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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身世


翌日一早,何添玉本该补完昨日缺下的课,可入夕刚放下碗碟,准备轿子前往学堂时被他执意拒绝。入夕明白主子心里有气,也只能拿不上课来做以抵抗,但何涟城的命令不可不听,便拿起卷书读给他听。

        晨阳透过宽窗照到小几,何添玉兴味索然怔了一息神,继而起身从寝屋走到正厅,朝青苔假石撩了几滴水后踱步到荷花池。愈发重的心思必然影响食欲,使其手脚彻夜冰凉却并未言语,人已然到了叛逆的年纪,他想逆着何涟城来,体会一番染上风寒究竟是何种感受。

        锦鲤由池内跃起打湿了卷书,入夕停下帮何添玉提了提肩头滑落的外衣笑言:“鱼儿是越来越调皮了。”

        何添玉应和着露出一抹笑,但这笑容转瞬即逝,周遭清冷犹如顷刻间飘下漫天大雪,他若有所思道:“入夕,我想去府外走走。”

        入夕有些左右为难,斟酌一息还是说了何添玉最不爱听的:“小少爷,使不得,且等大少爷回来再说吧。”

        何添玉一把扯下外衣丢进了池子说:“等大哥回来,莫不是一样的结果,若你们为了我好,何必又说等大哥回来。”

        下人慌忙跳进池子将衣物捞出来,入夕紧着安慰:“少爷消消气,小的明白您在惦记何事,可是若您有个三长两短,以大少爷的脾气,不仅会收紧出府的时日,还会夜不能寐,朝中政务繁忙…”

        所以不要给大少爷添事了。

        入夕不能再往下说,以往温润似水的小少爷体谅下人苦,不喜被取悦,尽事压根不用他们做过多解释。如今却愈发阴晴不定,一个字说不对就要闹一顿脾气。

        何添玉自知无论做何挣扎都是徒劳,久而久之对何涟城的顺从和感激转变成蓄谋已久的抵抗。说到底,宁幽香只是幌子罢了,若中规中矩着来,他定不会在未窥全豹之时对顾长亭做出如此偏激的反应。

        何添玉神色黯然道:“我何尝不知大哥辛苦,可你们是我身边的人,却事事服从大哥的命令,这不叫伺候,分明是束缚,我岂不是在苟延残喘地活?”

        “可不兴如此说自己少爷,”入夕哆嗦着手劝说,“您有不痛快就冲小的们发,再不济可以摔物件宰灵物,待大少爷回府,小的去求他给您宽限些出游的时日,但是万不能拿自己撒气啊。”

        入夕这般手足无措,何添玉倒觉着自己确实有失分寸,他轻叹了口气道:“罢了,你也左右不了何事,我只是想不透大哥如此功成名就一个人,竟然相信无名道士的不经之谈。‘紫微星’这顶帽子扣到头上,我就主宰了何氏的兴旺?”

        “兴许,只是大少爷借着这个名义偏爱了您许多吧,”入夕垂首,“也确实因为太过担忧,方式极端了些,不过如此以来,常人所有的病疾或是其他不适您从未触及过,也是好事。您看冬日宁公子惹了风寒咳嗽,别提多难受了,躺了半个来月才能下床,这可不兴羡慕。”

        “幽香是为了逃罚故意惹宁伯伯心疼罢了,”何添玉悻悻然:“他就是那般水性杨花的性子,但能入得了他眼的人不多,自然不会吃亏,可为何这次我心里就是过不去了。”

        入夕迟滞须臾将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犹豫半晌都不知该如何往下接。他当然明白主子是因为那个桀骜不羁的顾长亭心中起了芥蒂,不止是他,自打幼时跟了何添玉,也真没遇到过那般浮花浪蕊之人,躲都躲不掉。

        何添玉把弄着胸前的沁红血玉说:“都是百姓,何苦弄成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我只期盼有朝一日大哥能设身处地体会一下我的境遇,这样的笼中鸟一日都不想做了。”话说完当其怏怏不悦之时院外传来一声尖锐的嗤笑声。

        “不想做什么了?”

        何添玉心中咯噔一跳,人尚未到跟前,声音却先传入耳膜。果然是韩湘云摇着孔雀羽扇漫不经心走过来,发中剑簪依旧十分扎眼。

        自父母过世后,韩湘云愈发口无遮拦,她嫉妒小少爷的侍从比她多,嫉妒小少爷肤如凝脂,面如冠玉,就连每日睡前的安眠汤都要同何添玉喝一样的。若不是昨日何涟城下了令,平时白日何添玉一刻都不想在府中呆,但凡一个不经意,韩湘云就会想尽办法来给几句不痛快的话。

        当何添玉惴惴不安之时,韩湘云讪笑道:“添玉,怎的今日不去上学?敢情是我们小少爷才高八斗,用不着老师教了?”

        何添玉浅声回应:“不是,大嫂,我只是有些不舒服。”

        韩湘云上下打量一番问:“怪了,自打出生就未染过任何病疾,怎的突然就不舒服了?可是下人们疏忽了?”

        “不,不是,”何添玉仓惶解释,“大哥让我穿的太多,有些生汗了。”

        韩湘云听到何涟城关心何添玉的话气就不打一处来,她睨着入夕交代:“入夕,大少爷可是嘱咐了,好生照顾小少爷,若有任何闪失,你们可脱不了干系。”

        入夕屈身遵从答应:“是,大少奶奶,小的们定会好好伺候小少爷。”

        韩湘云掀起眼皮绕何添玉转着圈踱步,心中不免生起妒忌,一副男儿身怎能生得这般娇俏,富贵人家的千金都未必有他这凝脂般的肌肤。整个花期特制的茉莉精油就出几盅,每年从匠人手里取回直接就送到了十安院,自己看的资格都没有,更别说用到浴房。

        韩湘云越想越生气,转身走时故意在何添玉胳膊上狠狠捏了一把呵斥:“好生伺候吧!”

        何添玉捂住胳膊后退一步,表情难受地疼了一身冷汗。他从来没体会过这等滋味,何涟城可是疼惜他到连蚊子都不曾叮过一口。侍从们措手不及,四下护住主子,入夕顾不得韩湘云出于何种目的,只是急忙把何添玉扶进了屋。

        以前为了照顾何涟城的感受吃韩湘云几句不冷不热的调侃也就作罢,今日却上了手。何添玉眸中蓄着泪靠坐在床榻,仔细感受从未有过的痛感。退去衣衫臂膀红了一片,入夕要传疾医时被他拒绝,无奈之下只能取了冰水拿帕子冷敷消肿。

        “莫要同大哥提。”何添玉蜷缩在床头嘱咐。

        “小少爷。”入夕失声哽咽,外人以为的锦衣玉食,却是日日充斥着不平正。

        何添玉眼泪瞬间涌出,凝视着入夕说:“入夕,是我不好,让你们跟着我受委屈,倘若来日可以远离这里,我们一起走。”

        “不,不是小少爷,”入夕帮何添玉拭去泪安慰,“小的不觉委屈,只是替主子不平,小的何尝不想让您日日高兴着。”

        “罢了,”何添玉躺下缓了口气闭上眸子说,“自从父亲过世,大哥已经够操劳了,我们不要给他添麻烦。”

        汝州城外,又到了一批军仓储备粮,何涟城亲自开封查粮,开了数袋后发觉到异样,紧锁眉头问:“黄督长,这次的粮食为何这般?”

        汝州征粮督督长黄有仁苦不堪言,愁眉苦脸说:“何司长,城外天气较往年提早进入雨季,最近接连遭遇梅雨天气,使得粮食迟迟收不上来,大批大批的发馊发霉。苦了老百姓,也苦了我们这些人,实在是没办法交差啊!”

        何涟城斟酌半晌道:“不必着急,这些粮食不能入仓,也不得再往粮食司送,马上运回去,盯着当地老百姓筛查一遍,发霉发馊的处理了,能食用的留着每户自己食用即可,切记不要惊动帝王。”

        “是,何司长,”黄有仁抬眸问,“那这一季度的粮食交付该如何?”

        “我想办法。”如此,何涟城带着满腹惆怅来到城外的空柳九园。此园为何涟城伯父何忠隐的仙居之地,满园琪花瑶草,一派繁花似锦。

        何涟城帮何忠隐沏了茶问:“伯父,怎的改喝陈茶了?”

        何忠隐放下鹅羽白扇,端起茶盏说:“夏季新茶沏的茶汤香味本就不如春茶强烈,再加上咱们汝州近来天气反常,使得茶农亏了一多半,茶滋味也就随着差强人意了。”

        何涟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何忠隐满面笑意道:“不过品茗同做事一样,不能眼睛盯着一处想,若非要较那个真,困住的岂不是自己?陈茶一样有它的特点,况且,新茶的上等品和劣品,用不着尝到嘴里就能分辨。”

        何涟城深知伯父的寓意,明白征粮就算粒米未收,也不能走父亲的老路子。他定要亲自把关,明明白白地给百姓给帝王一个交代。

        “自古驱民在信诚,一言为重百金轻1,”何涟城品了口茶说:“当年父亲也只不过是想秉公办事,作为一国丞相,手下在他眼皮子底下将毒鼠的粮食征收到粮食司,致使兵营一百多士兵误食送了命。此种疏忽,别说帝王,落到谁身上能不动怒?”

        “可陈令邦死得当真值?我不这么想,他那般全无牵挂地做了替罪羊,”何忠隐不住摇头,“虽以一己之身挽救了粮食司全部劳工的性命,他们活了,自己的妻儿却陷入了万劫不复之中,苦了添玉。”

        提到何添玉,何涟城如何都不能再欺骗自己。对于粮食司众多劳工来讲,陈令邦是恪职尽守的清正司长,可对于何添玉来说,他莫不是一个因血气之勇而未尽责的父亲。

        当年粮食司出事之后,帝王下令严查彻查,捉拿到怠忽征粮之人就地格杀,若无人认罪,那便将整个粮食司的劳工全部送上断头台。

        果不其然,事情发生一个月罪臣依然逍遥法外,陈令邦作为司长,难辞其咎。司内劳工是他亲自从民间选调出来的得力男丁,家眷众多,若帝王当真动了杀心,就不是几条人命的事,恐怕整个粮食司将会血流成河,此种情形之下陈令邦主动认罪,自尽而亡。

        何忠怀有愧于他,认为自己处理方式不够圆滑,将莫逆之交逼到了绝路,才把陈令邦怀有身孕的夫人接到何府中由夫人照顾。

        何忠隐窥察了半晌何涟城的神态说:“我倒是觉得陈令邦知晓是谁的过错,不想供出来罢了。”

        “嗯,是陈叔的结拜兄弟,他办事自来敷衍塞责才捅了祸,并非故意。由于愧疚在陈叔自尽之后不久,也服毒了,”何涟城疲态尽显道,“现下只能是想尽办法瞒住添玉,尽可能弥补他缺失的关爱。”

        “添玉如何?”何忠隐问,“依旧日日被下人守着困在府中?”

        “何来的困,伯父,”何涟城转为笑意,“若您也如此想,那可真是冤枉人了。”

        “添玉十七了,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难道你就不让他成家一辈子养在自己身边?”何忠隐收起笑容,“涟城,疼惜是好事,但要讲求方式。”

        “嗯,”何涟城将茶沫刮了一次又一次没有停下的意思,恍然间他望着满园盛色说,“我宁愿护他一辈子,宁愿他不知道任何。”

        “是护他一辈子,还是有其他难言之隐?”何忠隐梳理完扇子上的羽毛接着说,“涟城,你的心意瞒得了他人,可瞒不了伯父,这孩子身世固然是一方面,其中是否参杂着你的个人私情,想必你自己最清楚。”

        何涟城颇显遗憾地摇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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