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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7章 江氏女


跟钱文婷一商讨怎么保证男儿家挣的银子不被妻主母父要走,这时辰就过得快了,天到戌正,还是岳飘看了看铜漏,对钱文婷道:“天色不早了,此事也不是一下子就能解决的,澄之且请回宫吧。”

        江澄知道岳飘这是怕在他在外面久了,有什么关碍,他微笑着起身:“今日让岳大人破费了,改日不才做东,回请岳大人,还望钱尚书仍来相陪。”

        岳钱两个都笑呵呵地道好,却并不与他多说了,他见状也就不再多客气,向两个拱了拱手,出门乘车。

        驾车的仍旧是秀儿,秀儿一见了他就笑嘻嘻地道:“主子在里头坐着,没瞧见外面的趣事。”

        “什么趣事?”江澄好奇地询问,秀儿跟了他好几年了,在京城的侍儿中算得上是见多识广的,能被秀儿称为趣事的,那多半是真的有趣。

        “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在这门口唱曲儿讨钱,说是从家里出来身无分文,讨个饭钱,招惹的人啊里三重外三重的。”秀儿掩着嘴巴,笑得格格的。

        江澄往四周看看,“这会子没看到人啊?”

        秀儿道:“这天禄园的大管家嫌这唱曲的小姐在门口有碍观瞻,给了她五百钱,让她去买糕吃了。”

        江澄听了,随口道:“既是走了,也不必说她了,咱们回去吧。”

        秀儿这一年驾车的速度愈发地快了,主仆两个不过片刻就驰离了这天禄园。

        忙碌了一日,江澄坐在车子里闭目养神,忽然之间,听得秀儿斥道:“你不要命了不成?”

        而后车子紧急地停住了,还向后面倒了一倒。

        江澄眉头微皱,凝神细听外面的动静,却听得有个年轻女子的声音道:“这位小哥儿,我要见你车里的大人,劳烦你给通禀一声。”

        接着是秀儿的怒喝:“你是什么人,敢见我们大人?”

        那女子道:“你家大人姓不姓江?他要是姓江的话,我就是他的妹妹。”

        秀儿道:“我家大人姓不姓江,你都不可能是他妹妹,你莫要在这里乱认官亲。”

        江澄暗暗点头,他这江姓不过是当年入境的时候找人办理的家籍,秀儿作为他的心腹,虽未必知道这一层,但对他原本姓宁这件事是心知肚明的。

        哪知道那车外的女子听了,立刻就嚎啕大哭起来:“哥,我真是你妹妹啊,我这些年我都没来找你,可你不能不管我死活啊哥,哥,我是桃儿啊哥。”

        江澄一怔,脑海中飞速回想。他当初花银子买家籍的时候,跟那个卖家籍的人说尽量找个家里人口简单的,最好是没有女儿的人家,那卖家籍的跟他讲,姓江的这户人家就不错,家中只有妻夫两个,年岁又都大了,等到百年之后,谁知道根底?

        他后来拿到家籍的时候,却看见家籍上写有一个四岁的女儿江桃,他当时就不乐意,问那卖家籍的,怎得多出来个女儿?那卖家籍的说:“她家这女儿早就不见了,按说应当到官府来报官,把这女儿的名字给去掉,可是这家人穷,就一直没来销籍。”

        他听了也就没怎么在意,姚天是以女子为尊的,名下有个只有几岁又失踪不见的妹妹,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再往后,他为了能够和家籍的身份对得上,出外不露破绽,去见过那江家妻夫两回,她们的确如那卖家籍的所说,年事已高,并且体弱多病。

        他瞧着两个可怜,又额外给了一笔银子。那对妻夫算得上是个良善人,见他孤身入境,给他讲了很多凰朝的风俗民情,听说他要去参加当年的科考,那男子还去他临时租赁的小院中给他做了一个月的饭。

        他州试得意,报喜的把喜报送到妻夫家中,老妻夫两个喜极而泣,把家里养得猪都宰杀了,说是要宴请同宗乡邻。他并不想跟江家别的人扯上关系,以怕别人起疑为由,制止了老妻夫,妻夫很不高兴,却也由着他了,还把宰杀的猪熏制起来,在他前往京城的时候,给了他一整条猪腿做路上的干粮。

        后来他金榜题名,又被皇家看中了,赐与太女,他怕这妻夫两个过来认亲,用驿路给妻夫两个寄去了五十两银子,又把这收留别国男子入籍的罪名写得清清楚楚,那妻夫两个果然没有来找过他。

        这之后他在地方上辗转任职,日子过得也并不如意,自然没有再和这老妻夫联系,再得到老妻夫的消息的时候,是一个来自吉州的同僚说吉州发生了水灾,百姓们流离失所,死了不少人。他听了,终究是有些挂心,花银子雇人去找寻,果然老妻夫中的男子已经在水灾中去世了,家中的房屋被冲毁,牲畜被冲走,只余下那个老年女子,却也因为丧夫之痛,变成了痴呆。

        他当然不能不管,却也没能力多管,让那雇的人把老年女子接到吉州城中,仍旧赁了他当年租赁过的院子,雇了个当地的中年男子做仆人,算是把这老年男子赡养了起来。只是他那时节俸禄有限,每年也就给这一主一仆二三十两银子过活。

        老年女子又活了好几年直到丁亥年夏天方才过世,这期间他用老年女子的名义购买了安仁坊的那处私宅。

        老年女子去世的时候,他向吏部报了丁母忧,但也并没有解职,因为按朝廷的礼制,他属于天子的后宫,无需为母家服丧。他也不愿与老年女子的族人有什么瓜葛,仍是出钱雇人把老年女子和她的夫郎合葬了,还立了一块碑,只是怕被人识破,没有署立碑者的姓名。

        这么几年过去了,他差不多要把这江家妻夫给忘到脑后了,可是此刻听这女子说她叫桃儿,他还是把这已经烟云茫然的往事重新思忆了起来。

        他掀开车帘,在街道两旁店铺门口挂着的灯笼的映照下,打量这车前站着的女子。

        女子约有二十五六岁,虽是布衣布裙,可是衣衫穿得整整齐齐,脸也洗得干干净净,五官模样的确有几分像那江家的老年女子。

        只是,若她果然是老妻夫两个的女儿,之前那些年她在哪里?怎得现在才来找他?

        那女子一看见他,就开始激动起来:“哥,哥,你让我好找,哥,你好狠的心,你做了大官,却不管我的死活,哥,你知道我有多不容易吗?哥,娘亲和爹爹都去世了,你以后得管我啊。”

        江澄皱眉,看了一眼两旁铺子里因为好奇而向着这边探头探脑的伙计和顾客,冲着这女子吩咐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来。”

        折返回天禄园,岳飘刚结了账,送走钱文婷和那个丑侍夫,正要打道回府,一见他从车上下来,就笑着问他:“可是拉下了什么?我方才倒没留心。”

        江澄摇头,“我有点私事要处理,可否借岳大人方才那个房间坐一坐?”

        此时那女子已经小跑着跟了过来,向着他抱怨道:“哥,你车子太快了,我差点跟不上,哥,你是不是就想把我甩掉,不认我啊?哥,我可是你亲妹妹,你不能这样。”

        岳飘看看这女子,警惕地道:“我陪澄之过去。”

        江澄没有阻止,岳飘这个人平日里尖刻归尖刻,可是遇事还是很靠谱的,这女子身份不明,他晚上独自见她,着实不如有个熟人在旁边。而且岳飘作为他曾经的上司,如今的下属,对他冒籍江家的事应当是有所耳闻的。

        “哥,哥,我回家见到姨娘,才知道娘和爹爹都去世了,哥,我本以为我在这世上再没有亲人了,可是姨娘们告诉我,我还有个哥哥,我打听了好些天,才打听到哥哥在京城里做大官。哥,以后我就和你相依为命了。”这女子一坐下来,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哭啼啼地把在吉州怎么样给母父上坟,怎么样一路找寻到京城,怎么样风餐露宿,怎么样等了好多天,才在今个儿打听到他到天禄园来了,怎么样不要命地拦马车的情形讲了一遍。

        岳飘没等江澄开口,就伸手做了个停的手势,冲着女子问道:“你说你是吉州江家的人,那你母亲叫什么,你父亲姓什么?你祖母叫什么,你祖父姓什么?”

        那女子道:“我母亲叫江米,我父亲姓吕,祖母叫江菜,祖父姓程。”

        岳飘看看江澄,江澄轻轻点点头,虽然年岁久远,但他还是记得家籍上那几行字的。

        岳飘有些弄不准了,但是谨慎起见,仍旧继续问道:“你之前这些年都在干什么?你怎得现在才来京城寻亲?”

        那女子道:“我之前一直在外乡流浪,年前才回到吉州来,到了吉州身无分文,哪里有盘缠来寻亲?还是我姨娘瞧我过得可怜,给我凑了点盘缠,我这才一路乞讨到京城里来。”那女子说着话看向江澄道:“哥,我再也不想过向人乞讨的日子了,哥,你以后要养我呀,我听人说你是大官,一定能养得起我。”

        岳飘接着问道:“你几岁离家的?你小时候在家里,你家中可有个哥哥?”

        那女子摇头道:“我离家的时候才三四岁,不记得家里有没有哥哥。”

        岳飘连忙追问:“你既不记得家里有没有哥哥,那你怎么知道要找你哥哥呢?”

        那女子道:“我回家之后,看到那块墓碑,问是谁立的,别人都说不知道,后来我打听了好久,才找到杜叔,杜叔跟我说了哥哥的事,我向姨娘们求证,姨娘们跟我讲我哥哥很能干的,第一次参加州试就考中了。我这才知道我还有个这么厉害的哥哥。哥,你不能不管我啊。”

        江澄眉头微皱,这女子是冒名顶替的可能性并不大,可是自个儿怎么安置她是个问题,她瞧着倒不夯笨,可是原本是个普通百姓,忽然有了一个做左相的哥哥,会不会变得贪婪自私,这却是不好说的事。

        岳飘看了看这女子,吩咐道:“你且院子里站着,等我们商议了,喊你你再进来。”

        那女子听了,便一步三回头地出门去了,走到门口的时候还冲江澄喊道:“哥,我是你亲妹妹,你见了我居然一点都不欢喜吗?哥,你也太冷血无情了。”

        江澄只觉烦恼,岳飘待这女子走远了,方才对他言道:“澄之,这个人即便身份属实,你也要对她保持警惕,她这么些年都不来找你,此时忽然冒出来,必然有蹊跷。”

        江澄感激地冲岳飘抱抱拳:“多谢岳大人提醒,我也这么以为,可是我冒籍江家是事实,不认她似乎说不过去,岳大人有什么主意吗?”

        他甚少向人讨主意,但此刻觉得这样棘手的事,没准儿这位在凰朝官场摸爬滚打了二十来年的岳氏家主能够给他个靠谱的建议。

        岳飘皱眉思索了下,果断言道:“澄之,南郊官宅边上有好些工部用来放物料的空院子,我给你拨个院子,你让她住着,再找两个信得过的人看着她,过不得三五个月,她就该露出马脚来了。”

        这是个主意,江澄思量了一下道:“岳大人所言有理,不过今个儿还要借重岳大人的管家,给她找个客栈住下来,明个儿我打发人把她带出去城去。”

        他能够用得动非官面上的女子,只有定儿的妹妹,可是这么晚了,让秀儿去找定儿的妹妹,不大像话,更何况他还得赶回宫里。

        岳飘听了,慨然答应了:“澄之不拿我当外人,我自然要帮澄之这个忙,你明个儿另外派人了,我今个儿把她带到家里客房住一宿,明个儿安排管家给她送到南郊去,再派两个精细的下人陪她住着,你只需付她的吃喝开销就行。”

        江澄微笑:“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有了这么一件事耽搁,等他回到宫里的时候,天已经到亥初了,待他进到丽云殿,刚好亥时二刻,他看看宫漏,暗道好险。

        侍儿们见他回来,纷纷迎了上来,给他端茶的端茶,打洗脸水的打洗脸水,他去了官服,换了身简便宫装,坐在坐榻上,询问侍儿们道:“今个儿宫里可有什么事吗?”

        “皇后主子派人给主子送了封信过来,说是圣上给主子的书信,来人还说,让主子明个儿中午去麟趾殿用午膳,说是圣上送了些猎物来,皇后主子让全宫共享。”一个名叫艾儿的侍儿抢先答道。

        另一个名叫源儿的侍儿则言道:“淑君主子今个儿晚膳前后派人来过两回,说主子什么时候,就跟他那边说一声。主子这会子才回来,要过去告诉淑君主子吗?还有怡卿主子,方才打发人来,说主子若是回来了,烦请去他殿里一趟。”

        江澄想了想,顾琼多半是要跟他说物色侍儿的进展,冷清泉却不知道找他有什么事,不过他们两个的事再紧要,他也得先瞧了明帝的书信再说,他冲那名叫源儿的侍儿道:“去跟淑君说一声,就说我回来了,他若有事,劳驾他过这边来。”

        源儿立马跑了出去。江澄待源儿出去后,便对那艾儿道:“你去怡卿殿里,跟他说我这会子忙,明儿一早去他殿里说话。”

        艾儿也答应着去了。江澄站起身来,走到帘幕后面的暖阁里,打开柜子的门,看了一眼那个上了锁的抽屉,从脖子上卸下钥匙来,把抽屉的锁打开,把里面的信拿了出来。

        这是他前两年打仗时养成的习惯,为防止敌人在他殿里安插奸细,每回他不在殿里的时候,有什么重要的文书,他都要放在抽屉的暗格里锁起来,若是赵玉泽董云飞几个给他送了要紧的书信,只要他不在殿里,侍儿们便要通过抽屉外面的长条口子把书信投到抽屉的明格中。如此,侍儿们无需担泄密的风险,他也更加踏实。

        明帝的书信是用宫廷独有的天心笺书写的,他甫一打开就闻到一股温暖的芍药水状香的味道,他这一年虽然不怎么承恩,却也知道这款水状香是天子日常使用的,再看那信笺右侧,澄儿吾爱四个字上头赫然印了个嫣红的唇形,他不由得苦笑了下,他家天子总是这样,明明对他没什么感情,却要做出一幅柔情款款的样子。

        风流女儿的花招罢了,他若再上当,可就太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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