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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番外·庭空雪已深


明州的冬天格外冷,清早天地便洋洋洒洒披了雪,到傍晚,檐流未滴,多增暮寒。

        公仪茗下了课,没有回自己的寝房,而是留在精舍中继续温书。此时身边无人,倒是清净。

        鸣泽书院是明州最好的书院之一,但入其中的学子,多是名门贵族,公仪茗这样一个寒门之女,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尤其是其他人勾肩搭背出书院找乐子的时候,公仪茗谢绝邀约,依旧心无旁骛地温书。久而久之,就没人愿意搭理公仪茗了。

        但有无朋友,对公仪茗来说并无任何效用。她来书院的目的是为了读书考功名,替百姓谋福祉,可不是来交狐朋狗友的。

        前些日子阿弟来信,说是老父最近病痛减轻不少,要她好生读书,不要顾念家里。可她还是省下书院院长补给她的食费,多数托人捎回老家,好让家人寝食无忧。她自己呢,就每日啃着馒头喝着稀粥度日。

        这种日子虽然苦,但以后若是做了官,就有好日子过了。所以现在,她一定要努力温书,争取考一个好功名。

        可是一读书就容易忘了时辰,待眼前的烛火灭掉时,她才惊觉已然夜深,连跑出去玩的学子都回来尽数歇下了。她起身收好书,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也怪她温书太入迷,忘了用晚膳了。

        公仪茗揉了揉肚子,心想此时去厨房是否还会有剩余馒头可吃。

        这时,临近她桌案的窗口突然被人放了一个油纸包,她下意识望过去,窗外的小少年脸色不自然地伸了伸脖子:“你不要觉得这是我刻意给你留的哦!今日我和哥哥一起出去,买了些点心,没吃完,都给你了。”

        公仪茗勾唇笑笑,上前接过油纸包,温言道:“多谢小公子。”

        “喂!公仪茗,其他人都叫我小师弟,为什么就你叫我小公子,也忒生疏!”精舍建的高一些,少年站在窗外,双手努力攀上窗台,不满地说道。

        “若是要论师长,我该叫你一声小师兄才是,毕竟小公子生来便是书院中人,我可是半路才来的。”公仪茗眸底笑意浅浅,轻声道。

        “可我比你小啊!”少年捏着小拳头,嘟着嘴道,“算了,还是叫我小公子吧!你这木头,小师兄也忒难听,都把我喊老了!”

        “若你喜欢,我可以叫你小师弟。”

        少年眨了眨瑞凤眼,思考片刻,摇摇头,说道:“算了算了,瞧你喊得心不甘情不愿的,小公子就小公子吧!话说你每日都学到这么晚,就只是为了考功名吗?”

        “自然是让自己博学广才,报效朝廷,上以安国,下以养民。”

        “那……你会做个好官的吧?”少年眼睛亮晶晶的,下巴搁在双手上,像一只小动物般瞧着她。

        公仪茗心底没来由地柔软起来,连带着声音都温和了许多,她道:“会的。”

        少年眼角微弯,突然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催促道:“啊,点心你趁热快吃,我可是买的刚出锅的点心,买完跑回来,生怕它凉了。快些吃完早些休息,明日继续努力。”

        “吃不了才给我的,嗯?”公仪茗逗他。

        少年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恼羞成怒地跺跺脚,说道:“我是怕我自己吃凉了所以才跑回来的,吃不完送给你,有什么问题吗!”

        公仪茗戏谑挑眉,应和道:“嗯,没问题!”

        可少年却看不见她没问题的表情,被她一逗,更恼了,转身就跑。公仪茗看着少年的背影消失在眼前,这才垂目打开包装完好的纸包,捻起一块点心放入口中。

        很甜,是她会喜欢的口味。

        书院院长膝下有两子,方才的少年是小儿子,名叫陆泽,比起知书达理的大儿子陆清,自小被书院众人捧着长大的陆泽要任性许多。

        陆泽现年十五,比公仪茗要小三岁,陆清二十一,已经嫁人,最近回母家小住,被陆泽缠着到处玩。

        而在他回来前,陆泽格外喜欢缠着公仪茗,奈何公仪茗需要时间读书,他便只好趴在一边偷看她,努力不让她发现。

        但他不知道,公仪茗早就发现这位众星捧月的小公子偷着瞧她,只是没戳破而已。

        收起思绪,公仪茗吃了两块点心,将它们好生包住,预备明日再吃,提起书囊往寝房中走去。

        “子疏,近日读书可有所感?”

        公仪茗循声望去,恭敬行礼道:“院长。”

        礼毕起身答道:“不过是温习先生课上所教,并无旁地另学。”

        “读书不该只读死书,该多见民生,如此下笔才有乾坤。”

        “学生受教。”

        “莫要这般严肃,今日叫住你,不是为了训斥你。我有一昔日同窗,如今官拜四品,在蒙川任太守,前不久她修书与我,想要从我这要个门生。我预备让你去,你意下如何,若不愿意,我不勉强。”

        公仪茗闻言连忙道:“学生怎会不愿意!”

        说着,又反应过来自己过于激动,连忙敛下眉目,恭敬道:“学生求之不得!”

        ……

        听闻公仪茗要走,书院上下没什么反应,毕竟都不熟,但陆泽听到了,跑着追上背着包袱出师门的公仪茗,在她身前伸臂拦下,整个人泫然欲泣,张着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你今后当了大官,可一定要来找我……娘,她是你恩师,你可不许忘本!”

        公仪茗笑着点头,说道:“好。”

        “不要今后了,你到了那里,要多写信回来,不然……不然你就是忘恩负义!”

        “好。”公仪茗依旧笑,像一只狐狸,让人猜不透她的心思。

        “还有,你要写上可以给我看!”

        公仪茗歪头,明知故问道:“为何啊?”

        “因为我是你……小师兄!小师兄看你写的信怎么啦!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呀!”

        “嗯,好。”公仪茗依旧点头依旧笑。

        “你……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的吗?”陆泽咬咬唇,眼睛又是期待又是失望,大抵也是想不出她这个木头会说什么让他高兴的话了。

        怎料公仪茗笑意加深,缓言道:“那你等我回来。”

        少年下意识抬杠抬回去:“你回来做什么啊!”

        “回来向院长提亲求娶你。”

        “哦……啊?”

        少年一向狡黠的表情变得呆傻起来,似乎在咀嚼她说的话,良久才不可置信道:“你你你娶我?”

        公仪茗点头,应道:“嗯。”

        “那那那……这可是你说的,不是我逼你的!还有,想娶我可难了,起码要做大官,好大好大的官才可以!”陆泽的衣角都被他揉得皱巴巴,可他像是全然没注意到似的,越揉越用力。

        “我答应你,你等我便是。”

        当公仪茗的雪上足印蔓延至远方,在陆泽眼底消失不见,他才依依不舍收回目光,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陆清揶揄道:“若是喜欢,就跟过去,母亲不会打死你的。”

        陆泽恼羞成怒道:“谁喜欢她了!只是觉得、只是觉得……这么一个穷丫头想娶我,有点意思罢了!”

        “整日偷看她的不是你?”陆清挑眉道。

        “讨厌!谁看她了!哥哥你和她一样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不喜欢就不喜欢呗!那我告诉母亲,让她不要答应公仪茗。就说是泽儿说的,他才不想嫁给那个穷丫头。”

        说着,陆清迈步欲走,被陆泽一把拉住,听他蔫蔫地说道:“别和母亲讲!公仪茗说了,等她当了大官来娶我,那时候,她就不是穷丫头了!”

        “她做大官要多久?”

        陆泽茫然地摇摇头。

        “若是她一直当不上大官,你就一直不嫁人了?”

        陆泽肯定地点点头。

        “看不出来啊,你小子还是个烈性的。”陆清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说道。

        “我只是觉得,除了她,其他人都配不上我。”陆泽骄傲地抻了抻脖子,好像夸自家妻主一般同荣。

        这样骄傲小孔雀的姿态,惹得陆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

        公仪茗拜入蒙川太守门下,读书之余,便是陪在太守之侧,与她共视民情,收获颇多。

        因着此番历练,公仪茗一路过五关斩六将,考取一甲第二,被分配到御书阁修撰。好在公仪茗虚心求教、肯吃苦、身体年轻熬得住,不过一年便被国主调去玄川府衙,官位正六品。

        这样的成就,自然是够不上求娶陆泽的高度。

        步入官场,从前一月一次的书信没了定期,况且刚上任的公仪茗公正不阿,两袖清风,每日用度全靠朝廷发来的俸禄,身上并没有什么余钱,她有点不敢面对求娶陆泽的誓言。

        而陆泽整日扒着手指算日子,心想那人怎还不送信来,怎还不来娶他。

        就在他日盼夜盼之时,公仪茗这边出了事。

        公仪茗刚上任不久后公仪父急病,需得用大把大把的银子买昂贵的药材吊着命。她变卖许多旧友所赠的器物换取药钱,却不过沧海一粟,公仪父的病就像无底的深渊,永远填补不了。

        公仪父因病辞世,公仪茗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亲人逝去而无能为力。

        那时,她便想,人不可以没有钱的,钱太重要了。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正轨,她依旧做着那穷官儿,处理政务,尽自己所能。

        攒下来一点点钱,便给弟弟添了嫁妆,将他嫁给一户虽不富足但衣食无忧的好人家,那人家的姑娘也实实在在地疼爱她的弟弟,这让她舒了心,开始考虑自己的事。

        陆泽还在等她做大官娶他,她要努力为百姓请命,好向更高的官位爬去。

        平静却美好的人生戛然而止在她看到弟妻一家满门血色的时候。

        她与衙役一同到了现场,家里的院子一前一后横着两位老人家的尸首,而推开门,尚有六个月身孕弟妻横尸门口,死不瞑目,再往里走,她的弟弟被人活活扼死在床上。

        算上她那未出世的小侄儿,一家五口,无一生还。

        公仪茗顿感天旋地转,被手下扶住这才没有失态地倒下。她压抑着汹涌的泪,强打起精神在现场取证,誓要将凶手缉拿归案。

        查案进展异乎寻常地顺利,她在客栈逮住根本没想要逃跑的凶手一行人。看着领头人那挑衅的目光,公仪茗压下心头异样,着人将她们下狱。只是还没来得及问审,她的恩师白太守就赶过来要她放过凶手。

        “老师,此案证据确凿,不得随意放人。”

        “你可知道那女子是什么身份?她可是右丞相最疼爱的小女儿,我们这种小官,惹不起的!”

        “老师,丞相之女便可藐视法律,视人命如草芥吗?”

        白太守无奈叹息道:“待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便懂这些事了。问题的关键在于,不是她可不可,而是你能不能。”

        公仪茗起身关上不断涌入风雪的窗子,腰板挺得笔直,肃声道:“学生不明白。”

        白太守深吸一口气,道:“好,你不明白,我就解释给你听。诚然,人之所行,皆由律法制约,杀人者皆该认罪伏诛。可凌驾于权位之上的仅仅是律法,而不是你。律法可以治她的罪,但你不能!你即便定了她的罪,右丞相也有法子来捞。若是你赶在右丞相来之前砍了她,别说官职,你连你的项上人头都保不住啊!”

        “老师!”

        “年轻人有热血,我懂。可谁不是从你这个年纪一点一点往上爬的?若是人人皆如你这般刚正,哪能活到现在呢?”白太守叹息道。

        公仪茗垂下头,似是在沉思什么,可当白太守低头看向她的脸,却发觉她的泪早已淌了满面。

        “老师,你知道吗?这一案受害者,是我的胞弟妻家。满门五口,不留一人。他们是我最后的亲人……此一案之后,我于世上孑行伶仃,又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孩子,你不能这么想!”白太守拉住她,促声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你还在官场,总有一日能为家人翻案。可若是你死了,那可真就什么都没了!”

        公仪茗闻言缓缓笑开,眼睛却实诚地掉着泪,她说:“老师,学生知道了。”

        右丞相之女离开玄川之时,看着恭送她的公仪茗,满意道:“算你识相。”

        公仪茗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回程路上,让手下不要跟着她,她想要静一静。

        她走在喧闹的街市上,被一个小女童拉住了衣角。

        “大人,你是不是很不开心呀?”小女童实在太小,说话有些含糊,努力仰着头看着公仪茗。

        公仪茗俯下身,摸了摸她的头发,说道:“人有不开心的时候,这是很正常的事。”

        “可是大人……”女童含着手指,懵懂地说道,“好人不会不开心的。”

        “我是好人?”公仪茗失神问道。

        女童笃定地点点头,说道:“大人为好多人平冤,大人是顶好的人呢!绾绾以后也要当官大人,帮助好多好多人!”

        “那你以后,”公仪茗收回摸她脑袋的手,轻声道,“切莫成为我这样的人。”

        ……

        从满怀热忱,到心如死灰,只是一个案子而已。

        公仪茗不知是从何时变了的。

        她明面上爱民如子,暗地里却讨好权贵、收受贿赂,变成了年少的她最厌恶的贪官劣蠹,不择手段地往上爬,偏生在旁人眼里,她还是个好官。

        到她升入京中,官拜二品时,旧时恩师修书一封,约她见面。

        回到鸣泽书院的时候,已然是深夜,公仪茗只身一人步入书院,正好被偷偷溜出去玩刚刚才翻墙回来的陆泽瞧见。

        他欣喜地想上前打招呼,却见那人步履匆匆,似乎有什么要事一般,他根本追赶不及。

        但是,他听说她现在做了很大的官,既然回来了,想来……是要娶他了吧?

        陆泽回屋,高兴得翻来覆去睡不着,迷迷糊糊刚浅眠了一会儿,就被人叫醒。

        他睁开眼,看到公仪茗的脸,还没来得及高兴,一股浓烟呛入了他的喉咙。

        “快走,走水了!”公仪茗拉起他,一同向外跑去。

        “我娘呢!师姐妹们呢!”陆泽仓皇地跟着她的脚步,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说道。

        公仪茗还没来得及答话,两人跑出屋,陆泽便见到了书院如今的全貌。

        他所住的地方靠近书院门,而院长及诸位学生所住之地,处于书院深处,已然被烈火吞噬,见不到任何一个人出来。

        火光映照天际一片赤色,陆泽张着嘴,眼泪汹涌而出,在他想冲进去的时候被公仪茗死死抱住,他听到她在他耳边轻声道:“对不起,今夜我回书院小住,与院长聊了一段时间政事,便宿在了书院门口一侧的客房中。方才没有睡意,被火光惊醒,出来时……已经救不了她们,只能救你了。”

        他挣扎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百年建筑轰然倒塌,而后哭晕在公仪茗怀里。

        陆泽再次醒来时,天光大亮,他在客栈的床上咬着牙又哭了出来。

        公仪茗带着吃食推门而入,陆泽下床扑到了她的身前。

        “怎么样,我娘她们……还好吗?”

        公仪茗遗憾地摇摇头,见陆泽撕心裂肺地哭了出来,她轻声说道:“应当是……惹了仇家,不然不会起势这样快!”

        “我娘与人为善,怎么会惹仇家啊!”

        “官场之事复杂,院长学生遍布朝堂,难说不是她们惹了权贵,最后害院长被迁怒。”

        陆泽拉住公仪茗的袖子,问道:“官府呢?官府怎么说?”

        “尚在查证。”

        陆泽松开了公仪茗,半疯半癫地说道:“我要去官府,我要去看她们如何查!”

        “不行!”公仪茗抱住他,不忍地开口道,“在她们眼里,你已经死了。”

        “……为什么?”陆泽下眼皮有一滴泪将坠不坠,怔忪问道。

        “昨日书院收留一个与你年纪差不多的乞丐,在昨夜大火中,身死火场。官府将他的尸体当成了你,你正好借此机会隐匿下来。若是凶手就在官府,对你赶尽杀绝怎么办?”

        陆泽哭笑出来:“这么说,我现在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笑着笑着,他突然在公仪茗怀里撕咬起来:“你为什么要救我!你为什么不让我和我娘一起死掉!”

        “你现在不是没有亲人的!你还有我!你还有哥哥!”公仪茗制住他,连忙道

        “我……我还有哥哥……公仪茗,你带我去找哥哥好不好,我好想见他。”

        公仪茗一口应允,然而当他们两人风尘仆仆赶到陆清妻家所在地,见到的只是大批衙役往府中涌,而后抬出一具具尸体。

        满门被灭。

        公仪茗反应极快,飞快用披风裹住陆泽,将他带离人群。

        “是仇家……”陆清瑟瑟发抖,咬唇哭到眼睛红肿。

        公仪茗只好抱住哭得缩成一小团的他,哄道:“你还有我啊……”

        陆清失力趴在公仪茗的怀里,哽咽道:“我只有你了。”

        ……

        为了防仇家追杀,公仪茗将陆清养在一个小别院里,要他平日不要出门,一切外界信息,全由公仪茗探望时告诉他。

        可公仪茗后来事务繁忙,见他的时间屈指可数,有时更是隔着半年才来见他一面。

        到后来,公仪茗打开了他的屋门,向他伸出手,说道:“现在,没有人能伤害你了。”

        公仪茗搜集右丞相罪证,将她拉下马,自己接替了她的位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她说,她有足够能力保护他了。

        陆泽满心欢喜地随着公仪茗回了丞相府,却发现她早有正夫,甚至已经有了几个孩儿。

        “我与正夫成婚,只是想得到提携,我只爱你的,阿泽。”

        看着眼底全是他的公仪茗,陆泽拍了拍她的手,说道:“你的正夫也是可怜人,不要辜负他,更不能辜负我。”

        公仪茗缓缓点头,郑重道:“好。”

        公仪茗为他找了个富商之子的身份,将他聘入府中,给了他无与伦比的宠爱,让他慢慢回到了还在书院中时的骄矜模样。

        在得知公仪茗有了他的孩儿时,他自己高兴得像一个孩子一样,时不时把耳朵贴在公仪茗的腹上,要听孩儿的声音。

        “为它取一个名字,好不好?”公仪茗含笑看他幼稚的样子,出言逗他。

        “大名等它出生再说,我们先给它起个小名儿!”陆泽抬起头,亮着眼睛说道。

        “都听你的。”

        陆泽蹙眉思索,目光触及窗外千里飞雪,灵光一现道:“不然就叫它小雪花好了!”

        “为什么要叫小雪花?”公仪茗讶异问道。

        “我希望它如雪一般至净至洁,”陆泽小心地将手贴在了公仪茗小腹上,“它要做世界上最无瑕的人,就像你一样。”

        公仪茗不防撞入他的眼瞳,轻轻点了点头,复述道:“像我一样。”

        若不是亲人之死尚未查出真正的凶手,陆泽的余生都该这般幸福快活。公仪茗受他所托一直在追查凶手,他便一直等着,直到一次逛街,他遇到了此生不该再见的那个人。

        看着那个酷似陆清的身影,陆泽拔腿去追,最终将他堵在一个小破庙里。

        “哥哥!”

        “我没有你这样的弟弟!”陆清转过头,脸上横着狰狞的刀疤,比刀疤更狰狞的,是他此时的表情。

        “哥哥……你是不是在怨我没有找你?我……我以为你死了。”陆泽手足无措地解释道。

        怎料陆清抬手扇了他一巴掌,怒声道:“你以为我死了,所以就能安然无忧地嫁给灭门仇人吗?”

        “你说什么?”陆泽捂着脸,愣怔道。

        “你个蠢货!听不懂,我就再说一遍,你的那个好妻主,她杀死母亲后烧了书院,令书院上下近百口死于火中,后来因为我妻知晓真相,命人灭了我妻满门。后来更是追杀在我妻拼死护佑下逃出来的我,让我过了好几年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听懂了吗?”

        “不!我不信!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根本没有缘由!”

        “为什么这么做?”陆清冷笑道,“因为母亲知道她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残害忠良、冤杀百姓。母亲拿着她的罪证要她去自首,她便杀了母亲灭口。

        “陆泽,你被她哄骗了这么多年,这个梦也该醒了。”

        ……

        “在想什么?”公仪茗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叫回走神的陆泽。

        “哦,我在想,书院纵火一案和兄嫂满门被灭一案,还是没有什么进展吗?”陆泽回过神,干巴巴说道。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凶手一定会被缉拿归案的。”公仪茗抱住他,哄道。

        陆泽垂目看着手里刚绣好的小香囊,说道:“我相信你。”

        “这个香囊是给我的吗?”公仪茗指着香囊,问道。

        “是啊,你怀着小雪花睡不好,这香囊有安神功效,我特意做给你的。”

        公仪茗拿过香囊,系在腰间,勾唇道:“我很喜欢,你辛苦了。”

        这几日公仪茗忙得不见影子,陆泽经常带吃食衣物去陆清安身的破庙中。陆清虽然气他,但到底也是自家弟弟,只能在他来时,念叨家仇。

        而陆泽总是沉默地听着不知在想什么。

        后来,他便看到了陆清的尸体。

        陆清身上被乱刀刺成筛子,手却紧紧地压在身下。陆泽将他翻过身来,抠出他掌心里死死藏着的香囊——是他亲手做给公仪茗的那个。

        他行尸走肉一般拿着香囊回到了公仪府,想了很多东西。

        怪不得,他要的真相总是遥遥无期,若凶手是他最信任的枕边人,他又从哪里得知真相?

        他是最蠢的人,引狼入室,害了所有爱他的亲人。

        随着小雪花月份的增长,公仪茗有意将陆泽抬为平夫。这一举动当然引起公仪茗正夫的不满。

        陆泽此人过于任性,总是霸着公仪茗不放,本就惹到了正夫,更别提现在还要他做平夫了。

        一个商贾之子,怎么有资格和他平起平坐,不就是因为长了一张祸国殃民的脸吗?

        适逢一直盯着陆泽的下人来报,说是陆泽买了许多毒药回来,正夫眼珠一转,计上心头。

        ……

        公仪茗将床上迷迷糊糊的陆泽拖下床,冷声道:“给我一个解释。”

        陆泽慢慢恢复神智,他看着衣不蔽体的自己,又看了看一边跪在地上的家仆,轻轻笑了:“公仪茗,你相信我吗?”

        “都已经捉奸在床了你还要我怎么信!”公仪茗扶着肚子,气得浑身哆嗦。

        “那就是不信了……”陆泽将乱发撩至耳后,笑道,“我可是很相信你的。”

        “我问你,你房里搜出来的毒药是用做什么的?”

        陆泽眨眨眼,说道:“毒死你啊。”

        公仪茗瞳孔微张,震声道:“我怀了你的孩子,你何至于此?”

        “因为你是畜生,生下来的东西也是小畜生,你们就不该活在这个世上。”

        陆泽古怪地笑着,又道:“还没反应过来吗?你不会还以为我被你蒙在鼓里,你杀我亲人这事就可以翻篇了吧?

        “鸣泽书院加上我兄嫂一家那百口人,你怎么敢的,公仪茗!

        “你竟然现在还好意思找我错处,以为是我负了你?

        “是你!负了我!

        “畜生,你该死!”

        公仪茗闻言踉跄着走到他的身前,抬起他的下巴,看向他眼中丝毫不加掩饰的恨意,冷声道:“即便如此,你也不该让别人脏了我们的床。”

        “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说的。”

        陆泽轻轻说道,而后又抬了眼皮,继续道:“今日之事,我问心无愧。只怨我心软,耽误了一次又一次下毒的机会。杀了我吧,公仪茗。若是不杀我,我一定会和你拼一个鱼死网破。”

        浸猪笼那日,陆泽出神地看着湛蓝的天际。想起少年时的自己,坐在院子里,一会看看一碧如洗的天空,一会看看埋头读书的她。

        那时无忧无虑的少年没有想过自己与她会走到如此地步,隔着血海深仇,隔着生死。

        当四周的水涌入他的口鼻,剥夺他呼吸的空气,他再也没有睁开眼看这世间的力气。

        ……

        “小畜生,学两声狗叫,这点心就是你的了!”公仪茗的小儿子公仪阡坐在院中,恶意地指着桌上的点心,对着饿得皮包骨头的孩子说道,丝毫没有把那孩子当做是自己的哥哥。

        缩在一边的“小畜生”动了动,扬起脏兮兮的脸,弱弱地叫了一声“汪”。

        公仪阡得了乐趣,抚掌大笑,将点心丢给他,说道:“叫几声,给你几块。”

        本打算狼吞虎咽的孩子将点心抓在掌心,忙不迭地“汪汪”叫了起来。公仪阡整张脸笑得扭曲,将点心盘子整个端起,向“小畜生”砸去。

        “赏你的,都吃了罢。”

        额头被点心盘子砸破,“小畜生”胡乱擦了擦脸上横流的血,趴在地上拾着散落的点心,连渣滓都没放过,一道收进了口袋里。

        “大姊姊,这贱种果真老实许多,你是怎么做到的?”公仪阡拉住路过的少女,眼睛亮晶晶地问道。

        “用针刺,刺累了就把他吊在树上打,没多久他就老实了。这家伙,没骨头,为了活着,跪在你眼前钻胯都能干出来。”

        说着,两人刻薄地笑了出来。

        一旁的小孩动也不敢动,将自己缩得紧紧的,生怕他们又来了兴致,再折磨自己。

        “大姊姊,你说,母亲为何这样厌恶这个小畜生啊?”

        “因为他生父在母亲怀着他时红杏出墙,还想要毒杀母亲。事情败露后,就骂母亲是畜生,还骂母亲腹中的是小畜生。母亲生下他,因着对他生父的气,所以恨不得折磨死他。”

        “在说什么?”公仪茗走了过来。

        “母亲。”两个孩子行礼道。

        “到了用晚膳的时候,别都在这聚着。”

        两个孩子依令离开,公仪茗走到了脏兮兮的小孩身前。

        她俯下身,看着团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小孩,下意识出言唤道:“小雪花。”

        小孩抖得更厉害了。

        她叹了口气,说道:“你父亲如果还活着,见到你这个样子,一定很失望。”

        说着,她直起身,生硬笑道:“算了,那也是他咎由自取。好好的宠爱他不要,偏要妄想害我。小畜生,你要怪,就怪他吧……他说你是小畜生,我才如此唤你的。”

        小孩缩在原地,等到她走了,这才掏出点心,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又活过一天,真好。

        ……

        人居于高位,内心的贪婪就会驱使她向更高一步进发。

        当她谋反一事败露时,心却像是卸掉千万斤负担,此生大抵无一日如今天这般令她平静。

        她被人押着往府外走去,身后有兵将抬着一具焦尸出来。

        有人说,这是那个小畜生。

        一向没什么表情的公仪茗突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脸上便流出汹涌的泪。

        小雪花死了。

        如果他还在庄子上,今日他就不会死。

        可是,随着他渐渐长大,那张脸与陆泽愈发像了起来,尤其是那双瑞凤眼,与陆泽似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每年仅有几回的相见,她也只是想看看他而已。

        可他死了。

        在行刑前,国主钟昭澜蹙眉问她:“你殿试之时,朕亦在殿中,瞧你将母皇之试问对答如流。那时,朕看到的你,眼睛里熠熠生辉,满心满眼都是为国为民,怎会到如今地步,你的初心呢?”

        冬日正午阳光暖洋洋的,公仪茗缓缓笑开,似乎满身罪恶都被阳光烧灼了个干净。

        她的初心啊……

        眼前似乎有一个小少年,他双手搁在窗台上,殷切地问她:“你会做个好官的吧?”

        她刚想点头,少年的身影却被撕裂,消失在风雪中。

        一片飞雪吻过她的唇,她睁开眼,满目雪色。

        她想起来了,她的初心,一直都是他。

        一生中,唯一的那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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