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番外·林中有鹿鸣
顾清歌十四岁的时候,母亲战死沙场,父亲与母亲鹣鲽情深,悬梁自尽,随妻主而去。
那时她抱着才六岁的顾琢玉,冷眼看着前来吊唁的顾家旁系。
那些蛀虫吃人的眼神丝毫不加掩饰地打量着姐弟俩,似乎想要将他们一口吞下——连带着整个顾家家业。
苏卿潞随母前来吊唁,路过顾清歌身边时,面色不改地向她微微躬身致意,落入旁人眼底,只像是泛泛之交的一个抚慰动作,丝毫看不出来这两人有什么关系。
但其实,顾清歌是他指腹为婚的未婚妻,两人平日交集不多,见面便淡淡行礼,有礼有节,但也好像没什么情分在。
苏卿潞离开时,顾清歌也没有多看一眼。
劳什子婚约先放一边,眼下重要的是解决顾家那几头喂不饱的狼。
若母亲苦心经营的家族交付到那几个人手里,只会将母亲的心血付诸东流。
于是,少女顾清歌扛起了顾家家主一职,为了堵住顾家旁系说她无所建树的嘴,她咬咬牙,狠下心将顾琢玉交付给顾家知交,入宫恳求国主点自己领兵抗敌。一袭戎装一匹马,踏破边塞万里沙。
年轻的她以为只要不停打仗,建功立业,就能守住顾家。可那时的顾家上下都是蛀虫,不断消耗她苦心为顾家累下的声望,满目疮痍,岂是她一人能救回来的?
她在边关九死一生,顾家旁系利用家族便利醉生梦死,最后惹了祸端,害得顾家声名扫地。旁人避顾氏如蛇蝎,连苏家都上门退了婚,顾清歌将退婚书无所谓地丢到一边,心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十六岁时她亲手将自己六姨罪状呈给官府,使那一系子孙差点依罪死了个干净,吓得顾家其他人再也不敢有小动作。
至此,顾清歌又投身沙场,为顾家争功勋。
在顾琢玉眼里,她是最了不起的阿姐,而在顾家其他人眼中,她是最惹不起的修罗。
她看人总是冷冰冰的,好像从没有什么感情。
一日京中贵公子茶楼相聚,正好瞧见班师回朝的顾清歌,有好事的公子快嘴问了凭栏远望的苏卿潞,道:“苏公子,若是知道今日顾将军有如此建树,你当初还会不会退婚?”
仙姿玉质的小公子抖了抖羽睫,轻声道:“家母之意,不得违抗,卿潞是没个主见的。”
言外之意就是退婚是苏母的意见,他全程听母亲的。
一群小公子了然点头,可只有苏卿潞知道,他喜欢顾清歌,很喜欢很喜欢,从小时见到便喜欢。可是未婚男子不可以开口说心悦哪位女子,哪怕那女子是他的未婚妻,这种行径都是不知羞耻的。
所以,苏母退婚时,他没敢拦下,只能每日找机会与顾清歌偶遇,难过又失落地偷看她,以慰相思。
他是一个懦夫,只能小心翼翼藏着他卑微的爱,在见到她的每时每刻。
……
顾清歌二十岁时,云川多发战乱,之前她经手过的战役与之相比,就好像小打小闹一般。
此地乱象,不可一味打杀,只能驻守压制。
两年后,上一代守城将领因故逝世,顾清歌带着顾琢玉一并赴往云川驻兵。
在云川的日子若是没有仗可打,就显得无聊起来。一日心血来潮,顾清歌想着去打猎,于是便一人带上弓箭,走进了云川的一片密林里。
在密林晃了一上午都一无所获的顾清歌本想打道回府,突然见到草丛里窜出来的兔子,顾清歌拉满弓,向越跑越快的野兔瞄准。虽则密林重重阻碍,但神射手顾清歌还是成功听到了箭矢没入血肉的声音。
她勾起唇,拨开树丛,向里面走去。
一个腿上插着箭的少年见到她拿着弓出现,不住地发抖,瑟缩着向后挪,颤抖着声音恳求道:“我……我不是细作,别杀我,别杀我。”
顾清歌蹙了蹙眉头,一张脸很是不耐烦的样子,少年更害怕了,眼泪不住地流,像一条小溪,汩汩淌了满脸。
兔子看来是跑了,今日让琢玉开荤的计划算是泡汤了。
顾清歌叹了口气,蹲下身,说道:“上来,我背你回去医治。”
少年挂着泪的长睫抖了抖,犹犹豫豫不敢上去,在看到顾清歌皱着眉头往后瞧他的时候,吓得扑上她的后背,抖得更厉害了。
“抱紧些。”顾清歌冷声道。、
少年一言不发往上爬了爬,抱住她的脖子,身体却还忍不住地发抖。
像一只小鹿,顾清歌想。
他生了双鹿眼,蓄满泪水时,也像小鹿一般楚楚可怜。她之前狩猎射过鹿,那表情同现在的少年一般无二,惹人怜爱极了。
想起狩猎,顾清歌脸又沉了下去,满脑子都是被放跑的兔子。
“你是什么人,在这林子里做什么?”顾清歌突兀地问道。
少年瑟瑟发抖道:“我叫骨哈纳勒——”
顾清歌停下了步子。
“我!我不是异族人!不,不对,我,我不全是异族人。我娘是,我爹不是,你别杀我,求你了!”少年急得在她背上哭了起来,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坠入顾清歌的脖颈上,熨得她肌肤发烫。
“我没说要杀你。”
少年呜咽道:“你是守城的大将军,我见过你,我怕你把我当异族人杀掉。”
“异族未曾来犯时,两地通婚不计其数,若是因打仗而杀掉通婚而生的孩子,那不就失了民心?你如今在我东乾的土地上,就是我东乾人。若有异动,我再杀你也不迟。”
最后一句话,顾清歌的声音带了冷意,吓得少年又抖了起来。
不过少年心很大,怕归怕,疼归疼,这条路走得时间久了,他竟然趴在顾清歌的背上睡着了。
一直等着顾清歌回来给他肉吃的顾琢玉看着她背上的少年傻了眼,不确定地问道:“阿姐,你是要让我吃人肉吗?”
顾清歌没好气道:“呆子,快去叫医师!”
嗯,确认完毕,阿姐还没有冷血到吃人肉的地步。
少年被医师取出箭,包扎好了伤口,还没在被子里窝热乎,顾清歌就要把他给送回家。
“我……我没有家。”
“你爹娘呢?”顾清歌不耐地皱起眉头。
少年缩了缩颈子,道:“自我记事起,我就没有阿娘,前不久,阿爹也死了。”
“你随着你爹长大,为何还要起异族名?”顾清歌眉皱得越来越紧,问道。
“因为阿爹想念阿娘,所以一直叫阿娘给我起的名字。”少年脆生生地说道。
“这些不重要,你一直居无定所吗?”顾清歌又问。
“嗯……今日你在密林射中我前,我本来打算找个树洞的……之前睡的树洞被雷劈裂了。”
少年说着说着,悄悄抬起眼,看着顾清歌,小鹿眼亮晶晶的,小声问道:“我可以留在这里吗?我会洗衣做饭,还会针线活!”
顾清歌沉默许久,就当他以为她不答应,失落地垂下眸子时,听到她冷冷的声音在他头顶上响起。
“你叫……骨……骨什么?”
“骨哈纳勒。”
“记不清,”顾清歌烦躁地摆摆手,说道,“以后就叫你小鹿了。”
说完,走出了屋子。
少年坐在床上愣好久,才反应过来她是同意了自己留下来的请求,喜滋滋地抱着被子躺了下去。
听闻顾清歌将那个捡来的少年留下来的消息,顾琢玉以为阿姐终于开窍,想要成家了,于是带着自己的小零食,偷偷去拉拢自己的未来姐夫,然而看着熟睡小鹿的那张脸,顾琢玉惊恐万分地跑了出去。
顾清歌把他带回来时,顾琢玉没看清那人样貌,现在看清了,却发现这人长得很像那位苏卿潞哥哥,再结合阿姐叫他“小鹿”,顾琢玉捂住嘴,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阿姐表面上对苏家的退婚无动于衷,但实际上很伤痛、很不舍得苏哥哥吧?竟然找来一个替身,呜呜呜,阿姐,你好痴情。
处理公务的顾清歌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默不作声给自己加了一件披风。
自以为发现一切事情真相的顾琢玉没有告诉未来姐夫这件事,也没有去找阿姐对质,生怕阿姐那个大古板恼羞成怒把未来姐夫赶出去,又得单好几年。
……
不得不说,论家务劳作,小鹿一个顶三个奴仆,顾清歌见他做事利索,便将他留在身边侍候,事事省心,让她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
小鹿心思活络,待人赤忱,没待几天就和府中人熟稔起来,因为同是男子,又比顾琢玉大四岁,顾琢玉相当喜欢粘着这个小哥哥,有事没事就来找他玩,还和他讲自己的故事。
“你是说,你喜欢宫里的皇女?”小鹿睁大眼睛,惊讶地问道。
顾琢玉骄傲地挺了挺胸,说道:“没错,她特别可爱,脸软乎乎的很好捏!性格也温温柔柔,从不和人红脸!”说着,他压低声音,说道,“比阿姐温柔多了。”
小鹿不以为意地摇摇头,说道:“女子就应当像顾将军一样英武不凡才对。软软和和的女子,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顾琢玉吐了吐舌头,十分后怕地说道:“你那是没见到阿姐打人,特别吓人,下手也特别重!”
“那是你顽皮,顾将军要教养你,棍棒底下出孝子嘛!”
顾琢玉下意识捂住了屁股,红着脸说道:“你,你这么给阿姐说话,是不是喜欢上她了!”
“是啊!”小鹿面色坦然地说道,“顾将军那般好的女子,我就是喜欢。不止喜欢,我还想一辈子跟着顾将军,和她生小顾将军。”
顾琢玉瞠目结舌,良久才缓缓说道:“我以为……你这样胆小的人,不该这样豪放才是。”
“啊?这算豪放吗?”小鹿捂住嘴,小声道,“可是我就是喜欢啊,若喜欢一个人都不坦诚,那算什么喜欢……”
见顾琢玉一脸难言的模样,小鹿小心问道:“顾将军不喜欢我这样……豪放吗?”
顾琢玉托腮想了想,点点头,描述着记忆里苏卿潞的样子:“她喜欢说话温温柔柔、小声小气的男子,吃东西要小口小口吃,一块点心吃一刻钟那种!”
“啊?一块点心,我两口就吃完了,还要吃一刻钟啊?”小鹿摸了摸自己的嘴,小鹿眼蔫蔫的,好像在思考这么做有些不可行。
“没关系,慢慢学就是啦!其实我也不喜欢那样,可是阿姐说,男子都应该这样……不理解,我不理解。”顾琢玉将头甩成拨浪鼓,想了想那样子的自己,身上就起了鸡皮疙瘩。
“我……我会努力学的!”小鹿抬起头,满眼载着坚定。
一块点心吃一刻钟实在是太难了,小鹿决定从小声说话做起。
于是——
“小鹿,这几日是不是边城有什么节?”顾清歌放下笔,抬头闻向一边磨墨的小鹿。
“回将军,两日之后有献花节。”小鹿垂目,声如蚊呐。
顾清歌皱起眉,大了声音道:“你没吃饭?”
“回将军,小鹿吃过了。”
“声音怎么那么小?是你病了还是我耳朵出问题了?”顾清歌晃晃脑袋,嘀咕道,“不对啊,我听我自己的声音蛮大啊!”
“男子不应该小声说话吗?”小鹿小心问道。
顾清歌挑眉道:“这也忒小了。”
“将军不喜欢吗?”小鹿无措地绞着衣袖,心里有些慌张。
“别弄这些没用的,你下去吧!两日之后记得把琢玉带出去玩,就怕他闷在府里憋坏招。”顾清歌摆摆手,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就这样让小鹿出去。
小鹿欲言又止,耷拉着脑袋走了出去。
等在外面的顾琢玉跑了出来,喜滋滋问道:“怎么样,阿姐是不是喜欢死你了!”
小鹿抬起眼皮看了看顾琢玉,又蔫下来,答非所问道:“将军让我两日后带你出去玩。”
“真的啊!太好了!”顾琢玉一听可以出去玩,瞬间把助攻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小鹿这才反应过来这厮不靠谱。
“你说,那日将军会不会也和我们一同出来?”
“你想和阿姐一起玩吗?这要看她忙不忙咯!若是手头公务处理完了,那肯定是有空闲出来逛逛的。毕竟她现在是云川的官,当然要多出来逛逛了解民生了。”
小鹿听完顾琢玉的话若有所思,点点头,像是下了什么决心。
……
献花节这日,许多年轻男女早已聚集在节会的场地,有人颈上有花环,有人颈上没有,顾琢玉瞅着花环眼馋,想要小鹿手里的那一个。
“不能给你!”小鹿将花环往身后藏了藏,耳朵瞬间红了。
“哦……是要给阿姐对吧?让我猜猜,是不是今日送花环有什么寓意?比如示爱什么的。”
小鹿咬咬唇,点了点头。
只是两人晃悠很久,久到夜已经深了,一向活力无限的顾琢玉都带了困意,顾清歌也没有来。
“没关系,今日不行就明日,总有机会的。”顾琢玉拍着小鹿的肩膀,安慰道。
小鹿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心里却早已有了别的想法。
回到府中,顾琢玉直接回了卧房,小鹿却攥着花环向顾清歌书房走去。
“谁?”还在处理公务的顾清歌听到敲门声,问道。
“是我,小鹿。”
“进。”
小鹿伸出一只手,推门而入,另一只手背在身后,紧紧抓着那个花环。
顾清歌头没抬,随口问道:“今日琢玉逛得可还开怀?”
“献花节很热闹,小公子很开心。”
“那便好,他现在在哪?”顾清歌翻了一页,问道。
“夜已经深了,小公子歇下了。”
顾清歌闻言停住了笔,抬起头来看了看窗外的夜色,轻声道:“是挺晚了,你也快回去歇息吧!”
“我不回去!”小鹿大了声音,引得顾清歌讶异地看向他。
“小鹿,你怎么了?”
“将军……我给你讲献花节的习俗吧?”小鹿大着胆子生硬说道。
顾清歌发觉小鹿的不对劲,一脸警惕地看着他,同时也注意到小鹿背在身后的东西。
见顾清歌不说话,小鹿咽了咽唾沫,颤声道:“献花节这天,年轻男女会聚在一起。若谁有心上人,便会给那人一个花环。那人若是对赠花环的人有意,就会将它戴在脖子上,若是无意……就会回赠回去。”
“你跟我讲这个,是什么意思?”
小鹿将花环从身后拿出来,双手奉到身前,说道:“将军,小鹿喜欢你。你总是皱着眉,让小鹿陪在你的身边,抚平你的眉头,好不好?”
“你留着,我不要,快回去歇息。”顾清歌冷漠地低下了头,继续处理公务。
“好的……将军。”顾清歌本以为小鹿会在她面前哭唧唧一通,却没想到他干脆利落地收回花环,没有一句废话地转身离开。
小鹿不是那种心理脆弱的男子,献花节习俗就是如此,送上花环就要做好被拒绝的准备。边塞人心性洒脱,没有被拒绝后心碎哭泣的。
小鹿虽然爱哭,这次也十分失落,但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而是抱着花环坐在台阶下思考,要怎样将军会喜欢他。
第二日顾清歌本以为小鹿会尴尬地躲着她,却没想到小鹿一如往常向她打招呼,照顾她日常起居,好像那失败的告白没有发生过一样。
不知道小鹿已经告白过的顾琢玉还在热切地撺掇他攻略顾清歌,小鹿一边敷衍着,一边思考该如何让顾清歌接受自己。
“阿姐除了我以外,从来不对别的男子说那么多话的,你是独一份!”
“哦。”
“真的,不骗你,骗你是小狗!”
“嗯。”
“我觉得阿姐肯定是对你有意思,你听我的,一定能让她喜欢上你!”
“好。”
日子一天天过去,顾琢玉没想到什么有效的办法,小鹿也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一日两个人在院子里百无聊赖地修剪花枝,顾琢玉不死心,又凑上来给小鹿支招,还没等小鹿继续敷衍他,外面便传来急声呼喊。
“快去叫医师过来,将军中毒了!”
两把剪子齐刷刷掉到了地上,两个身影同步地向门外奔去。
顾清歌每过十日会去边境视察,今日中了异族埋伏,冲在最前面厮杀的顾清歌中了毒烟,倒下前用尽全身力气提醒身后人屏住呼吸。
这一战异族准备不充分,没过多久就被打退,东乾军平安归来,除了气若游丝的顾清歌。
“这毒罕见,但也不是不能医治。我曾在师父留下的医书中见过相似症状,医书也给了解药的方子,只是其中有一味草药剂量记载缺失,只能知道大致多少。可这草药本身带着毒,被其他药材制住,少一两没效用,多一两解药便会变成索命的毒药。而且因为药剂剂量,其他牲畜没法子试出这药的优劣来,只能人来试……”
顾清歌的副将出声道:“那您就从最少剂量开始配,我们来试药,一个平安就加药剂喂下一个,总能试到合适剂量。”
“不可!若是想要合适剂量,必然是试到中毒,岂不是为救阿姐害了别人?”顾琢玉出声劝阻道。
“为东乾而战的将士,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为了将军,我们甘愿试药!”
医师踌躇道:“我听说……若是到了合适的剂量,饮药者会感觉到甜味。”
一直没作声的小鹿轻声道:“那也只是听说而已,若是并无效用,我们直接给将军灌下,岂不是耽误了最后的生机?”
副将看着床上的顾清歌脸色越来越差,直接招手叫来几个愿意试药的人,说道:“医师,你只管制药,我们一个一个试,试到合适为止。”
几个将士义气干云地等着一份一份地试药,小鹿出神地看着顾清歌,一双鹿眼毫无光彩。
突然,有一个将士出声道:“这药有一丝甜味……我不确定,但我方才……”
话音未落,副将便上前向下一份药走去。
在场的人心里都清楚,若是那传言为真,方才品出甜味的将士喝到的就是合适的药……但眼下的情况,并不能确定传言为真,只能接着试药,试到中毒为止。
下一个喝药的人很危险。
谁也没注意到,一边没什么存在感的小鹿突然扑上前,抢在副将之前喝下了药,然后在众人瞠目结舌中放下药碗,粲然一笑:“诸位姐姐都是为了东乾舍生取义之人,比小鹿有用多了,若是能救将军,也是小鹿功德一件。”
这药发效快,小鹿的语速越来越慢,突然听得顾琢玉高声叫道:“你的耳朵出血了!”
小鹿下意识摸上耳朵,触目的红,他还没来得及作何反应,眼前一花,就这样晕了过去。
……
顾清歌醒来的时候,顾琢玉将小鹿为她试药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顾清歌。顾清歌听完,什么也没说,跟着顾琢玉,去了小鹿的房中。
医师将上一份合适的药喂给顾清歌,确认她无事后,紧急着手救治了小鹿。也该是他命大,一通救治后,小鹿已经没了性命之虞,只是还在昏迷中。
“阿姐……小鹿哥哥对你真的很好。”
“他对我好,我就应该娶他吗?”顾清歌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小鹿,声音冷冷的,没什么感情。
“你是不是还在想苏哥哥?”顾琢玉心一横,大着胆子问道。
“我与苏公子婚约已废,再无缘分,有什么想不想的?”顾清歌奇怪地问道。
“那你为什么不能接受小鹿哥哥呢?”
明明他和苏卿潞那么像,若不是因为苏卿潞,阿姐怎么会将小鹿留在身边。现在既然和苏卿潞再无成婚的可能,为什么不给小鹿哥哥一个机会呢?
满腔的话憋在顾琢玉心中,却不敢说出来,怕顾清歌打他。
“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出去。”
被顾清歌呵斥,顾琢玉噘着嘴,不情不愿地依言出去。
这边顾琢玉刚关上门,小鹿便悠悠转醒。
“你醒了?”顾清歌声音柔和了些许,问道。
刚醒来的小鹿一脸茫然,看着她一张一合的嘴发呆。
顾清歌理解他刚醒来,脑子还得再反映反映,说道:“你饿了吗?我去叫厨子给你做点吃的。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
“吃的?”小鹿不确定地问道。
顾清歌点了点头,说道:“对,你想吃什么?”
“我……我想吃什么?”小鹿重复道。
顾清歌皱了皱眉,好像觉得他有点不对劲,又不知道他哪里不对劲,于是点头道:“你尽管说,我尽力满足。”
“我想吃……包子,肉包子。”小鹿眨眨眼,试探说道。
“好,我这就出去叫人给你做肉包子吃。”
看着顾清歌径直向外走去,小鹿看着她的背影,等到门被合上,才收回了目光。
他愣愣地抚上自己的耳朵,心中从惊讶悲伤,慢慢接受了事实。
他听不到声音了。
……
苏醒的小鹿在大家眼里变得很奇怪,做事说话都慢了半拍,有时叫他他还没反应,不过时间久了,他就慢慢地正常了。
当然也是小鹿聪明,飞速学会唇语的结果,在他刻意隐瞒下,身边的人都不知道他耳朵出了问题。
因为小鹿之前缠绵病榻,顾清歌身边换了人伺候,小鹿好后,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去,几经犹豫,路过顾清歌房门时,正巧见她敞着门,便顺势走到门口,敲门后,伸着脖子看顾清歌的口型。
“小鹿,你怎么来了?”顾清歌心里装着事,被门一敲,反应过来,让小鹿进门。
“将军……我,我想问,我还可以在您身边伺候吗?”
顾清歌沉默许久,问道:“你想要伺候什么?”
“就是……为您洗漱为您磨墨……”
顾清歌轻笑一声,说道:“除却这些,你还能做什么?”
“我……”小鹿眨眨眼,以为她嫌弃自己没有用了,心里有点慌。
“你曾说过,你喜欢我,对吗?”
话题峰回路转,小鹿懵懵地点了点头。
“有多喜欢?”
“想和您一辈子在一起,和您生小顾将军那样的喜欢。”小鹿鼓起勇气,说了出来。
话音刚落,顾清歌便伸手揽住了小鹿的腰,在他撞入她怀中心发慌的时候,将他打横抱起,扔上了床。
那一刻,她附在他的耳边,呢喃道:“不要后悔。”
小鹿紧张地抓住被子,点了点头。
“也不要负我。”顾清歌抚上他,蛊惑似地说道。
小鹿嘤咛一声,无措地抓住了顾清歌的手臂,瑟瑟发抖,惹人怜爱。
“将军也不要负我啊……”
……
“你是说,我阿姐没和你成亲,就把你给要了?”顾琢玉眼睛瞪得比小鹿眼睛还大,不可置信地问道。
小鹿含羞带怯地点点头,说道:“顾将军……很厉害……”
“啊啊啊这不是厉害不厉害的问题,问题在于阿姐还没给你名分,就要了你,这不是流氓行径吗?”
“死小子,你说谁流氓。”路过的顾清歌将顾琢玉一把拎起,坐到了小鹿的身边。
“小鹿,这些日子你要大补,厨房送来的菜不要挑食,都得吃下去。你放心,该有的名分我一定会给你,婚衣已经找人裁制,他们说下月初五是黄道吉日,成亲之日就定在那一天,可好?”
“全凭将军安排。”小鹿乖巧应答。
震惊的顾琢玉还在上蹿下跳,等顾清歌走了,他凑到小鹿身前,问道:“太突然了吧!你到底是怎么打动阿姐的?就因为你给她试药?”
小鹿老实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只是说,想和将军生小顾将军。”
顾琢玉摸着下巴沉思,好像想通了什么,抬头却看不到小鹿的身影。
算了,这事告诉小鹿也不好。
依照他对阿姐的了解,定然是阿姐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出来,心觉世事无常,遗憾自己还没有给顾家留个后,所以直接收了送上门来的小鹿。
小鹿现在这么开心,阿姐对他又这么好,他贸然将猜测说出来……实在是太扫兴了。
可万一自己找阿姐求证,阿姐一个恼羞成怒,不打算对小鹿负责了怎么办?
阿姐啊阿姐,你真是让弟弟操碎了心。
……
小鹿坐在屋中,拿着自己的一个小木牌发呆,自己马上就要成婚了,阿爹已死,要不要去找阿娘回来?
小鹿的阿娘是异族稍微有点权势的家族后嗣,当初外出游玩,在边界遇到了小鹿的阿爹,一对年轻人彼此倾情,因为阿娘的家族不允族人与东乾人通婚,怕玷污血脉,所以阿娘索性与阿爹私奔到东乾住。
就在小鹿刚满月的时候,阿娘被家族的人抓了回去,阿爹去拦,还险些被打了个半死。
阿娘只留下了一个小木牌,听阿爹说,她在远方等着一家人重聚的那一天。
那一天还没到来,阿爹就死了。
如今下月便要成婚,他合该去找阿娘,让她来见证自己一生最幸福的时刻。
想到这里,小鹿写了一封信,告诉顾清歌自己要去找阿娘,一个人背着小包袱,就踏上了去往异族的路途。
那条路很安全,不少和异族通婚的家人便在这条路上往来,云川官员知道,只是设防,并不阻碍他们亲人相见。
小鹿安心地背着包袱通过防线,买了一匹马,往异族奔去,全然听不到身后顾清歌的声嘶力竭。
“小鹿,你给我回来!”
“将军,属下已经查明小鹿背后的印记出自赤尓家族,此次战乱,就是赤尓一族所致!小鹿是细作无疑,不能放虎归山!”
顾清歌浑身颤抖地站在城墙上,嗓子喊到嘶哑,却没换来那个鹿一般少年的片刻迟疑。
“骨哈纳勒!给我停下!”她记得他的名字,只是故意逗他,只是想如愿叫他小鹿。
可是无论怎样如她的愿,他到底也不叫小鹿。
小鹿的马跑得越来越快,他脸上带着笑,心里想该如何向自己的阿娘介绍他的妻主。
他想说,他的妻主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她有着百步穿杨的箭法,百发百中,可以千米射杀一只跑得飞快的鹿。
一只满心欢喜想要阖家团圆的鹿,被一支箭贯穿胸口,跌下飞奔的疾马,俊俏的脸被飞扬的沙土弄得很脏,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寸寸失去了光彩。他的唇角还带着笑,似乎见到了期待的画面。
那只鹿死了。
顾清歌失力地放下弓,在副将回过头前,飞快地擦干了眼泪,只剩一副冷漠的躯壳。
顾清歌动心得快,死心得也快。
在见到小鹿的第一眼,她就在想,若是他没有异族血统,想必是她最喜欢的样子。
她一直介意小鹿的血统,心里防着他,故意将他调到身边试探他。
其实如果他是细作,直接杀了最省事,用不着费时费力地试探,可她不知怎的,鬼使神差,想要在日常证明他的无辜清白。
后来他说,他喜欢她。
顾清歌没有给任何回应,直到后来他为她试药,九死一生,她突兀地冒出了“管他是谁,只要在一起”的想法。
此身于战场,不知是否能活到明天。她等不及良辰吉日共饮合卺,就那样要了他。
缠绵之际,她发现了他后背的印记,一寸寸凉了心脏。
顾清歌想,这是一个蠢极了的细作,本可以偷战报,为她下毒,却偏偏选择骗走她的心。他也不想想,东乾战神,怎么会是一个为儿女私情放下一切的人?
小鹿在她身前沉眠,她默不作声记下了标记模样,让副将去查。
小鹿身世水落石出这日,小鹿逃离东乾,顾清歌举箭射杀。
这就是顾清歌以为的真相。
然而当她看到小鹿给她留的信,顾清歌才迟钝地重组了整件事的因果。之后,也只是麻木地擦掉眼泪。
一个男人而已,死便死了。
顾琢玉不知道真相,他也以为小鹿是细作,见阿姐亲手射杀他伤心,好心安慰道:“阿姐,没关系的,反正你也只是看中他那张像极了苏哥哥的脸而已。”
“你说他像谁?”顾清歌转头问道。
顾琢玉以为触及了她的逆鳞,吓得不敢说话,看着她认真地盯着自己的眼睛,才慢慢说道:“你……你不是因为他和你那个未婚夫长得像才喜欢他的吗……”
“苏卿潞?”顾清歌笑了笑,说道,“像他。”
……
苏家自与顾家解除婚约后,日子也并没有好过多少,苏母好高骛远,看不上普通人家,而名门望族又看不起苏家,苏卿潞就这样被一直耗到了嫁不出去的年纪。
与顾家退婚,眼见着顾清歌一路高升,苏母别提有多后悔了,经常有事没事念叨起顾家的好,这时苏卿潞只能捂着耳朵烦躁地躲开。
他嫁不了他喜欢的女子了,再多念叨又有什么用?
只是他没想到,他魂牵梦萦的女子在云川突然请求陛下赐婚,求娶自己。
苏家当然是忙不迭地应下,将他草率地送上去往云川的马车成亲。
他身子弱,一路上颠簸,吃不好,睡不好,可一想到自己可以嫁给心悦的女子,强打着精神入了婚房。
顾清歌见他的第一眼,不是问他舟车劳顿辛不辛苦,也不是问他嫁给自己欢不欢喜。她手法几近粗鲁地将他推到了床上,直奔主题。
可能征战的女子,都是这样……直截了当罢。
极乐下的苏卿潞迷迷糊糊抱住她,却隐隐约约听到她说了一句:“眼睛不像他。”
像谁?
他发觉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隐秘,却又不敢相信。
他想,无论她之前心里有什么人,他只要当一个合格的夫婿,迟早可以把妻主的心抢回来。
只是婚后的日子并不顺遂,顾清歌时不时就会往府里领男人。他身为正夫,只能忍着不甘,贤惠地安排每一个男子。
后来顾清歌早产生下了他的孩儿,他以为他盼出头了。
那孩子除了眼睛像顾清歌,余下的每个部分都和他很像,他有了孩子,想必就能在府中站稳脚跟,不必怕她丢弃自己。
他会这样安稳满足地生活下去,如果他没有无意间听到顾清歌抱着孩子,说的那一句“为何眼睛不像”。
长久的忍耐在如今有了爆发的豁口,他闯入房中,问她执念着像不像的人究竟是谁。
他不是蠢男人,他怎么会看不出来她领进来的男人或多或少与他相像,他怎么会猜不出来她心里早有了一个人,他们所有人都是他的替身。
顾清歌伸手逗着顾溪亭,眉目冷冷的,并不说话。
苏卿潞想,自己现在一定是一个泼夫,声嘶力竭地诘问妻主。
“我一直忍着不说,是因为我觉得只要我站在你身边,这一切就足够了,任你带回几个与那人相像的男子,我都不介意。
“可如今,你为什么疯魔到看着我的儿子,都在想那个人!”
顾清歌停手,手指被顾溪亭一把抱住,小家伙看着娘亲,“咯咯咯”地笑。
“你为什么会觉得,这是你的孩子?”
……
苏卿潞的病来得突然,顾琢玉前来看他。
那样一个美人病得身条消瘦,气只出不进,顾琢玉看在眼里,很是心疼,问道:“你要不要看看溪亭?”
苏卿潞摇摇头,殷红的眼角划过一道泪,轻声道:“你知不知道,顾将军,究竟喜欢谁?”
“她喜欢你啊!”顾琢玉不明就里地说道,“我也不知为何阿姐突然花心了起来,但你相信我,她喜欢的一直都是你!”
“不对,不对……”苏卿潞绝望地摇着头,一边摇,一边笑,口腔中涌出源源不断的血,溅在绝美的面容上,越来越多。
“她喜欢的哪里是我啊……我只是影子罢了。”
一个悲剧的影子,一个不像的影子。
苏卿潞死后,顾清歌遣散院中所有的人。
顾琢玉认为人都没了浪/女回头有什么用,于是单方面和他阿姐冷战一个月,最后在顾溪亭的笑下忘掉了一切。
无论是小鹿,还是苏卿潞,他们就好像只出现在云川之行的短短插曲,短暂出现,骤然离别,不会被人想起。
顾清歌也是这样认为的。
直到她被公仪陵逼入绝路,退无可退,于是剑架颈侧时,远处幽深的林中突然传来一阵悲戚的鹿鸣,悠长深邃,伴随着顾清歌喷洒出来的鲜血戛然而止。
于是一只鹿的故事就此合卷,再也不会被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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