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将欲取之，必固与之(五)
竺昊天一行人果然不出江小曲所料，藏身于东江河道上游不远处的郊区破庙里。
门徒揭开竺昊天身上短袄，利索清理伤口、撒上金创药粉，剧烈刺痛能从竺昊天狰狞的面孔感受。
“水门畜生下手也不知道轻重，再偏个几寸，昊天这条命就没了。”负责检查伤势的门徒沉着一张脸，用干净布巾为他包扎伤口。
江小曲视线扫过四周，荒废多年的破庙里，弥漫着一股浓浓麝香和男人味道，让他微微皱起眉头：“你们来苏州多久了？”
门徒瞟了他探头探脑的背影一眼：“申时方到，天眼已经寻得长老消息，昊天是特地来知会你的。”
江小曲被角落一处物什吸引注意，他瞇了瞇眼：“起叔人在哪里？”
“扬州与苏州一带。”
“所以是哪里？”
门徒闻言皱眉，平时发生再大的事也没见他紧张半分，今儿个倒有几分积极。
“就是这两处附近。”
“这也能算是回答？”江小曲扭头直盯发言之人，揪起的眉心表示不满，“现在守着天眼的门徒已经如此懈怠了？”
门徒们被他面上罕有的傲意一惊，这没用的小子今天吃错药了，怎么动不动就板着一张脸？
“……昊天未醒，我不能擅自把消息给你。”
“为什么？”江小曲又问，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没人睬他。
江小曲兀自走向角落未烧烬柴薪上的一只破瓮，沿着滴答落在地面的血渍，一路往后院而去。
来到荒废后院，可见几张小小的兔皮绒毛还晾在外头，江小曲无声地数了数，心中已经有了底。
再度回到前院，江小曲目光一寒，眸底青光更甚：“我问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回答！”
“你又发什么疯？”其中一名门徒皱起眉，不悦也道：“平时也没见过你关心过云门的事，今日反常啦？”
江小曲眉角一扬，唇边泛出陌生寒意：“我平时懒得管你们，不表示我就不关心云门。”
门徒嗤鼻冷哼，作揖又道：“那么敢问龙种，我姓甚名甚做甚？你关心过吗？”
江小曲眉头皱了皱，对于他挑衅的态度感到一阵莫名，“这跟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答不出来？”门徒嘲弄一笑，“既然答不出来就不要说你关心过云门、管过我们。”
嗅出对方不善之意，江小曲掀出一抹冷笑：“记得住名字就叫关心呀？”
“连名字都叫不出来就别扯淡什么关心，难为海雷两门等了你这么多年，殊不知你这位龙种只知道逍遥度日，根本不管他们的死活。”
江小曲瞇了瞇眼，一股怒火再度窜上心头，朗声：“方大渊，祖籍原在河西，是云门初代买入的奴隶加以训练成门徒。”
“你还有个弟弟叫方大源，你们渊源两兄弟平日都是昊天底下负责发号司令的人，可正事不干，老爱用天眼看村口黄家闺女，我也不晓得昊天看上你兄弟二人哪一点，特别爱用你们。”
给没用的龙种洗了遍脸，名为方大渊的出头鸟身子微微一抽，面上闪过一抹怪异神色，垂首沉默。
江小曲瞥过他面上急着掩饰的慌张，湛着青光的眼瞳再度扫过众人一眼，朗声又道：“还有谁不清楚自己身家的出个声，我趁现在好好的提醒你们。”
这龙种不是个不管事的废物吗！？
众人被他信手捻来的无一错漏给吓了一跳，一伙人再度面面相觑，没人想再当那只出头鸟。
等了好半天没人吭声，江小曲再度开口：“现在都清楚了？很好，我问的问题可以回答了吗？”
众人压低一张脸噤声。
“怎么？我不管事，你们说我不关心、我要管事，你们又全哑了？”
眉心揪了揪，江小曲敛回目光提起脚边的瓮嗅了嗅，瓮里还有些残汤剩水，能闻得出是顿鲜美的肉羹。
他蓦地提瓮朝众人脚边狠狠一摔，瓮体应声破裂、碎瓦齐飞。咆啸又道：“我问你们说不说！”
突来的发难让门徒们个个瞠目结舌，歪龙种跟着叛徒同混段时日后，昔日的事事不挂心上哪去了？
“是我……不让他们说的……”竺昊天被清脆声响惊扰，颤颤起身。
江小曲拧眉怒目，忿忿又问了一句：“……为什么？”
“水门的叛徒……云门无法相信……”
“昊天，你究竟在瞒我什么？”
迎上竺昊天不解目光，江小曲简直不敢相信在这个认识那么多年的故交眼里，自己竟会是这么愚蠢的角色。
他伸手朝天指去：“方入戌初，你们申时来到此处就猎了近十只野兔还饱餐过一顿，你当这附近是野兔谷吗？”
众人脖颈一缩，从来也没想过成天无所事事的没用龙种还有长脑！
竺昊天被逮了小辫子，有些不情愿撇过嘴：“你想说什么？”
“我才想知道你究竟瞒我什么？为什么不让他们告诉我起叔的下落？”
“告诉你？”竺昊天昂首冷笑，“好让你跟叛徒去杀了起叔？”
江小曲闻言皱眉：“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你为了叛徒不惜丢下云门、丢下我，难道还要怪我冤枉你？”
江小曲咬牙忿忿：“海雷两门的事我还没跟你算清，你倒好意思跟我兴师问罪了？”
“云门从来没有瞒你任何事，是你为了找凤子连身边人的死活都不顾！”
竺昊天压着伤口来到他面前，即便伤势让他疼弯一把腰，高大的身形还是令人望之怯步，“你若是在意他们，就不该十几年来什么都不管，云门只是为了让龙种复出之时，身边随时都有人可用，没人对不起你，不要他们俩哭啼几句，你就要抹煞云门对你用心！”
“我不是不在意他们，我只是没想到你们居然会对十二门的人做出这种事，我若是早知道──”
“对，你每次都是这样，用这种高高在上的嘴脸说着道貌岸然的话，脏也是脏我们的手，你还是那个干干净净的龙种！”
竺昊天压低眉眼，眸里满是不服：“你以为你跟我们有什么不一样？也不过就是差别在于你出生的时候，就注定了高人一等的身份、让十二门都该听令于你！”
江小曲微微一怔，“昊天，你不该这样看我……”
“那你告诉我，你身为龙种却跟叛徒朝夕相处，我该怎么看你？”竺昊天扬手指向身后一伙人，喝道：“就算你不告诉我，你也对他们说说，我是你兄弟、我可以容忍你，不代表其它人对你也该要有如此包容！”
江小曲拧紧了眉将目光落到一群门徒身上，有了竺昊天作金胆，众人已然不见方才对他的忌惮，面上皆覆上一层熟悉的轻蔑之意。
湘潭县树林外那些奚落又浮现耳边，江小曲咬牙强忍心中怒意：“我不想跟你吵，告诉我，起叔在哪里？”
不说话还好，一开口差点没让竺昊天一把掐断他白细脖颈，一双大掌拽着他薄肩猛摇：“我让你说你不说，你是不是一辈子就想当个没用的龙种！？”
“你为什么总是想从别人的话里得到安心？难道你们就这么想要一个只会说漂亮话的龙种吗？”江小曲奋力挥开他有力箝制，反手扯上他的衣领也吼：“告诉我起叔在哪里！”
“你为什么这么紧张？”
江小曲一脸懵：“起叔给人劫走，难道你不紧张？”
“我从来没见过你如此紧张，这回为什么紧张？你在怕什么？”竺昊天瞇眼望他，脑袋里飞快比较之前的经历，唇边遽然森冷：“你不是担心起叔，你忧的是叛徒的奴……”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认识你十多年，我从来也没见你如此紧张，你有什么好紧张？”
江小曲不耐咂嘴，直言也道：“告诉我，起叔是不是你抓走的？”
“你怀疑我？”
竺昊天不料他竟将过错全往自己身上推，一把怒火自心头高高升起，方才那副差点被丑天戳死的伤重孱弱已不复见。
“我跟你一起长大、护你护了十多年，你愿意相信水门叛徒而不愿相信我？”
“你说到哪去了？”
“我说到哪去你听不懂吗？你不是总自以为自己很聪明、很高贵？”伤口也不压了，竺昊天往日嫌憎神情又现，奇高身形直欺江小曲面前，“你信水门的叛徒、你把命都交到他手上，你坐上他的船、让他带着你来苏州，你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江小曲怔然，十三年来他俩虽一起长大，然而只要一扯上跟龙种有关的话题，竺昊天这莫名其妙的脾气却是成了让两人怎么也亲近不起来的原因。
行水路既省钱又方便，这种能力为什么不用？
我在他身上花了不少钱，都不能回点本的？
江小曲原是想将满腹疑问一股脑和盘托出，不过眼前的竺昊天显然就要发火，他实在不想让对方认为自己在正经的节骨眼又瞎闹，只得耐着性子改口：“不就坐个船，你有什么好生气的？”
“我能不气吗？你信他，你能把龙种这条命交到他手上，会不会哪天你也把云门交到他手上？”
“他若真要对云门下手，当初在村子──”
“你又替他说话！”竺昊天怒冲冲揪过他衣领，“江小曲，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能让你这么死心塌地的信他？”
“我跟你回来不是要吵这个！”江小曲一把推开他寸寸逼进的狰狞面孔，“告诉我，起叔究竟在哪里？”
“你既然怀疑我就不要来问我！”
“你……！”
江小曲差点没让他气死，努力压抑想再揍他两拳的怒火，自胸前取出竹镖递到他手里，径自扭开话头：“如果起叔不是你抓的就麻烦了！让人去查冲门，我要知道符姝的人为什么要抓起叔。”
竺昊天眼底闪过一抹惊愕，旋即纳闷：“你什么时候藏了这只镖？”
江小曲翻过一个白眼给他，“你别管我什么时候藏，去查冲门就是了。”
“这是四季门的竹镖，你查冲门做什么？”
“这不是四季门的镖。”江小曲答得斩钉截铁。
眉心又拧，竺昊天狐疑反问：“你怎么知道这不是四季门的镖？你见过四季门的镖吗？”
江小曲本来不觉得怪，现在被他问得也纳闷：“奇怪了，我让你做事你从来不多问，今天问题因何如此多？”
竺昊天反应也好，扬眉勾笑：“我就是想知道是不是叛徒又跟你说了什么，要让我们云门跟符姝的人来个鹬蚌相争，他好坐收渔翁之利。”
江小曲瞥过他一眼，心底升起狐疑：“他见过四季门的镖，镖上也的确有硫磺的味道。”
“我就知道又是他！”
竹镖瞬间让竺昊天拧指掐裂，抛向地面奋力踩了好几回，踩出一地尘埃飞扬，顿时什么镖、什么味道都不复存在。
江小曲不可置信瞪着竹镖残体混入一地沙土，“你做什么？这可是证据啊！”
“你到底要让他骗到什么时候才甘心？没有人像你一样蠢、蠢到会去相信灭人门族的叛徒！”他还奋力用靴底揉着四分五裂的镖体，好像不将它碾成齑粉不甘心一样。
望着他一举一动流泄的恨意，江小曲捕捉了其中几分不自然，心中陡然升起诡谲异样：“昊天，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你跟这件事没有关系。”
“你怀疑我！？”
“是，我怀疑你。”
直言不讳，一句话就问得竺昊天有些恼羞。
眼底质疑的光芒钉牢在竺昊天身上，江小曲定定又道：“告诉我，这件事跟你无关。”
竺昊天攒拳的手咔咔作响，嫉妒早将心中羞愧覆盖，傲然拒绝：“我不说。”
“起叔是十二门的长老、是你的师父，你这样做对的起他吗？”江小曲讶然，没想到一直最听闻人起命令的竺昊天竟会说倒戈就倒戈。
“都是你说的，我什么也没承认！”
江小曲怒气冲冲拽过他的衣领大吼：“那你就说啊，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你没有背叛云门、没有背叛起叔，也不会去勾结符姝的人！”
瞪着主子怒气冲天的模样，舌尖扫过齿间，竺昊天一把推开他，不情愿反唇讥讽：“你想听我就说给你听，我没有背叛云门、没有背叛起叔，也不会去勾结符姝的人！”
高大身形挑衅地撞过江小曲瘦弱臂膀，“开心了吗？我没有，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我也想问你，你会不会背叛我们？”
“你多想了，我不会。”江小曲皱眉，不明白他所指为何。
“是以前不会，还是现在不会？”竺昊天转过一脸蛮横，又问：“会不会再让你跟叛徒多待个几天，你就受不了、想要往火门倒了？”
江小曲眼底闪过一抹厌恶：“我没有想要倒向哪边！从前怎么样、未来就是什么样，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没用，你就让我没用一辈子，反正我也不稀罕当什么龙种！”
说完，他飞快穿过竺昊天身边又被一把揪住，扯回了他一脸不耐烦：“又要做什么？”
“你上哪？”
挣开他有力的箝制，江小曲一脸怨怼：“你放心，没用的龙种……走到哪，都不会变得有用。”
“你不救起叔了？”
“我不是已经告诉你冲门有问题？”
“你真信水门叛徒的话？”
江小曲不耐咂嘴：“我不是相信他，我信的是证据，那只镖真的有硫磺的味道！同样的话不要让我说了又说，你尽管去查冲门便是。”
“我若不查呢？”
江小曲再一次拧起眉，他有些不可置信，想不透今天的竺昊天怎么可以如此耗尽自己的耐心。
“你信我就去查，你若不信我，我自己查。”
“我现在是信你……还是信那个叛徒？”
不耐咂嘴，江小曲只觉自己皱眉皱得两眼直酸，“你知不知道在这里多跟我吵一句、就少了一次逮住冲门的机会？”
“江小曲，你可以说不当龙种就不当龙种，但我跟你不一样，我身后背的是云门上上下下许多人的性命，我一定要知道你能让我信任！”
竺昊天定定望他，扬手摇了摇，门徒自布巾紧裹的包袱取出一只烧得焦黑的厚实木箱。
木箱让江小曲脸色更为难看，直觉自己真的要把几年攒下来的耐心全用在这一刻。
竺昊天沉沉一声：“把镯子带上，让我对兄弟们有个交代。”
“把它拿开！”江小曲直接扭开脸，不愿再面对竺昊天凌厉目光。
“没有龙镯你什么都不是！”
“我让你拿开！”
江小曲蓦地挥出一拳重击直奔竺昊天耳前，这拳比河岸边的两拳都要来得更急更猛、防不胜防，高大身子被他近身突地一击往旁边倾倒，门徒惊呼连连、忙忙伸长手去接住那条沉重人影。
“昊天！”
江小曲双目愤怒赤红、重重粗喘，右眼里的青光隐隐闪动：“我说过不要拿龙镯来逼我，没有找到起叔以前，我不想再看到这个箱子！”
龙种疯了！
吃惊望着江小曲，所有人全噤了声。
“我还有事要办，办完自然会跟你联络，你等我消息。”江小曲扭了扭发疼的手腕，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竺昊天在一群人手忙脚乱的搀扶下挣扎起身，咆啸怒吼：“江小曲，你给我回来！”
江小曲足下顿了顿，沉声也道：“我再说一次，把天眼从海雷两门身上撤开，再让我知道你对付郡郡跟青……”
他扭头忿然，眸底青光闪出一抹森寒：“我就让云门永远都见不到龙种。”
竺昊天呲牙咧嘴瞪着他离去的背影，愤怒重拳一击打掉破庙摇摇晃晃的木门，气得直想一刀割下他的脑袋。
到底是为什么？
云门对你此等忠心，十三年前把你从灭门灾厄里救了出来、替你治了腿、背着你这个半残之人好几年，只要你一开口，云门全体上上下下都听你的，你凭什么相信水门叛徒！？
竺昊天自认不是一个完全不讲情份之人，但是此刻主子的的确确惹恼了自己，唇边泛出恨意的森寒冷笑：“……你这个没用的龙种真是蠢得可以！云门要对付的不是海雷两门，是你‘江小曲’啊！”
大伙见他怒火中烧，全缩在身后吭都不敢吭一声。
按今晚的原定计划是竺昊天带回江小曲、然后大伙一同前往扬州。
可眼前局势实在变化太快，谁又想得到龙种不如表面看来的没用，不知何时偷偷藏了一只假镖、嗅出了其中蛛丝马迹，搞得现在这副局面谁也不晓得该怎么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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