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人心之初(一)
河岸旁的白衣人影还立在原地,有抹月色微微照亮水岸边一地黑暗。
身边插满竹枝的小虫还在蠕动,聂凡一对眼仍停留在剑尖上早已滑净的血迹,几颗针芒大小的细珠早已干涸,他就这样定定站在原地待了三个时辰。
顾不得腿酸不酸、麻不麻,他满脑子都想着如何解释竺昊天身上那个窟窿怎么来的。
“他是自己扑上来的……”
聂凡叹出口长气,这样的说法连自己都觉得荒谬,谁会没事以身喂剑?
那个“谁”偏偏还是龙种的人,喂的还是他这位叛徒手中的护龙之剑!
蓦地,黑暗中一道疾行而来的形影让他反射性扬手摘去,反掌定睛一看,发现是颗翠绿野果。
“我是让你在这里等我,可没说过你就必须一直站在原地呀!”蹒跚身影来到眼前,看着一旁还扭动不停的小虫,江小曲微感讶异:“……真是个老实人!”
望着手心里的野果,聂凡眉心还未松开:“我只是在想……”
江小曲蓦地转身,“我知道你想什么。”
“你知道!?”聂凡有些诧异。
“你想上钩了对不对?”细枝一挥,蠕动虫影窜到眼前。
面上飞快闪过惊诧神色,聂凡提剑扬手、剜出剑花朵朵,竹枝霎时断成好几截,小虫顿时跌落地面。
“嗳?”眨眨眼,江小曲怔怔望着手上仅存的一截竹枝,“……我缠得很辛苦呢!”
“哼。”聂凡睨他一眼,收剑入鞘,掠足步上小舟。
江小曲一拐一拐跟着爬上船,嘴上不忘讨份情:“就知道‘哼’我,带了果子回来裹腹,怎么不见你‘谢’我?”
目光又落回手上的果子,聂凡踟蹰开口:“江小曲……我……我不是……”
不是故意要伤了你的竹马之交……他会信吗!?
江小曲自衣袍里抖落一颗颗野果、倒了小舟一地,随手拣起青翠送入嘴里:“我知道。”
老实人皱眉:“我不是说虫……”
“我知道是昊天自作主张、送身去喂你的丑天。”
“你知道?”聂凡是真诧异,歪龙种还真肯信他这位叛徒!
望着他带点欣喜与激动的目光,江小曲不禁莞尔:“我跟他一起长大,他为达成目的不择手段的性子,我还能不懂吗?”
聂凡回想竺昊天不要命的举动,面上满是不解:“我没见过这样的人……”
“其实昊天心眼不差,就是有时候太过执着……”江小曲瞳仁里绽放一眨一眨的青光,想起方才的不欢而散,叹了口气:“除了死心眼,没什么大碍的。”
“你不怪我?”聂凡有些反应不过来,原以为会招来江小曲一顿讥讽嘲弄,没想到主子是真心理解自己的窘迫。
江小曲漫不经心啃着果子:“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你,如果不是你反应好、手抽的快,他大概会更严重。”
聂凡抬首蹙眉,目光里满是茫然:“……为什么我总摸不透你这个人?”
江小曲打趣反问:“在你眼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捏着手里那颗脆亮野果,聂凡垂目思索:“我一直都认为你是个厚颜无耻的小人……”
“没人真让你说出心里的话!”江小曲火又上来,没好气咬了口果子。
“……可是每当我有这样的想法,又总是在你身上看见希望……”聂凡五味杂陈,歪龙种曾经让自己无比忧心,却忍不住还对他抱着那么一点连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希冀。
江小曲垂首失笑,若有所思地开口:“我非但护不了海雷两门、救不了起叔,就连路姑娘的下落也没能替你问出来,你说我这个没用的龙种还能让你有什么希望?”
聂凡目光转到船边那条还在蠕动的虫影,喃喃自道:“即便天下都不信你了,聂某也愿意跟在你身边、护你周全。”
“为什么?”江小曲不明白这等忠诚究竟所为何来,“就因为我是龙种?”
“是。”
在这个被所有人瞧不起的时候,不得不说他诚恳的目光和语气让自己十分感激。
“鱼。”江小曲忽然伸出五指在他面前晃了晃,“我打到第三拳了,请我吃鱼。”
“他为难你?”
对于聂凡突来的一问,江小曲有些错愕。
似乎是从他的反应看出端倪,聂凡又道:“是不是拿跟凤子有关的事来逼你?”
愣愣咀嚼嘴里果渣,江小曲带着几分欣赏打量着他:“你是懂我还是懂昊天?这样也能猜到?”
聂凡垂低好看瞳眸,月光将他俊逸脸庞映出一抹沧桑:“……只要有人提起水门的叛变,我也是如此心情。”
“可我从来没见你对谁出过手。”
聂凡目光一瞬凌厉,修长五指拧紧剑把、复又松开:“我的剑……是用来护龙种的。”
江小曲望着他一举一动,不正经的性子又上来:“人说人如其名,你这倔性子跟名字一点都不相衬,难不成是字取得不好?”
聂凡也抬眸看他,“字没有。”
“聂没有?”江小曲愣了愣,“聂叔叔取字的品味真清奇,我还以为你叫聂老实还是聂固执呢……”
聂凡顿了顿,努力理解两人错乱的对话:“我‘没有’字。”
“没有字?”江小曲再次怔愣,讷讷也道:“怎么会没有字?水门向来重礼,聂叔叔的性子还能不给你起个字?”
聂凡不关心自己有没有字,深深吸过一口晚秋夜里的凉意,似乎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才道:“江小曲……你一定要相信水门,我们没有背叛任何人。”
江小曲满腔想续旧拉家常的兴致被他打断,眨了眨眼,有些不可思议。
“水门……没有背叛过龙种。”聂凡再一次重复,“你一定要相信我们。”
打从认识聂凡开始,已经数不清听人叫他“叛徒”、“畜生”多少次,从来也不见他开口替水门辩驳两句,这会没风没雨的,他又哪根筋犯直了?
“光是我信没有用,十二门人人都睁大眼在看着你呢!”
“十二门的人都在看着我……可十二门的人不也都在看着你?”聂凡缓缓回过头,眼神里只剩无比信任。“大家……都用着自己的方法努力存活、等着龙种回来。”
“你这老实人是真傻,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随便把生命托付在别人身上?”
江小曲眉心揪了揪,讪讪朝他投出一颗果子:“水门叛变一事传扬十来年,我若真成了龙种,头一个要清理的对象便是水门,你就这么想跟我为敌吗?”
果子在月光下漾出可口光滑,但聂凡一点食欲也没有:“因何不想当龙种?”
熟悉的问句让江小曲顿了顿,同样的话他也问过真正的龙种东方辽,对方只想当个平凡人的心愿曾经让自己很是不以为然。
十三年过去,不知不觉中,就连自己也成了印象中的那个人……
“当龙种有什么好处?”江小曲敛回思绪,一抹事事不挂心的笑容浮现唇角:“我为什么要为了别人而活、成为别人斗争的工具?”
他的回答让聂凡心头一沉,垂下半截眼帘:“你恨我吗?”
“什么?”
“恨我吗……恨水门吗?”
江小曲垂目望着被咬开的果子,无奈笑了笑:“……说不恨就太矫情了!”
聂凡看着他唇边的笑容,只觉心里无尽唏嘘。
“当年真正的龙种一心只想当个平凡人,在他的世界里,人生而平凡,血海深仇什么的……不该存在……”江小曲恻然,“是我负他……他做不了的事,我会用余生来还。”
聂凡定定望着他眼底浮出墨青,凄凉问道:“即便是灭族血仇也不报吗?”
江小曲脸上闪过一抹痛苦神色,沉默良久才道:“……不报。”
聂凡别开脸,鬓边发束掩去目光,让人猜不透情绪。
沉默在两人之间漫延,江小曲一口口咬开清脆果子,良久都不见他回应一句。
老实人这会又不老实了!?
江小曲暗暗翻过白眼,没想到换来白衣人影微微颤声:“……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
聂凡语气颤抖,双目凄凉沉痛,拳头在衣袖里攒得指节发白,好似正隐忍着什么莫大悲痛。
江小曲有点懵,不明白他这话这表情的涵义。
聂凡用着这样的悲痛情绪,说了一句让江小曲更为茫然的话:“你果然,很适合当龙种。”
“啊!?”这神情配这话,怎么看就怎么不对劲!
松开了恨意拳头,聂凡稳了稳口气:“聂某,受教了。”
“你受什么教?”
江小曲是真懵,还没搞清楚这老实人玩什么花样,只见他默默取下腰上那块瑟瑟刚玉,修长五指轻轻扣上江小曲的,两人手掌隔着水符一起压入水里。
“老实人!?”
“不管未来你有没有继承龙种之位,我都愿意听令于你。”
聂凡捏起指诀喃喃低念,一股奇异的感觉自掌心里传到江小曲手心。
“你拿水符对我做什么?”
聂凡定定望他:“这是你的命,水门聂凡……一定会用自己的命守着。”
江小曲听明白了,皱起今晚频频发酸的眉:“你把水门传音给我了!?”
“水门认主,一定要交予传音。”聂凡收回手,神情里掺杂着说不出的情绪。
江小曲愣了好半天,虽然知道传音对水门跟龙种很重要,然而身为一个非正统的龙种,他还是不清楚这能力可以带来什么好处。
“这传音……可以赚钱?”
聂凡摇首。
“可以让我身手跟你一样好?”
聂凡再度摇首。
江小曲眼珠亮了亮:“难不成可以让我也有司水的能力?”
传音在歪龙种眼底就像个心愿池,给了便能飞天似的。
聂凡三度摇首:“都不行。”
“……”江小曲是真不屑了,一脸厌恶看着自己被压入水的右掌:“我要你的传音到底能干嘛?”
“能找到我。”聂凡顿了顿,复道:“我们的命……从此刻开始便绑在一块。”
江小曲白眼频翻,直下结论:“就是一个废到不行的能力!”
能力废不要紧,更重要的是……
我跟一个叛徒的命绑在一起干嘛!?
“水门历代门人的命……都是为了龙种而生。”
“……”江小曲愣了愣,这死叛徒该不会以为把命跟我绑一块,哪天我要真当上龙种,他便能逃一死吧?
聂凡怅然若失地将水符系回腰上,昂首之际,面上表情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淡然:“若是不能护你,聂某也不愿独活。”
歪龙种是真心嫌弃这个跟自己绑一块的“另一半”:“我不是让你别把生命押在别人身上吗?”
“传音给出便不得再收回。”聂凡也咬开了果子,面对他的反应不知是喜是忧。
虽然曾经无数次幻想着将传音给龙种,可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给出,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唐突了。
然而这样的人……就是自己在茫茫人海里,不停寻找的龙种呀!
拣过船边细枝,江小曲在他面前不停晃着虫影,威胁道:“不把传音收回去,我就让小家伙陪你睡觉。”
“江小曲……”聂凡努力压抑自己想要飞剑而出的欲望,“我不想才刚把传音给你、就要马上杀了你。”
“有个人能陪我一起死也不是太寂寞呀!”江小曲邪邪一笑,朝他面前逗弄般挥着虫影,雪白长影倏地扫过面前,细枝连绳带虫,被掠出一丈外、跌落水底。
“嗳!?我的小家伙……”
似乎觉得还不够远,小舟又缓缓飘出一段距离聂凡才罢手,轻轻闭上眼,再也不睬他的鬼叫。
“夜深了,睡吧。”
“你赔我一条虫!”江小曲不甘心的拽住他的衣袂,“没了虫跟你待船上多无聊,你赔我!”
小舟被他粗鲁的不停晃动好似就要翻覆,聂凡被他闹得受不了也缓缓睁眼,沉声道:“再不住手,我就踢你下船。”
江小曲唇边泛出无赖笑颜:“刚刚不是才说不愿独活?”
聂凡闻言自水面捞掬一把清澈,思伫又道:“从今尔后,你便是唯一一个能用传音寻我的人……”
他还是希望江小曲能从中听出一些弦外之音,可那只闪着青光的眼里,除了嫌弃这个突来的“传音”,再没有其它。
“寻你何用?”
聂凡没忘了父亲曾经告诉自己的话:“总有那么一天……你会用到我的命。”
江小曲挠挠后脑,“不妨告诉你,云门已经不听我的命令了。”
“你跟我在一起,会有这种结果不意外。”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几天相处下来,江小曲似乎渐渐习惯他这种毫不遮掩的直性子,“他们现在连起叔的下落也不愿告诉我,只听闻是在苏扬两州一带……”
聂凡忽地抬眸望他,语句顿了顿:“扬州……”
“你也想起来了?”江小曲莞尔,他喜欢这种不必多言的心有灵犀。
“我曾听闻你与霞门有些交情。”
“交情是有,就是不知道她人在哪里。”
聂凡忽然红了半张脸,蜷指轻咳两声:“……倡阁。”
爱笑的眸子亮了亮,江小曲是真心喜欢这个词儿!
英气眉角抽了抽,他双眸明亮、一脸兴奋:“可知是哪家楼阁?”
老实人摇摇头,“只听闻她是为了珠门入倡楼。”
江小曲闻言顿了顿,模样似乎还松了口气。
聂凡有几分不解,只听他吁出一口长气:“还好这次不是又因为龙种没用,被那些人左一句没用、右一句无为,闹得我心烦死!”
聂凡望着他眸底青光,定定也道:“无为……非是无用。”
“这句话……以前有人也常说给我听呢。”江小曲叹了口气仰躺望天,月光微微映落两人倒影于湖面,山林间十分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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