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祝福
森林下方是无穷尽的黑,这其中有唯一的微光。
庞大的莹白树根周围是一圈跳动的光晕,层层向下散开,形成一道椭圆形的光幕。
周围的黑暗咆哮着撞击在其上,浪潮退去又涌动而来,一次比一次凶恶。
一个少年跪坐在树根下,他怀里抱着一个半透明的光球,它的光芒时明时暗,在奄奄一息的边缘挣扎。
少年轻抚着它:“谢谢。”
层层光晕像涟漪一样波动,少年的脸在其下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他抬起头。
地上的于阶白正好低下头,他们隔着不可见的黑暗对视,少年轻声问道:“你还好吗?”
于阶白眼角挂着刚才战斗残留的薄红,他有点疲惫地嗯了声,“还行,谢谢了。”
他听出那一贯高高在上的声音里透露的虚弱。出于礼貌,于阶白又问了句,“你受伤了吗?”
少年轻蔑地看了周围一眼,淡淡道:“它们伤不到我。”
浓稠的黑色们似乎被激怒了,撞击光屏的动作越来越激烈。
于阶白又听见了上次的声音,类似动物的咆哮,混杂着人类的怒吼。他盯着黑沙地,眼神锋利。
清冷的声音不紧不慢,像是在交待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待会儿可能有点儿吓人,注意安全。”
那边话音刚落。
地上的黑色波纹再次出现。这次,它更加杂乱,尘沙在此起彼伏的剧烈涌动,一次比一次猛烈。
一棵骨树被推到,骨渣被卷进浪中,一个头骨被高高抛起。
艾维奇崩溃道:“这又是什么?”
艾维奇被一道波纹绊了下,差点儿给于阶白磕了个头。
周围的黑色沙粒掀起半人高的波澜,它们彼此碰撞后又散开,一次比一次凶猛。
骑士的身体像个破布娃娃一样在沙堆里打转。透过他破损的上衣,于阶白看见了他胸口的印记—一只黑色的乌鸦。
老实说,这场景不叫有点吓人。
沙子摩擦发出的窸窣声让人头皮发麻。
书记官的声音带着浓烈的焦躁,“下面出事了,我们得想点办法。”
于阶白脑子里飞快掠过许多想法,他低声道:“把那棵树毁了。”
两人高的浪爆开,黑色的沙砾糊了人一脸。
层层叠叠的黑浪把他们围住了。
不能出去,只能尽力往中央靠,去那个八角台。
书记官大声提醒道:“再快点!”
于阶白听着他的倒霉声音,莫名觉得自己会更倒霉。
又险险避过一个浪后,于阶白和艾维奇爬上了八角台。
黑色的浪愈来愈烈,一波波拍打在八角台上,还不断向外扩散着,大有弥盖整片白骨森林的趋势。
艾维奇焦急地打量着周围,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低声道:“我们不能一直呆在这儿。”
地面传来更剧烈的震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壳而出。
于阶白沉静地看向黑浪起伏的地面。
既然这里是中心,支撑这片森林力量的源头就在这里,他转身看向了那棵诡异的树。
书记官不断催促着于阶白,“快点,要没时间了。”
“再这么混乱下去,我们都得埋在这儿。”
于阶白的指尖第一次搭上了她,他感受到了她的轻微颤抖,和她的木质纹理。
而她的心脏,还在跳动。
艾维奇拉住了于阶白,“等等。”
书记官原地炸裂,“你都要死了,你还要等,你是要等着进棺材吗?”
剧烈的震动突然从脚下传来,八角台向下凹了个角,台上的两人均是一震。
黑浪奔袭着上涌,要将所有人拖入其中。
树纯白的枝干抖动,向下呈现出怀抱的姿势,将两人拢进了怀中。黑浪呼啸着拍上了枝干,发出一声闷响。
于阶白对上了一双平静中透着浓烈悲怆的眼睛。
她的枝干像是母亲的手,轻柔地搂着人向前。她垂下脸,与于阶白额头相抵。
更深处的黑暗里。
少年抬头,轻轻碰了碰树根。然后看向了光幕外,冷冷道:“贪婪又无知。”
少年怀里抱着的光球幻化成了一个近乎透明的人形,五官的轮廓模糊而忧愁。
他伸手摸了摸它的头:“去吧,哈尔斯。”
哈尔斯边缘不明的嘴角向上扯了扯,他对少年诚挚地鞠了一躬,随即向光屏外跑去。
他动作轻快,像小鹿,头也不回的扎进了黑暗中。
黑暗中的一切争先恐后地扑向他,然后被消解。而他也变得愈发透明。
少年注视着他的离去,纤细的指尖泛起银芒。
他再次轻碰树枝,说了声谢谢后,也消失在了黑暗深处。
这里暂时脱离了控制,是打破的最好时机。
他带来的力量也所剩不多了,得快点解决掉这里。
碎片样的回忆不断涌入于阶白脑中,他窥见了女人残缺的一生。
最后的火焰燃起,一切都化作尘埃。
他知道了眼前的树是谁。
她的声音在于阶白耳边回荡,“异乡人,这是我唯一能给予你的。”
“救救我们。”
比之前都剧烈的震动从外部传来。于阶白感觉自己像个装在气球里的人,正被拉扯着上浮,窒息感挤压着他的胸腔。
树枝轻轻拍打他的背,像个安慰孩子的妈妈。
“睡一会儿吧,当你醒来就会看见太阳。”
于阶白竭力挣扎,最终还是不受控制地缓缓闭上了眼。
地底世界在徒劳地挣扎后暂时沉寂,黑暗中只剩空荡荡的寂静。
少年找到了几乎透明的哈尔斯。他站在黑暗的尽头,没有形状的五官在看见来人时堆叠出了笑意。
他已准备好接受将要发生的事。
少年指尖的银光点在了他的额头。哈尔斯开始分解,化为银色的光点。它们绕着少年轻轻飞舞,最后融进了少年的身体。
直到完全消失的前一刻哈尔斯还维持着笑容,少年知道他的未竟之言。
最后的光点落在了掌心,少年低声道:“我接受你的灵魂,连同你的仇恨一并。”
少年面前浓重的黑撕开裂口,他踏进,消失在一片空寂中。
天边翻滚着一线灰白,一切还笼罩在混沌里。
一滴,两滴,三滴
冰凉的水滴落在脸上,于阶白睁眼,看见了一朵模糊的玫瑰,其后是竖长的阴影。
书记官的声音穿透力十足,“哦,谢天谢地,你还健在。”
花瓣上的露水又要滴下,于阶白的眼神终于清明起来,他抹了把脸,站了起来。
远处的一线天泛起斑白,现在正是黎明。
周围又是新的陌生场景,破损的十字架们高低不一,凌乱地散落着,玫瑰花杂乱地一丛丛矗立,遍地都是玫瑰花藤。
不远处耸立着一道破烂的高墙,墙上那道大门已经塌掉了一半,透过缺口可以看见外面密集的树影。
树林里的墓园?他之前是在祭台上,那棵树
跟他有关系吗?
于阶白抽了抽鼻子,浓烈的玫瑰香气浸润感官,潮湿而厚重。
他抽出匕首,轻手轻脚地爬了起来。
书记官还有点担忧:“我叫了你很多遍,你没听见吗?”
于阶白像个不耐烦的渣男,嫌弃道:“闭嘴。”
他碾碎了指尖的玫瑰瓣,打量起了周围。
眼前是一个断了一半的十字架,上面还残留着精细的花纹。
他凑近看,发现了半个人名-韦斯特。
当他准备去看下一个十字架时,花枝簌簌的抖动声从斜前方的十字架后传出,混杂着人的□□。
书记官像只被抓住后颈皮的猫,嗷嗷乱叫:“我们这是才出虎口又入狼窝吗?”
“嗷”
匕首在于阶白手里打了个转,他朝那丛抖动的花而去。扒开花丛,两双眼睛对上,书记官放松了下来。
“原来是我们的老朋友,艾维奇呀!”
艾维奇被几层花藤网了个结实,手脚完全无用武之地,露出张原地挣扎的脸。
于阶白的匕首还是派上了用场,艾维奇睁大眼,看着匕首撕开一道裂口。
他发誓,那刀尖就离自己一公分。
艾维奇从花丛中爬起来,欲言又止:“你”
于阶白露出善意的微笑:“不用谢。”
他摆了摆手,又继续研究起了其它的墓碑,“麻烦动作快点。”
艾维奇的呼吸急促了一瞬:“这里是?”
他的眉头紧皱,观察着周围些许陌生的场景,他似乎来过这里。
晨光在这短暂的时间内又亮了几分,一切都鲜明了起来。
艾维奇从花丛中跨了出来,侧眼看见了墓碑后的箴言。
行过死亡之地的人结局仍是回归其怀抱,没有可以逃脱的幸运儿。
这是最后一位韦斯特家主教的墓志铭。
记忆飞速的闪过,定格在了他尚且年幼的时候。
他逃离家,来到墓园,但当时还没有这么多玫瑰。
在检查了其它几个相邻的墓碑,发现同一个姓后。艾维奇确认,他回来了,并出现在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地方。
早已废弃的神圣墓园,它埋葬着这座城曾经的荣光。
艾维奇几步走出,抓住于阶白的肩膀,问他:“我们被那棵奇怪的树抓起来之后发生了什么?”
于阶白摇头,言简意赅:“我晕过去了。”
听见这回答,书记官嘘了他一声。
艾维奇表情僵硬了一瞬,然后缓缓道:“我知道了,谢谢。”
于阶白看出了他的隐忧。
于是他笑得更放松了,还露出了两颗虎牙,“但是守护者先生,现在不是担心结果的时候。毕竟一切都还没发生。”
“不如把哀伤留到那一天到来。”
艾维奇看着于阶白玩世不恭的笑,有些懊恼。
这个人过分敏锐了,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自我安慰也是一种好的方式,对了这里是什么地方?城市的墓园?”于阶白问道。
艾维奇回头,看见青年人站在十字架的阴影下,晨曦落了一半在他脸上,呈现出奇特的割裂感。
于阶白踏出了十字架的阴影,“你看,出太阳了。”
艾维奇垂下眼帘,掩去了情绪,“在先人的墓碑前谈论这些,太不敬了。”
他率先朝前走去,声音低沉:“我先带你回去。”
艾维奇转身离去,脚步踏在花枝上,不断发出咔咔声。
于阶白敛去了眉梢那点笑意,跟着离开了墓园。
在带着凉气的清晨,沾着玫瑰露珠的旅人即将踏上他的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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