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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惊梦


郑昀才进门,定西王和苏大舅的目光才投来,就听见堂屋里传来砸杯子的声音,接着就是王妃的哭吼声:“打死他好了!打死他,再勒死我,我们一块儿去地下陪黓儿。我的黓儿,我苦命的黓儿,但凡你还在,娘也不用这样伤心了,但凡你还在,打死一百个我也不在乎不心疼!我的儿啊,你怎么就这样狠心,抛下娘去了呢——”喊着就失声痛哭起来。

        堂上的人听了无不动容,苏大舅纵是再生气,再心疼姐姐,也别开了头。老王爷险些老泪纵横,只以手扶额,遮住了眼里的湿意。世子郑默听了,两眼通红,低头垂泪。

        郑昀也沉默了,郑黓这个名字,这么多年来一直是王府的禁忌,在他小姑姑端宜郡主的回忆中,先世子郑黓是一个少年英杰,武功卓然,脾性旷达,相貌堂堂,温文有礼,见过他的老少夫人小姐们,没有不喜欢他的。他是天生的领袖,武曲星下凡,生来就是将帅之才,国家未来栋梁。他是完美的儿子,完美的兄长,最让人憧憬的丈夫。可惜,天妒英才,他二十三岁跟着父亲平定西北时战死沙场,马革裹尸,那年他还年轻,没来得及娶妻生子。

        对于此事,郑昀的二姑姑康敏郡主曾和郑昀透露过一点内情:“小皇帝急躁冒进,中了匈奴人的圈套,被伏击,父亲派大哥率三千精骑去营救。大哥把人护送出来又折回去善后,结果他贪功,没有回主营找援兵,而是独自过河从侧面偷袭,全然不顾大哥的死活。最后那个蠢货活着回来了,还领了军功,而我的大哥却再也醒不过来了,永远长眠在地下,化成一座墓碑,一个牌位,你说这可笑不可笑。”对于二姑姑而言,慕容家夺走了她最敬爱的大哥,又夺走了她最疼爱的女儿,所以康敏郡主恨慕容家恨得咬牙切齿,怨她的父亲和丈夫愚忠。

        此时此刻,郑昀看着这般场景,上前跪在了世子旁边,苏大舅留意到他,面色阴沉地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郑昀挺直腰背,端正地跪在,铿锵有力地道:“父亲犯了错,我这做儿子便也有错,天底下没有父亲跪着儿子却站着的道理。”

        苏大舅气得猛拍了一掌椅背,起身呵斥道:“你要是真孝顺,就该去看看你娘,她十月怀胎生了你,却不想生了个这样的儿子,她受了委屈,受了惊吓,你回来不着急着去看她陪她,反倒过来替元凶说话!生你不抵生块叉烧!”定西王也站起身来,沉声道:“这里不是你插话的地方,你先去流云斋看看你母亲去,顺便问问林太医那姜家女娃怎么样了,待会儿再来前头回话。”说罢看郑昀跪在不动,又吼了一句:“快去!”

        长辈发话了,郑昀这才不情不愿地缓缓起身。忽然门口有小厮来报:“小苏夫人来了。”接着门外传来叫喊声:“都别拦着我!我要亲自问问他,我姐姐做错了什么,竟要这样对她,她在郑家这么多年,劳苦功高,落得这样一个下场!”苏无惑皱起眉头,只觉得心烦意乱,吼道:“你一个妇道人家,瞎掺和什么,你去流云斋跟着你嫂子陪着长姐,这边有我就够了!”

        这苏无惑,大名苏铭,字无惑,他祖父苏文公天下盛名、千古流芳。他年幼时祖父母去世,没几年他父亲也因病卧榻,后也病逝了。那时候苏家的孩子都还小,最年长的苏氏便撑起一个家,教养弟妹,拖到十八九岁才嫁人。长姐如母,苏氏下面的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都十分敬重珍爱长姐,时时事事都记挂着姐姐,给长姐撑腰。

        见苏无惑恼怒,定西王连忙给了郑昀一个眼神,郑昀会意,独自退了出来,正巧在门外遇见被丫鬟媳妇们拦住的小苏氏,忙上前道:“问姨妈慈安,大舅舅在里面正训话呢,姨妈还是同我一起去流云斋吧。”小苏氏怒容正盛,冷哼一声,“你也是个没良心的,顾东不顾西,顾左不顾右,你该和你娘一条心,老老实实待着流云斋当什么都不知道,却巴巴儿地来这边当出气筒,被骂被打也是活该。”说罢气极甩袖而去,郑昀陪着跟在她身后,什么也不敢多说,就这样一路去往流云斋。

        郑昀到流云斋,只有苏舅母,不见世子妃,世子妃身边的一个大丫鬟名叫赛飞的守在门口,她只道:“世子妃担心姜家姑娘,回欣荣居守着了。”于是郑昀和小苏氏复又出来,往欣荣居去,绕到后门进,到了后边厢房,进了外间,只见王妃坐在方椅上,两个小丫鬟端水看茶,林老太医伏在案上写方子,不见世子妃并其他丫鬟,一个小丫鬟道:“方才止住血,才包扎好,都在里间看呢。”略往里瞄了几眼,果然看见人走来走去,因想着都是女眷,那姜家姑娘更是闺阁未嫁身,郑昀便请安出来,准备往前院回话去。

        是夜,姜令宜尚未醒来,不能大挪,王妃世子妃又怕出旁的变故,便命人在碧瑶小筑收拾出来一间厢房,把姜令宣留在王府小住,一时无事。

        东府这边按下不表,再说西府,贾大太太与大老爷郑黗有两儿一女,他们的大儿子名叫郑晖,郑晖借着他伯爷定西王的人脉,捞了个官儿当,如今在他堂弟郑昀手下金吾卫当差,做了个七品小统领,今日寿宴他也在,才喝了两杯,尚未尽兴,就听见有人说出事了,还没来得及细细打听,就被他娘拉着回了家,见他娘兴奋不已,似有千言万语要跟他说,偏他没什么兴致,回房倒头就睡了。

        又过了三五日,这日郑晖正躺在屋里,心里冒火。昨日段相公嫁女,嫁的是朝中新秀小秦大人,他去喝喜酒,晚上喝了太多,差不多是被人给抬回府,到了早晨醒来只觉头痛。他疑心秦家喜宴上摆的是劣酒,心里暗忖:这一代是不如一代了,秦家好歹还是旧世家,也沦落到这般地步,想来是内囊尽了,连好酒都摆不起了,可怜段二小姐,好好的相府千金,进了秦家那穷苦窝。

        神思一游走,又想到千金阁的华岑娘子,总是对他爱搭不理,几十上百的银子砸下去,连个笑脸都看不见。唉,反倒是郑昀去了,没见掏出几张银票,就被奉为座上宾,天天又是弹琴又是跳舞的,什么时候他也能有这样的待遇?果然有权有势长得好就是吃香,逛窑子都省钱。

        天有点儿冷,寒风吹得人寒毛都竖起来了,郑晖起身关了窗户,靠在火炉旁取暖。桌子上有张帕子,郑晖拿起帕子,放在鼻下轻轻嗅着。帕子是华岑的,他花了大价钱从千金阁小丫鬟那买来的,上面还带着华岑淡淡的体香。

        还没等郑晖回味一会儿,门吱呀一声打开,郑晖忙把帕子藏起来,胡乱掖在腰下,看向来人。是小厮载德,郑晖松了一口气,他还以为是他娘和他奶娘潘妈妈来了。

        载德站在门口,头也不敢抬道:“爷,大太太叫你出去见客。”郑晖皱起了眉头,嘟哝道:“又是什么客,怎么天天要见客,王府来来往往那么些人,我怎么没看见世子妃天天叫郑昀出去见客?”载德不敢回嘴,只道:“说是二夫人娘家的外甥,看着不眼熟。太太说王爷世子爷都见过了,让我来叫爷也去打个照面,好认一认。”

        “嗯”,郑晖哼了一声,“又是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来的穷亲戚,打秋风都打到王府去了。哼,打秋风,光贾家一个就够喝一壶了,怎么高家也这样。真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说着他又觉得这话说得不中听,打住嘴,把载德赶出去,门一甩,又躺回床上。

        他自叹息,谁让他摊上这么个没钱又没势的外家呢?老太爷可真不公平,同样是儿子,给老大娶的是簪缨士族文家的女儿,怎么到了老二就成贾家了呢?一步棋差,步步棋差,挑儿媳妇又差了一层,人家是宁愿觍着脸也要求娶旧姓世家、名门之后的苏氏作世子妃,到了西府这边,贾老太太为省聘礼从娘家聘了外甥女,和贾家亲上加亲。她们姑侄婆媳一家亲,算是自在了,一股脑儿地补贴娘家,可苦了郑晖,估计等他继承家业,已经剩不下什么了。他现在担心的除了自家的家产,还有就是自己的婚事了,贾家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他光表妹就不少,站一排跟一茬韭菜一样,高矮胖瘦各有。他生怕他娘想不开,和贾老太太两人一合计一拍板,再弄进来个贾家媳妇,那样他们西府就完了,要一代一代地被贾家绑死,没落下去了。

        不想婚事还好,一提他就想起千金阁的华岑,又想起他的隔房好堂弟郑昀了,不知道王妃和世子妃会为郑昀聘哪家的女儿,段相公家的三小姐?宁国公府谢家的?还有卫国公府的嘉柔县主,她今年也有十岁了,过不了几年就要出阁。

        说起来也是可叹,他们俩只差半岁,又是同支堂房,从小到大都被两家大人挂在嘴边对比。从小他就不如郑昀,王妃娘娘和贾老太太妯娌暗暗较劲,王妃那边说昀哥儿已经会走路了,这边贾老太太就要奶母少抱郑晖,逼他学走路;那边世子妃提一嘴昀哥儿已经会背诗了,这边贾大太太就说我们晖哥儿已经会写字了,转头回来就逼着他练握笔。好不容易有一回世子说郑昀武艺不精,被老王爷训了一顿,他爹倒不在意,回头和贾老太太和贾大太太说了一嘴,她们喜不自胜,转头又逼他爹给他请武师傅,说什么“难得他不行一回,你还不赶紧撵上去”。可惜郑晖天分不如郑昀,没几年郑昀那一手红缨银枪在燕京里打出名了,他还在练基本功。

        小时候就比不过,长大了就更比不过了。到了出去闯荡的年纪,男人嘛难免要应酬,可郑晖就是钻破了头,也没人搭理他,偶有几个客气的,一问是西府的晖大爷,不是王府的昀二公子,连笑脸都懒得摆出来,当场就走开了,留他尴尬地站在原地。而郑昀那边,人人都捧他作座上宾,笑脸相迎,觥筹交错。能怪谁呢,谁让人家有个位高权重的爷爷,又有当大官的舅舅,人家的俩姑父,也是实权派的国公爷。而郑晖,什么都没有,爹无能娘靠不住,祖上又没有荫庇或丰厚的家业,外祖家贾家更是不堪一提,贾家能不拖后腿他就谢天谢地了。

        真是越想越生气,越想越伤心,人比人该死,货比货该扔,郑晖就是那个该扔的。这般想着,郑晖快要抑郁了,他闷闷不乐,头还晕着,就这样浑浑噩噩混过去一天。

        如此伤怀,夜里竟惊梦,他梦见自己站在青山间,一阵大风吹过,忽听见缥缈的歌声,回头看时,只见一妙龄女子自山顶走下,她生的婀娜娉婷,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他一时看得痴了,只觉这女子眼熟,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这女子有几分像前些时日他在自家花园中遇见的女子。

        那一日难得晴好,他心情不错,便要往后院去给他母亲和祖母请安,路过小花园,忽见一两株早梅已盛开,郑晖因想到“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心情稍稍好些,昂首大步就要离去,忽闻见一女子浅声吟道:“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郑晖好奇谁人在此,听声音不像是他两个妹妹,便扭头要看。他循声看去,只见梅花树下站着一个年轻女郎,穿戴素净,只披着一件浅色的大氅,独自感伤抹着泪。郑晖靠近的脚步声响也惊着了梅树下的女子,她仓皇回头,露出一张怯生生的小脸,一双含泪欲滴传情眼,两弯似蹙非蹙嫦娥眉。晚风袭来,吹开兜帽,额旁碎发随风飘摆。她受了惊,连忙拢上兜帽,头也不回的小步跑了,徒留郑晖在原地傻站着,不知道该不该追上去。

        自打在小花园见了这女子,郑晖就魂不守舍的,晕头转脑了好几天,直到去千金阁见了华岑娘子几面才消停下来。

        说回这梦中之事,郑晖站在山间,那女子一袭轻纱,浅笑盈盈地走来,对他嫣然一笑,颇有些轻云蔽月、流风回雪之朦胧美感。郑晖心中叹道:“这定是山间仙子了。”这般想着,他就要上前与仙子说话,可他才走出去两步,就见仙子变成一阵山中雾岚,随风飘走了,他心急便要去追,也不知追了有多久,他跑得筋疲力尽了,那阵雾岚终于停在山脚下,又化作了美人形象。郑晖舒心一笑,以为是在等他,便上前搭话。谁知那仙子听了并不理他,只把一双含情脉脉的眼往边上望着。就在此时,天地忽然动了起来,郑晖晕头转向,再站定时,就见眼前的山裂了一条缝,他堂弟郑昀白袍银盔身骑骏马,手持红缨□□,披荆斩棘而来,身子一侧,一把将美人抱上马,扬长而去了。

        郑晖不甘心神女被抢走,边喊便追,追着追着,周遭忽换了环境,先是来了一老者,鸡皮鹤发,老态龙钟,他定睛一看,原来是他早亡的祖父郑先善,老太爷眉头一皱,厉声骂道:“想我英明一世,居然会有你这样的不肖子孙,真是丢尽了我的脸面”。郑晖被吓得倒退两步,眼前人一晃,又变成了老太太,她穿着灰白寿衣,脸惨白,嘴却涂得鲜红,声音尖利,阴恻恻笑道:“我要给你娶媳妇!我要给你娶媳妇!你的媳妇,儿媳妇,孙媳妇,重孙媳妇,世世代代的媳妇,都得是我贾家的女儿!”说着放声狂笑起来。

        一阵狂风刮过,又见他爹衣衫不整,醉醺醺地走来,骂他:“你是个死人呐,没瞧见老子站不稳!废物点心,什么事都做不好!文不成武不就,只会在外头丢脸,养你不如养条狗!”忽又见他娘贾夫人哭丧着脸走来,掩面而泣道:“晖哥儿,娘没钱了,娘没钱了,怎么办?娘没钱了!你得给娘钱!!”又见他亲妹子郑晴衣衫褴褛,头发散乱地哭着跑来,道:“我不活了!都是你没用,害我天天被郑晓、郑昭笑话,为什么我的亲哥哥是你!我不要你了,我要二哥哥做我亲哥!我不要你!你就是个废物!”又一阵大风吹来,他妹子也消失,恍惚间他站在一叶小舟上,低头只见胸前刺出一把利刃,血汩汩地流,他摸了一把,染了满手的血,接着就直挺挺地栽了下去,落入水中。

        这梦实在太恐怖,郑晖便惊醒了,伸手一摸,汗濡湿了半边床单子。正值晚秋,夜来风大,晚间睡觉前都把门窗紧闭,郑晖擦开额头的余汗,起身开了半扇窗透风。冷风吹来,郑晖这才清醒过来,他回想着方才梦中情景,独坐在窗前思量,一夜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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