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梦影
到玲珑将司绾珅小心放倒在床榻上时，琉璃已经整理好情绪，给司绾珅小心盖好被子，并整了整被铺。然后和玲珑琳琅一起退出了司绾珅的卧房。
但是琉璃刚要阖门，想想又觉着不妥，便又进去了。
“我还是守着小姐罢！”
“也罢，琉璃姐你在门口坐着，开一丝缝听我讲好了！”
玲珑知道她心系小姐，这会也已正常，不肯丢了自己的职责。但琉璃并不清楚今日在雅间里的事，必然也是好奇的。玲珑不想日后找时间再专门说与琉璃，便立刻出了个主意。
琉璃略一犹豫，叹了口气，便同意了：“你离门近些，声儿不要太大。”
“我晓得的。”玲珑冲琉璃眨眨眼。
琉璃轻轻阖门，留了丝缝隙，轻倚在门扉上注意听着门外玲珑的声音。同时她的眼睛紧紧盯着床铺上，生怕错漏了司绾珅的一举一动。
门外，几个丫鬟早已聚拢来，认真严肃地听玲珑讲述今日在醉仙楼楼上雅间里仅几人知晓的事情......
......
司绾珅一袭深衣华服，安静地站立在一方灰蒙之中。
太后的正装啊......
而司绾珅一头青丝披散着并未挽起，而青丝中混杂着些许银亮......
是她死时的模样。
锦衣华服，寿终正寝。
她前世也算不得病逝，只是恰好那般的，就那么轻飘飘地去了，恍然间如这梦一般回到了三十六前。
看来，她要历一遍“走马灯”啊。
司绾珅安静地看着面前的一派灰蒙，那灰蒙逐渐淡褪清晰了起来。
她并没有婴幼儿时的记忆，于是她首先看到一名身着素白孝服的小女娃，别扭着一张泪眼婆娑却强忍着不哭的小脸，被一名威严肃穆的老妇人牵着，慢慢走向一口暗沉的棺材。
“开棺。”
“司老夫人，司小姐......”
“开！”老妇人的声音不容拒绝，强硬无比，“再难看也是绾儿的父亲，是司家的好男儿，是为国捐躯、死得其所的定北侯！”
“......是。开棺！”
老妇人看见棺中的儿子，伸手摸了摸儿子冰冷僵硬的面庞。那伸出去的手竟抑制不住地轻微颤抖着，同时不知是那只苍老的大手还是那只小巧的小手握紧了几分；抑或，二者皆有。
随后，老妇人偏开头拭去几滴泪花，然后转向另一边缓缓俯身对她牵着的小女娃说道：“绾儿，去见过你父亲。”
小女娃抬手用手背用力将眼睛一抹，脆生生地应道：“是，祖母！”
接着，小女娃被一名应老妇人召唤而走上前来男子轻轻托起，瞧见了那棺材里的男人遗容。
“女儿，司绾珅，见过父亲。”
......
是的，她对父亲的遗容是记忆不浅的。
司家数代将门，男儿少有寿终正寝的，无不以战死功成为荣。而她的父亲司柏温，死于最后的胜仗所得之际的一道冷箭......父亲的遗容完整，俊美得不似武将的面庞依旧，只是冷硬僵化，再也不会对她笑着唤她“阿玉”了......
那时，她八岁。
那是她人生中参加的第一场葬礼，冲击性极强，她便记得了。
记得了死亡的悲伤。
......
司绾珅转眼看向站在老妇人和小女娃身后半仗远的年轻妇人。
那名妇人低垂着头，素白的绢花头饰遮掩了她的大半眉眼，叫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是那身气派很冷、很淡。仿若这一切悲痛哀伤都与她无关。可她偏偏站在这人群中仅次于老妇人的位置上。
是季氏。
她的夫君战死，她却漠不关心。
也是，从始至终，季氏就没有将司柏温当过自己的夫君。在她的心里，司柏温是她的仇敌，是害得她与其挚爱分离的元凶！
真是荒唐可笑！
这季氏，婚前与其名义上的堂哥无媒苟合、私奔他处，被季家暗箱操作一番瞒天过海又嫁入了定北侯府，做了定北侯夫人。司柏温自是爱她，方会求娶，而季家为了攀附京中权贵自然不会放过定北侯府这等亲家。
本来若是父亲知晓季氏心有所属，自然不会强迫，但是季家刻意隐瞒且地处偏远、一家独大竟给他真的欺瞒了去！季氏哪管司柏温的无辜，只恨司柏温拆散了她与其“心上人”！享着这定北侯府的荣华富贵，却恨着给了她这一切的定北侯，还念着那昔日旧情人......当真是无耻至极！
而这时的司绾珅，竟不觉着有多愤怒了。
是了，这般无耻之人，也配值得她再度大动肝火？
......
此后，画面变化，小女娃慢慢长成少女模样，与身边亲近的人都互有过说笑，唯独那妇人一直保持冷脸面对她。小女孩本以为母亲就是那般性子，冷淡寡言。然而，女孩十三岁那年，另一个女孩随着一名男人的到来，让现实狠狠抽了她一嘴子！
只可惜，小女孩未被抽清醒！
妇人对那名远道而来的女孩笑脸相迎，整日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似乎那女孩才是她的亲生女儿，而失去父亲的小女孩，根本没有入过妇人的眼！
事实，也确是如此。
——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季氏的旧情人季子奉。那女孩，则是二人无媒苟合的野种季念伊。
季氏狼子野心，谋取定北侯府，扶持“司家嫡子”假傀儡，暗中私通季子奉；在萧远印因司绾珅转嫁皇长孙而赌气娶了季念伊又举兵谋权篡位后，更是妄想将季念伊推上后位！
只不过，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最后必然要去他们该去的地儿。
他们重新夺回皇位，支持萧远印的，一个都没有放过。
但是这之间，陈锦矜去世了，琉璃去世了，司老夫人去世了。
司绾珅唯一的挚友去世了，司绾珅的忠仆去世了，司绾珅的祖母去世了......
那一路，那几年，她没有参加任何人的葬礼，却收到了对她而言大大小小的死讯，一路沉静哀悼，到最后竟掉不出半滴眼泪珠子来......
哀莫过于心死。
......
那之后，萧远印被斩首，季氏被“赐”死。
她曾经爱过的男人死了，是她监的刑；她曾经爱过的母亲死了，是她赐的毒。
女孩此时早已长成一名成年女子，也挽起了妇人发髻。
那年轻的妇人已不再年轻，可临死前还疯癫地朝女子笑骂哭骂了她这些年的委屈与怨恨，仍是咒骂着她娘家与名义上的夫家，亦责骂了女子。女子淡淡说了一句话，那妇人猛地呆住，随后朝女子张牙舞爪而去。女子只是简单避开，又说了一句什么，那妇人又停住动作。末了，女子退出房间，留下一瓶什么。妇人呆呆地注视着那瓶东西良久，倏地一笑，极为惨然，如同鬼魅，随后将那瓶东西尽数一口吞下！最后，妇人在房中自我折磨数日而终于咽了气。
......
她说了什么？
不过是两句实话罢了：“你的姘夫与野种已死。这瓶药可以送你去见他们。”
想着最后那般成全了那对狗男女，也是她疲乏了罢.....
......
画面还在变化着，女子的气势威严愈发盛重了，尤其是女子的夫君去后......
皇长孙......
司绾珅看着那枯瘦如柴的手临死前伸向那女子时，她原本垂立无感的右手手指竟微微颤动了一下！
司绾珅颇为诧异地瞥了自己绣纹繁复的衣袖一眼，头一回将目光从那不断变化着的画面上移开。
但也仅仅，就那么一瞬。
不过，皇长孙最后，似乎想同她说些什么？
罢了，已经，不重要了。
......
接下来的画面，是女子飞快地老去，她桌案上的折奏愈来愈少，她那身着龙绣服饰的儿子来商议国事的时候也愈来愈少......直至女子如她这般青丝多白发，画面的变化才慢了下来。
司绾珅看着自己那最后的时日，每日几乎雷打不动的行动轨迹，只是那双年少时乌溜明亮的眼珠子一日比一日暗淡......直到那一日她安然闭眼，永久睡去......
画面徒然一暗，又恢复了灰蒙的状态，甚至更加暗沉混沌。
看来，一生走马，到此为止了。
......
若要问她有何感想，好似也并无。
但是这一世她不愿重蹈覆辙，再经历身边重要之人的逝去。
所以，该报的仇，还是要再报一遍，不过是提前了罢了。
人构我，我亦构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反客为主，后发制人。
古人言之极是。
至于仁义道德什么的，适用于季氏和萧远印那样不顾礼义廉耻之人么？
因此，司绾珅是不会同他们讲道理，给他们任何机会的！
知其诡而不察，察而不示，导之以谬。攻子之矛，必持子之矛也。
如是而已。
再是一点，那便是，自由。司绾珅希望这一世，可以不再桎梏于这京城、于这皇城，不再偏安一隅，而是可以到四处走走。司绾珅作为旁观者，不止看到了她那三年的颠沛流离，还看到了各地风俗民情，回想起不少有趣的人物事......只是当时无心顾得上多注意那些......可惜了。如果可以，她想过得自在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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