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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第五十二章


直至谢玖身影远走回廊之外,凉风又刮落一阵疏叶。

        谢府跟随在独孤湛身后的侍仆教养得好,遵礼上前低问:“庭中风起清凉,陛下可要先去住处安置。”

        晏斐安静而立,低垂着地面,未多望向身前。

        独孤湛深眸掠过,微微侧身,嘴角勾笑看着晏安:“晏安先随他们去罢,帮朕挑个好些的。”

        晏安看了一眼三哥哥,隔着萧黄秋光,晏斐仿若孤身淡影,不理旁事。他不好多与晏斐此刻亲近,乖巧点头应下:“陛下放心,那晏安便先退下了。”

        待他与谢府侍仆走远不见,空庭远光深静,独孤湛直身站立,又似笑非笑看着面前晏斐。

        晏斐无意多留,一卷秋风萧疏,他转身就要离开,忽而听见独孤湛声音低沉,唤住了他:“晏三公子莫急。”

        风拂袖衫起凉意,日光虽好,却少再融暖。晏斐停住,敛眉回过身,淡道:“陛下是还有吩咐?”

        独孤湛黑眸深邃,向来探寻而威压。

        他噙着笑意,一直盯着晏斐,慢步走近了一些,见晏斐神色不改,淡然自若,忽而愈觉兴致。

        “前些时日,有一逆犯在牢中大闹,口口声声想求见于朕。”独孤湛迎着秋风,语气轻和缓慢。他随意扯了旁事,却又娓娓诉来,“因他曾是朝中臣子,晏相府中的二公子,朕不得不多留意些,是以召了他入殿,听他闹作所为何事。晏斐可知晓他与朕说了甚么?”

        他话音一顿,含着笑,猝不及防问向晏斐。

        晏斐默身不动,静静听下,启唇说道:“晏斐愚痴,不过寻常百姓罢了,怎会知晓这些。”

        独孤湛听完,低笑了出来:“也没甚大事,都是罪犯的笼统说辞,自道含冤不明罢了。只是后来,他语锋一转,言说他的亲阿弟,晏三公子你,是个心思深沉可怕的妖物,痴傻十数年忽而清醒,本就有异。更莫说他自称自己……全然是被你所害,你能狠绝至此,必成大晋祸患。”

        庭前树端只余半叶,日光潋滟,影落地上,婆娑微摇。

        晏斐青衫迎风拂起又落,漫漫无声,他终于抬起头,眸光中似乎倒映着天光秋色,沉和看向独孤湛:“若要牵扯,他既为兄长,所言晏斐不敢辩驳。那陛下又如何以为呢?”

        他不轻不重抛了回来,好像旁人的污蔑不过轻淡得如游移即去的风,无需在意。

        独孤湛默了半晌,周身逼压气息不减,嘴中却道:“妖邪之说,朕自然不会信。晏参犯事证据确凿,又于高堂惑言欺君,罪难再恕,朕已将他伏诛。”他见晏斐不为所动,心里也耐性,又贴近了几分,声音低如轻弦。

        “然而无独有偶,东陵王世子进宫面圣,又向朕提起了你。身居长安的质子,本不该干议朝事,可他却言辞切切,说晏家的三公子,实为不世奇才,天资纵横,实当招之重用,若不能得——宜杀之!”

        顿时恍如周身凛然,风静而意凉尤甚。二人彼此对面,晏斐气质淡薄温和,不显丝毫退怯,自始只作浑不相干。

        他眼神平静相望,回应道:“晏斐在长安时,曾与东陵世子对酌一回,穷探生死之极,一时兴味,许是得世子过誉了。”

        独孤湛只觉好笑,勾着嘴角看着他:“你当他流水知音,实则为了你好?”

        此时人尽皆知,晏斐已入谢府,便算作是晏相投谢玖所好,割舍的棋子。既是东陵谢玖的人,哪怕是帝王尊崇,也不能再轻易讨要。

        道他惊才绝世,满腹智谋,也只为最后一句穿针引线而已。

        杀之,杜绝后患。

        晏斐静立低眸,神色淡和,一如沉稳隽旷的云雾,只是再不作声了。

        好似日光一层层地洒落庭中,阴郁又转得明亮,过了这许久,他动了动唇,抬眸正要回话,身后远远传来声音——

        “你们聊些甚么,不妨让谢玖也听听?”

        明光潋滟轻柔,谢玖在长廊横枝之后,添了披风,长身而立。晏斐与独孤湛闻声望去,她似笑非笑,绕过栏杆踩青阶一步步走近。

        独孤湛抬首轻问:“怎的,家主忆及自己待客有失,特意回来弥补一二?”

        谢玖扫了眼晏斐,掩过一时的不自在:“久未看见我的人,以为他惫懒躲闲,前来找找罢了。”

        她不动声色横在晏斐身前,笑意明艳了几分:“陛下若有事,只管寻旁人,晏斐尚不熟悉谢府,您总同他虚耗时日作甚。”

        独孤湛笑了笑:“也没什么,晏三公子风姿卓华,得了长安城中许多人的记挂,朕只为他们托个问候。”

        谢玖看向晏斐。

        晏斐眉眼愈渐轻柔,仅是温软目光,比之秋日煦光还要安抚人心。他开口说道:“确是如此,还惹陛下费心,晏斐惶恐了。”

        “年少相惜,还拘礼作甚。”

        他二人既都有不宣的收掩,谢玖也追问不得,只身而来像是多余了一般,只好将剩下的话通通咽回肚中。

        “那你二人可叙完了?”

        晏斐觉察出谢玖话语中的不咸不淡,默然侧立,不敢再应。独孤湛提起声回道:“许是差不多了。”

        长风沁凉,庭前流光有限,一地落叶微微随风卷动。

        谢玖深思稍许,复又挂起从容笑意,对他说道:“陛下与晏斐相谈甚欢,谢玖本不当煞风景,只是这阵子疾累难眠,听晏斐琴音惯了,一时离了不行……”

        话已说到这份上,独孤湛识趣,恍然大悟状连连点头,顺水推舟说道:“原是如此,客随主便,怎好让家主将就。”

        而后与谢玖巧笑逢迎了几句,递了她个台阶,叫谢玖与晏斐回去便是。他便看着,谢玖毫不避讳地扣住晏斐手腕,带他转身行步。

        独孤湛一人目送其远去,嘴角笑意不绝。

        庭阶长道半影半明,但见披风轻动,谢玖只是低首慢步,不发一言。

        临近屋阁时,她松开了晏斐,声音细缓带着笑:“阿斐再碰见独孤湛,可得尽快避开,谢玖纵是有心,也不能每回都解围。”

        晏斐看了看自己手腕处,好像秋风凉薄,轻易吹散了方才的余温。他垂眸良久,开口道:“方才陛下唤住晏斐,是为——”

        “阿斐不必说与谢玖听。”谢玖即时打断了他,风中唇色淡白,却笑容如初,“谁都有不愿道出的事,我信阿斐,是以不知道也无妨。”

        她转身要回屋中,顿了顿,嘴中又道:“只是长安朝堂里,好人不多,更莫说当朝君王。阿斐心窍通透,应当比我更加明白。”

        好似日渐萧凉,只落下了无可奈何。

        晏斐心中一扯,见长身披风渐隐,流光不复,他忙上前两步:“家主……可是要听琴。”

        谢玖蓦地顿住,回顾了他一眼。

        其实他二人心知肚明,方才的一番说辞,不过是讲与独孤湛听的藉口。谢玖那日听他抚过一曲,随后各待居所,再未见晏斐。独一人静待在屋中,她能自晨曦守到灯起。

        红樱桃绿芭蕉,时日消磨,也不过如是。

        晏斐心境平淡,谢玖对他亲近或疏冷,他都能坦然接受,既未有不该有的期许,也便算不得失落。

        知道谢玖每日未抗拒药膳,旁人的侍候与照顾,她也不作抵触,全力配合着将养身子,晏斐便心满意足。

        她不召他,他便安分地待在院中,不去多作打扰。

        谢玖始终没说话,一双黑眸清亮,动也不动看着晏斐。晏斐面上一派镇定,低声又说:“家主体寒,如今秋凉日甚一日,定是难以安睡的。琴声靡靡,于家主而言,许会……有些用处。”

        他声音不疾不徐,似是平和了秋风,只余周遭的宁静。

        谢玖倒不疑晏斐的真心,只是低头笑了一声,婉拒晏斐说:“不必了,莫的辜负阿斐琴艺。”

        晏斐眼观鼻状,轻说道:“习琴本该纯粹,千人入耳,有千般回应,皆是琴师的乐趣所至。若只取琴意,与少数人相应,那样未免狭隘。”

        谢玖也不反驳,眸色渐深:“……是么。”

        可她依旧未允。

        屋门窗扉长开未闭,透过屋阁,依稀可见对窗那处的明艳日光,树枝黄叶。谢玖立在门口,沉思了许久,忍不住多问了声:“阿斐的琴艺,是从哪处学的?”

        晏斐极细微地颤了颤,淡声回道:“收了些长安的琴谱,闲来无事,独自揣摩罢了。”

        “这样啊……”谢玖落下眼眸,好似不可及的泡影又被人打破,她随口说,“琴音需长久修习,个中想必许多艰辛,阿斐都未说罢。”

        晏斐垂下目光,记忆以摧枯拉朽的姿态浸来,却依旧残缺不全,早记不清当年习琴的细事,不知该不该应下,再抬眸时——

        萧风呼触落叶,谢玖已进了屋,檐下哪还有她半□□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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