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五十一章
他声音本就低润如清泉,在漫漫无际的长夜,映着隐约可见的精致面容,一言一顿,犹如刻进心底的谦卑。
更况且,还有令人招架不住的真诚。
烛灯暗影多幽深,独见明月照人心。久得好似空寂漫延,再无一物,晏斐听见谢玖认命的一声叹息。
“我重新唤你阿斐可好?”她语中复带上了温柔笑意。
晏斐身形轻动,双唇抿着,尚未来得及应答,又闻谢玖低得绵长的声音:“若我未记错,阿斐说过,可随谢玖高兴,做谢府的门客或面首?”
静夜软榻前,本是安静得不闻丁点声音,这话乍起,好似平地惊雷,忽视不得。
晏斐心头一动,旋即掩饰太平,不动声色地应下:“晏斐确实说过。”
谢玖又静默半晌,烛光些微映上她的面容,气质轻然洒脱,而后她笑了笑:“阿斐心窍通慧,又有莫烟阁的势力可召,独守在一方院落实在辜负。往后你便留下罢,留在谢玖身边,出谋献计,总能帮到谢玖。”
“是……做您的门客?”
谢玖笑容安抚更甚:“谢玖先时心思烦乱,是以有些冷待阿斐,对不住了。你不需再刻意躲避着我,也不必事事退让,想做甚么,只管做便是,谢府绝没有人会拦你。”
一朝得解,好似缠束尽卸,豁然开朗。
她想到晏斐事无巨细地为她着想,而又竭力将自己化作不以为然的虚空,抿消了本该是他的欢喜憎恶。
谢玖并不赞许,只是此刻夜深,她耽误了许久,如今疲态渐显,偏又神思清明得无以复加,左右无法,她见晏斐愣怔原处,陷入兀自的沉思里,良久未动。
恰好心念忽起,谢玖躺在床榻,说道:“阿斐不是带了一把琴来?长久放置也是可惜,此时夜色幽深,可否劳阿斐为谢玖弹上一曲?”
晏斐一僵,只如寂空人不知,声音压在昏缓的帘影里:“许久未抚了,算不得缕缕入扣,恐会污了家主双耳。”
“那也不碍事。”谢玖柔声开口,神色半含恹倦,“本就是长夜凉远,难以打发,我不会品赏那细致东西,不过是入耳助眠罢了。”
当朝琴音一向走幽远绵密之道,取沉心静悟的雅趣,犹如泉陇雾水,飘扬宕溪。
懂意的人,自然如痴如醉,仿若游合天地;不懂的人,如灌经书般不解其意,确实易得昏沉。
也不知当年,她是如何陪莫璃捱守枯燥长琴的。
谢玖说得坦荡,倒叫晏斐为难,不便再婉拒。灯影闲长,屋阁细致华丽,笼着昏明不解的青烛,愈显空寂染秋。
眼见晏斐松动,谢玖眉眼一弯,唤人迅速将琴取来。
晏斐进退不得,上前抱出止音,摆放在前头桌上,双手抚过弦,端正跪坐在面前。
借着灯火未熄,谢玖浑身疲倦,随意侧过头去,透过隔在中间的屏风和帘帷,漫不经心瞥去了一眼:“这琴有些眼熟。”
不等晏斐言语,她又半掩着眼眸,躺落了回去:“不过琴嘛,长弦木身,都是相似的,我也并不懂这些。”
晏斐静坐了好一会,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正襟敛目,拂袖其上。
清脆琴音起,打碎了一室的空寂,似如百鸟环梁,湖波清水映着粼光荡漾。
谢玖隐在床榻,突而出声:“阿斐弹的是甚么?”
晏斐收回双手,掩在青衫长袖中,端坐不动,开口道:“……东陵城畔的一曲小调。”
曲调融和轻简,仿若春水初生,日光吊树梢,落入耳中确是缓心舒逸的。
却也中规中矩,简单得习琴稚童也能抚出。
甫一被打断,屋中良久又成了静默,仿若昏夜冥冥里,多浸了几分风露。谢玖半晌又抬起声直道:“长安昔有《阳旋意》惊鸿一起,流传四方,你换作这首罢。”
她说得不容置喙,可犹如外强内衰,话语中的疲态已遮掩不去。晏斐眼中微动,旋即掩落得几难察觉,轻声点头:“好。”
一声沉起,似万舸齐发,千军万马的恢宏剑气破空划来,震荡河山意气。
忽而琴声又急转,似九天银河,倾流落下,山高多缭雾,松下清斋坐,最终彷如星辰一卷,融于雨霁云销中,天光拨云,又是祥和万里。
阳关古意,天地并生,尽在一曲淋漓。
那时在秦楚楼,莫璃撑病躯作下此曲,最初只诉自己隐含不甘的长志与抱负。此前楼内多是委婉绵长的小调,这般气势恢宏的琴曲,留在那处弹奏实在不合适。
莫璃孤高自负,兼之指法精湛,自成作派,偏就引得众人折服,长安空巷。
一夕落成景,万户称纸贵。
此后的许多年,纵旧曲无踪难再寻,于懂琴的士人而言,佳音难仰,即便寻常琴师弹奏出《阳旋意》,亦会惹得他们牵起昔念,回顾流连。
晏斐弹至一半,琴音空绝飘绕屋舍,忽而脚步声落地。谢玖素面长发,中衣斜垮入身,绕过屏风冲到晏斐面前。
眉头深皱半刻,她面色几变,眼神怪异望着他。
谢府又来了两名客人。
谢玖受知消息,随着下仆阔步赶至府前,那二人已毫不拘谨地迈步进了来,为首的少年玄服深
洌,分明是俊俏的面容,眉眼间却总盛出超脱年纪的威压。
仅是随意一扫,便叫人凛息难言。
谢玖实在扯不出笑,上前悠声道:“朝堂政务诸多,陛下不在长安城待着,悄摸来我这作甚。”
独孤湛一身低敛,不过是寻常贵公子的装扮,所带随从亦只三五个。想来这趟东陵之行,长安没几个人知晓。
身后谢府奴仆战战兢兢,敛首跟随。
独孤湛浑然不在意,笑得意气风发,迎面拾步走来:“我来见见我的皇后,这也不行?”
院阁内林立众人,细阑疏光,晏斐赶至长廊后时,恰巧将这话听入耳中,顿在原处未再动。
谢玖眼皮也懒得抬,偏又不能不应承:“这里可没有您的皇后,陛下弄错了罢。”
独孤湛不以为然,依旧是春风得意的神态:“宫中突传家主遇袭的消息,朕甚为担心,心思牵挂,便来探望一番。”他上下望了眼谢玖,说道,“眼下得见家主平安痊愈,朕便安心了。只是这一变故不可不追究,朕定会竭力,为家主寻出主使,严惩不怠。”
说罢神色不改,收回目光低低笑了起来。
谢玖心中郁结,她只当帝王惯习权谋制衡,不知脸皮也修得厚如城墙。分明是他派出死士意图绞尽而杀之,如今还能故作不知,安稳如常说出这样的话。
无赖者,不外如是。
偏生谢玖还得与他虚与委蛇,相互周旋。她安默许久,扯了个假笑道谢,不愿多提此事。
“陛下尚亲政未久,贸然独离长安,朝堂如何是好?”
谢玖念起这事,开口相问,未等独孤湛启唇,她自独孤湛身后,望见锦服玉琢的孩童,一步步谨然走来,眸光灿亮:“家主!”
晏安被教得乖巧,虽欢喜难掩,还是停在了谢玖身前,一板一眼行了个礼,又朝回廊处,柔柔唤道:“三哥哥。”
横枝斜下,长廊宛转,晏斐无可躲避,施身上前来,如谢府众奴仆般向独孤湛见礼,温和看着晏安:“你怎来了,府中父兄可安好?”
晏安回到独孤湛身边,腼腆笑了笑:“是陛下,知晓晏安思念三哥哥……和谢家主,心有动容,便带了晏安一齐过来。三哥哥放心罢,府中一切如常,兄长伤势也已养好,恰好宁河公主欲回封地小住,他便受了旨,随之一道护送。”
独孤湛抬手揉晏安脑袋,眸光含笑:“宁河这丫头,自小与朕相依,便多受了些宠爱,至如今任性妄为起来。”他声音轻似梢上秋光,说道,“女儿心意付诸东流,她想去封地散心,朕也拦不住,有晏治陪她一道,才叫人心定。”
风动黄叶起,萧染平光,他神色尽是格格不入的怜爱无奈,落在谢玖眼中,哪还有甚么不明白。
独孤湛怎会对晏安心生怜悯。
他独出长安城,朝堂难稳。晏相是百官之首,独孤湛虽对晏相不亲近,眼下也不得不再依赖一回。
他将晏府唯剩的两名公子尽打发了出去,甚至将晏相幼子留在身边,岂又不是镇胁晏相的意思。晏相守在朝中,势必竭心尽力,不敢有多余的打算,兼之士族大家的势力以及独孤湛近来提携的寒门,三者鼎立相衡,朝堂自可安然无虞。
庭前秋风正扬,吹得谢玖愈发清醒,她也是杞人忧天,白费了替独孤湛多余的担心。
谢玖干笑两声,侧首看见晏斐垂目而立,既未多问一二句,也不见其余的情绪。好似方才那一声,只是应景相逢的随口问候。
“陛下来都来了,那便住下罢。”谢玖顿时索然,懒得再受凉风,随手一挥嘀咕道,“我也没有将人赶走的道理,谢府一向冷清,想待到几时都是可以的。只是谢玖身子尚弱,而今风大,怒我不能久陪了。”
独孤湛勾起笑容:“无事,我与家主相交匪浅,怎会在意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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