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六十六章
东陵王生起的心思,如同长在血肉里,许多年前便深刻而执究。
生为嘉帝长子,他年少起立朝堂听政事,仁智多思,果敢英武。在一众皇子里,他既有兄长的沉稳宽厚,更有早早受蒙从政的阅历,卓绝有才,令百官叹服。
意气如虹治天下,少年束冠,风满长安。
还在宫闱时,东陵王亦曾满怀志气,心系巍峨江山,愿舍长年,换大晋永乐安泰。
可是,他终究不是嫡子。
大晋以礼为尊,储君当立嫡长,世代不可更改。纵他兢业勤恳,朝事侃侃能谈,才学智慧如长流,幼弟无一能及,他亦抵不过皇后所出的孩子。
即便他的二弟——帝后的嫡长子,是个只知荒奢纵乐,不学无术的废物。
疑困和不甘,自父皇嫡子受封储君那日起,便化作了难言的阴霾,萦绕在心头不去。
他不愿自己的志向,像孤城湮没在黄沙一般,再不见天日。此后一段时日,他有如泄愤,在朝堂上与他二弟处处争论,驳斥其政见,参山河之举。引经据典,字字珠玑,皆是旁人想不及的能事。
二弟时而被他一番言辞堵得汗如雨下,无力反辩。看见他在百官面前受辱,模样蠢钝不堪,东陵王此时才生起一股快意,似泉瀑倾泻般,不能轻易止歇。
他比之那个废物,实在强上太多。
坐在高位冕旒之下的人,未动声色,将一切看在眼中。后来纵有朝事难解,帝王渐不再问及他,仿若视他如无物。
似温水慢沸,他起初并未察觉。
再一回,他斥得太子吞吐讷言,低头羞愤,群臣跪首请听大皇子谏言,满朝大儒连连点头称是。他俯视四下躬首,心中得意万千,不经意间,望及上位高驻处——
他的父亲,大晋的帝王,只那样静默不动地端坐,目光冷淡而冰凉,审视入他骨子里,似有看透一切的了然。
父皇淡漠看着他,许久后,沉着声音:“都起身罢,大皇子知人善用,通经纬事,有心了。”只淡淡一句,未提谏言纳否。
突而长钟惊醒,如凉水倾盆浇落。他卑劣而刺探的计谋,早在其幽暗潜生起,便昭然在那双幽深黑眸中,无处遁形,毫无遮掩。
他惴惴不安地掩了慌张,忙低下头,不敢风发过甚。
昔有郑伯克段于鄢,先祖以为训,独孤氏永不得手足相争。
以后的数个寂夜,灯盏竟点,帷帐风起,那日高位处洞悉一切的寒眸,好似阔天般的巨石,沉钝压在他心头时时警作,成了他一整夜直至天明,亦无法挥之的梦魇。
他的垂涎,他的贪念,他对至高权力的心痒难耐,全都映在那双黑沉深意的眼中。不知何时,会悉数化作瘴气,自那深眸中钻出,反噬于他。
仅仅是目光相对一瞬,他竟这样害怕父亲。
雨水洗长安,东陵王大病了一场,日出又晴。帝王怜他劳惜,感念年岁渐长,已是兰芝少年,诗赋才学,莫不卓绝,特意下一道旨,封他为王,受封东陵。
东陵城富足繁盛,沃壤高楼,更有士族谢氏,安置百年之久,自是不差。
可他心如明镜,坐在空庭望这绵延宫阙,已惶惶失意。
东陵王在朝堂收敛了锋芒。
他再不出言斥责太子与任何朝臣,孤绝在朝堂一隅,清身病容,日复一日地沉默安静。六艺骑射,诗赋礼学,但凡他所精学的,均如尘封落在旧处,不敢再多研习,赢尽声名。
春去秋来,数个轮回。
长安城的人,逐渐欢笑引新谈,诗赋贴酒肆,美酒倒倾杯,追逐士族扫墨的风流,忘了他们的大皇子,昔日也是才华凌人的少年。
父亲的心啊,原是偏着长的。
又一年的千秋宴饮,漫天烟火绚丽,灯盏映亮长夜。二位嫡出皇子笑颜恭和,风态俊雅,他已沉默寡言,坐居尾端,全无昔年的意气飞扬。
几盏清酒罢,皇后笑容端庄,对他说道:“我虽掌六宫,却向来德疏才浅,不堪其位。事情多有琐碎,难免便有疏忽,若我未记错,大皇子也及弱冠了罢。”
藩王年纪一至,须往封地,无诏不得回长安。
话音入耳,他暗自苦笑,还有甚么不懂。
正欲起身回话,嘉帝淡声开了口,对着皇后是难得的温和轻柔:“皇后贤德,竭心尽力,已为朕匡扶良多,莫这样薄损自己。”
不须皇后多提甚么,嘉帝再一转向他,多看了几眼,顺势又说:“你既弱冠,也该承封去往东陵了,路程虽遥远,好在东陵繁华,亦是个好去处。”
除此以外,再无多言。
他起身,拂衣展袖向高位二人行了个重礼,应下道:“劳父皇与母后牵念,儿臣确已备妥了行装,不日便启程了。此后无可尽孝道,惟有奉神祈告,愿父皇母后,安康常在。”
临行那日,宫闱劲风喧,东陵王阔衫拂动,冠玉系佩,看似满身的尊贵,却没有一个人送他。
在宫墙下,他驻足许久,最后望足了这看不见边际的宫阙殿宇,像是刻尽前半生最后一道浮华美梦。
他低头转身,不经意间,忽而撞上一孩童。
“甚么人冲撞本皇子!还不束手就擒!”那孩子手握木剑,欢游正盛,黑眸光亮满是兴意。身后的侍人心惊胆颤,安顺跟在他身后:“河曲王殿下——莫闹了。”而后齐齐跪下,静息不敢抬头,“见过东陵王。”
皇后所出的嫡子,不过两位,河曲王正是幼子,受万千宠爱,封王时的年纪,比他小上许多。
二人俯仰相视,眼神都没有退让。
河曲王跑闹得脸颊绯红,眸里映着仍旧稚嫩的意气,打量着他:“我记得你,你也是父皇的孩子,是我的兄长。”
东陵王突而笑了,嘴角朝上勾起,声音轻柔:“是的,我们都是皇子。”
那时河曲王还是七八岁的孩童,纵然淘气,倒也没甚尊卑的分辨。东陵王既是他的兄长,他便乖巧了些,按捺着好奇,直言问道:“我看你似要出行,你去哪里?”
“去我的封地,东陵城。”
河曲王不解:“东陵城是甚么地方,那里好吗,可有长安的热闹壮阔?”
东陵王耐着性子,对他摇头:“我也不知道,都说东陵别有美景,打马落花,许也是好的。”
河曲王双眸愈亮:“当真?那兄长几时回来,下次将我带去东陵城小住可好?”
东陵王低头看着他,眸中像是蛰伏了几多的温柔细流,轻叹了一声。
“我这一去,想是不会回来了。”他语气温软,好似感概,“皇子受封去往封地,日后没有诏书,便不能再回长安的。”
远处的城阙再是富饶,纵有金樽罗裙,与他们而言,也不及长安日暮晚霞的万一。
河曲王不解:“不能回长安?那你见不到父皇了?”
东陵王:“见不到了。”
他又问:“见不到兄弟了?”
东陵王:“见不到了。”
河曲王:“……也再不能回昔日住下的宫殿了?”
东陵王淡淡一笑:“是的。”
突而一阵沉默,仿佛阴云忽至,河曲王面色沉下,张口又问:“我将来也须去封地,再不能回来了吗?”
东陵王收起绪念,眼中温柔笑意更甚,点了个头:“父皇与皇后疼爱你,河曲郡繁盛安宁,是一众封地里最好的。你去了河曲郡,亦会过得不比长安——”
“甚么河曲郡?!父皇母后哪里疼爱我了,我就要留在长安,哪里也不去!”
他话未说完,河曲王便已气恼,狠狠甩下了手中木剑,砸在身后侍人额间,瞬时血涌不止。侍人皱眉不敢哀叫,愈低下了头,装作无事。
他自小受尽娇宠,脾性来得极快,眸中隐约的戾气甚至有些不符年纪。东陵王站在原处,也不作声,只是依旧含笑看着他,似无限包容:“所有皇子都是要离开的,长安城只会留太子一人,将来登基继位。”
河曲王哼了一声:“那我便要做太子!”
“殿下——”他脱口一出,自是未想太多,身后一众侍人闻言,惊惶得出了声。
东陵王看在眼中,好似全不在意,温柔地挥袖,叫他们退下。而后扶着河曲王的肩,领他往前慢走去:“太子只有一位,你的嫡亲兄长已受封了,你又如何当太子呢。”
河曲王似被难住,陷入思索不知回应,低头不自觉间,已被长兄带往了高台。
劲风喧闹难止,日光轻和,抬眼望去,远处尽能看见。
东陵王凝望着那端,宫阙正中的恢宏殿宇,壁柱琉瓦,敞门高座,悉数落在了他的眼里。他眸中幽深眷念,几经涌动后,声音更加低缓:“河曲王看见那座宫殿最中央的位子了吗?”
河曲王抬眼一瞥,意兴阑珊地点了个头:“那是父皇上朝临坐的地方。”
东陵王嘴角又弯着笑,低头看着他:“是的,那是天子才能触及的高位。太子便是日后的天子,拥有世间最至高无上的权力与尊荣,随心所欲,不惧万物。”
他话语轻慢,即便是朔风凛冽,亦吹不散他深暗双眸的蛊惑,“一旦受封便不可多留,我们虽是皇子,却也困制于天子,如星辰较之日月,永不能更改。”
河曲王困惑:“天子……?”
东陵王声音更加低缓:“你知道吗,河曲王殿下,除却太子,你比我们任何人,都接近那个位置。”
野心似无声无息淬进的毒,随年岁增长,沁入肌理骨髓,置身这座宫城,便越发无可避免。
他在长安城种下了一粒种子,以多年被忽视的怨恨浇灌,待风起云变,他乞求着,这种子生根破土,长成参天大树。
他年遮天乱日,祸变成一场能解他不甘的宫事。
后来,他娶了妻,生了孩子。
婴孩在他手中啼哭不止,心头牵动,东陵王亦有了最亲近的血脉。他为他第一个孩子,取名“怀谨”——怀抱美玉,世间无双。
他遗憾了半生的父缘浅薄,化作柔软的心血,尽数投入了怀谨身上。
他抱着怀谨,自庭前惠风春光,至冬季寂静雪落,他亲自教怀谨读书习字,修身学礼,将自己所能寻到的最好的,都堆在怀谨面前。
怀谨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亦是唯一的孩子。他唯恐着,自己浑噩苦恼的悲剧,重演在怀谨身上,便有意不再纳房添嗣。
岁月如长流,望着东陵的日落晚霞,闲散宁静如厮,他有时亦会记不起来,长安城的高楼鳞次,影回熙攘,究竟是甚么模样了。
只是时而听人说起,陛下文韬武治,功业非凡;河曲王少年得意,领军平定西羌,陛下对其嘉赏与偏爱,特许他封地留兵,是独握兵权的藩王。
东陵王听着,只是笑罢,一如云卷飘过,提不起欢喜与嫉恨。
后来,太子诞下皇孙,帝大喜,出令长安与天下同庆,大赦三日,无比风光。他父皇喜爱这位嫡孙不止于此,他亲自养在身边,命大晋最才华有成的大儒教习,更允嫡孙奔入议事政殿,毫不设防。
俨然将其作储君培养。
陛下多年治世,开太平繁盛之景,气势可吞山河。只是英雄终会老去,许多年过去,他年长体虚,养病在榻,一方垂帘,近臣随候在殿,又听闻了一道旨意——
“朕多年劳励,克己勤勉,始有小成,不愧于黎民社稷。然此消彼长,血脉虽厚,终有失天伦乐事,此为憾事难消。念诸子各受封地,独镇一方不可轻动,朕老来思念,亦不能解,是令世子替父归长安,伴侍君侧,慰朕心苦。”
明里暗里的意思,彼此都不是愚钝的人,自然一清二楚。
东陵王听罢旨意,抱着不及十岁的怀谨,软塌上静坐了数个时辰。直至日斜近昏黄,竹帘影拉长,茶凉了一回又一回,他才低笑出了声,亦不觉泣涕满面。
他父皇的心啊,果然是偏着生的。
闲散的东陵王殿下,有名无权,抗不得旨。风萧气凉,满道落叶的时候,趁日头东处,他送怀谨上了马车:“长安是父亲长大的地方,你去看看罢,记得养性当心,无事多递些书信。”许多话涌起,他想一一嘱咐,堵在口中却又作罢,最后慈爱一笑,“待枫红长道,父亲再将你接回来。”
车马轻蹄远去,带走了他平生最后的柔软。
他又成无所事事,浑散茫然的东陵王,独守庭院细雨,熬过一年又一年的枫叶漫天,可是终等不到他的怀谨回来。
嘉帝驾崩,太子继位,三年荒淫,帝又崩。
晏相与朝中老臣扶幼帝登位,辅佐政事。
漫长无涯的闲漫,东陵王已形态虚浮,鬓发藏白。日渐老去的,不止他的面容与身形,更有他难与少年时相当的意气才华。
他蹉跎了许多年,而今思绪已顿如腐木,有时纵使费力,亦寻不出半分谋局布事的计谋。
唯有野心悄然疯长,化作漆黑深渊,已成执念。
成败与功过,他在漩涡中浮沉了这么久,年少时的壮志,年长后的不甘,他总要再争一争。
熬过了他的父亲,他的嫡出二弟,如今他的幼侄上位,东陵王不愿再等了。
直至谢氏嫡女拜家主位,在长安秦楚楼出了一段笑谈,他第一回听见莫璃的名字,心中一动,有了此后的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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