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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第六十七章


莫璃初入谢府,自嘲一腔心血付诸空梦,此后困在深院亭台,与爱人远隔,将再无出路。

        体弱兼心境低落,他病倒了许多日,直至身子好转,他亦无心多思,并未想到东陵王那处。

        无论谁牵线作局,事实既定,都不重要了。

        身不由己,他与出身高贵的谢氏新家主拜过天地,成了可笑的夫妻。

        谢玖那时是及笄少女,天真质朴,欢喜便欢喜,一双黑眸溢着笑,不加掩饰,待他很是讨好。他有自己的一方院落,清静且偏僻,抚琴或温书,少有被人打扰。

        长安局势星涌,莫烟阁的一切,他不再想了。

        莫璃年少坎坷,际遇艰难,身体多病虚软,是以性子也比常人疏离清冷一些。他不喜旁人过多亲近,自己独处一室,不让谢氏的奴仆服侍。

        谢玖事事迁就着他。

        她多年山中习艺,习性便简朴些,名士趋风雅的书墨琴曲,谢玖悉数不会。她千方百计讨莫璃欢心,暗下修习贵女礼仪,并握小刀雕刻木头成他的模样,赠送与他。

        可惜如遁入墙檐,无济于事,莫璃更是至死也不知道,她曾如何勉强自己在一方屋院屏阁中,费劲钻研一摞摞的书典乐谱。

        在莫璃看来,谢玖那时送他的小玩意儿,是粗野山间物,实在拙劣得不值一提,他甚至不愿抬眼,更莫说收下。

        日复一日地冷漠,谢玖也泄了气,不敢多出现在他面前,未烦扰他了。

        莫璃乐意之至。

        后来,他收到一纸信笺,信上字迹清雅如昔,正似那人气质霜雪,又暗含孤寂失意,随信同时赠上的,还有怀谨苦寻的药材。

        “长安水土,难赴遥途,念阿璃病痛缠身,定形容消瘦。唯有愈疾药材奉上,愿卿保重,不负心意。”

        仿佛心中柔暖,驱散了满目尘埃。

        他知晓困在谢府,难有自由,余生的心念残意,也便这样了。命该如此,他凭着病躯思虑了小半辈子,向来惶然难自已,莫璃又如意过几回。

        孑然立世间,知人生无途。

        既抗而不得,他也该认命的,守在庭院听雨煮茶,平淡度日,莫璃向来矜持高傲,但他……输得起。

        可怀谨一封信笺,犹如在深暗山色里,忽而揽了一泉明光。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新帝年幼登基,老臣辅佐,长安盛景下看似宁静太平,各士族形若飘摇,各求依傍,藩王同姓独孤,坐拥封地,怎真会心甘臣拜毫不知事的稚童。

        怀谨他是东陵世子,客居长安许多年,带了一身的清霜忧愁。

        彼留质子,既克不还。

        莫璃已无指望的立足高处,览尽河山,许也能换一种方式实现。纵身困一隅,他布局出计并非难事,平生多少恨,他便有多少坚韧心性。

        他要让怀谨一步步登临顶端,光芒万丈。

        ……

        回顾前世,尽已浮如烟尘,晏斐对谢玖说,今日的困局,都是莫璃咎由自取,确也没错。

        莫璃疏淡着谢府的人,敛好心境,每日便服着怀谨的药,艰难支撑,待他养好了些,难得备了清酒菜肴,着人请谢玖小叙。

        冬雪吹寂寒,落梅缀红意。

        谢玖披着白绒大氅,清雅贵气不加遮掩,她叩门而入,忐忑而欢喜的模样,全不设防地被莫璃轻瞥了然。

        小女儿家的□□,他看在眼中,先时只是不屑回应,如今……倒也能轻省许多。

        “我,他们说,阿璃你找我。”谢玖站在屏风前,席垫也未敢踩上,清眸望着莫璃,颇有些小心。

        莫璃轻淡如旧,端坐在桌前,弯唇淡淡一笑:“薄酒并暖炉,扬扬雪洒,此处冬景很好,家主过来坐罢。”

        谢玖抿着笑,忙不迭上前对坐。

        莫璃在秦楚楼中,自幼受贵族礼仪教养,即便身子难受,他从来都坐得端正挺直,好似翠松清玉,修礼韵成。

        谢玖不愿叫他轻看,便也压着性子,坐得端正,偏头望了一眼窗外的凌雪纷飞,说道:“阿璃身子才好,纵使雪景绝美,敞窗任凉风灌入,怕也要多添寒气了。”

        她想了想,解开身上的白绒大氅,试探着起了身,披在莫璃身上。见他未曾避开,静坐着任她添衣,谢玖眸中愈发欢喜:“你若是喜欢赏雪,不若我叫人多添些暖炉,以避风寒。”

        莫璃神色无甚喜忧,轻启双唇:“无妨的,莫烦扰了。”

        小菜温热得正好,一壶酒自炉中捞起,谢玖盯着酒瞧,垂涎得不加遮掩。莫璃施袖为她倒了一盅,柔色说道:“东陵城中酒肆的桑落酒,家主许是尝过的。”

        谢玖低头,羞敛笑了笑:“我曾偷摸出府,买过两壶。”

        屋中人静和,帘窗阻隔,雪寒不漾。

        她握着酒杯浅尝了一口,不自觉眯起了眼,再仰头闷下,意犹未尽。再搁下酒杯时,谢玖恍然:“阿璃不喝吗?”

        莫璃眸色不动,嘴角微弯:“莫璃身子不好,而今饮不得酒。”

        大晋女儿家矜持,纵是饮酒,亦不敢贪杯,醉酒失态是极忌讳的事。谢玖愣然,一时不知桌案余下的酒,是否还要再动。

        二人安静凝默,暖炉炭火又裂,风寒啸劲,愈显室中暖谧。莫璃淡声,好似清霜缓洌:“家主不需顾忌莫璃,秦楚楼中,莫璃亦为人添酒伴侍过。屋中无旁人,您既是喜欢,那便多饮一些罢。”

        轻而易举被他猜出了心思,谢玖也不觉羞恼,屋中酒香犹盛,几番斟酌,她倒坦然了些,自顾摸了一壶斟下,看着莫璃说道:“阿璃从未尝过酒吗?”

        这话直白且纯粹,莫璃低眸摇头:“本就是浮花杯倾之地,怎会未碰过,那滋味莫璃也是喜欢的。只是桑落酒太烈,现下莫璃只能虚身作陪,不能共饮,辜负家主了。”

        谢玖怎会介意,低寂了少许,她又望向窗外——寒冬凌冰,万物归藏,唯有落雪纷扬,簌簌似无止期。

        屋中映雪色,也不觉昏暗,她低声开了口:“谢玖……确是山中长大的,士族条束的礼仪,我许多都还来不及修习,有时难免闹些笑话。”

        谢玖性子洒脱,看得也开透,提起这事,只因长安一行,犹记落花散漫,旁人的笑睇,倒也并非真的耿耿于怀。

        浮笑多少事,尽归他人言。

        她叹了一声,转而又说道:“出岫一派虽是道门,可师傅也说了,往来随心清静,无为便是自然。道家虽忌酒,师傅倒不怎么讲究,更以山中百花,酿得一手醉人佳酿。我与师叔贪杯,便时常会偷摸着挖出一壶,躺在山间空林,放肆对饮醉醺。”

        远山沉雪,飘摇无叶,屋中雅致温软,一炭暖炉醺柔。

        桑落酒性烈,谢玖不自觉饮去了半壶,眼眸渐迷离,随意倚撑在桌案。

        “我本想说,阿璃若是不喜欢,谢玖便改,日后不碰酒就是。浮世兴致万千,为阿璃弃下一件,也没甚么的。”谢玖说到这里,又轻声欢喜笑了,抬眼无顾忌地落在莫璃面容上。

        ——精致绝伦,细若玉琢。

        好看得胜过世间所有的雪月泉流。

        她抿了抿嘴,未忍住,探出手来碰及莫璃,幸而他不避开。谢玖放下来,又覆在他手上,感知他双手冰凉,她便握紧了些,缓缓度去内力,为他暖身。

        “可阿璃既喜欢酒……”她低着眼睫,嘴角笑意温柔,声音愈缓,“师傅酿酒的技艺,谢玖也得了些传授,今日不能共酌,来年我以春花秋果,再酿几壶浅醇些的,置封一年,定也能飘香满院,阿璃你说好不好?!”

        说到后头,谢玖已然忘形,一双黑眸似映着雪景与遐光,又抬起望着莫璃,满心尽期许。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呼风沉日色,庭前雪厚,压枝又落下,惹得一番动静。莫璃淡然微笑,轻缓挪开了目光,为谢玖又添了一杯酒:“如此,莫璃幸甚。”

        日过烛灯起,屏间对影安坐,谢玖晕沉不动,柔顺地伏在桌案安睡,一如月间玉兔。

        莫璃在席垫跪坐许久,身影落在帐深屏竹间,仿若静止,而后眼眸淡漠扫过谢玖,慢将手自她手里抽出,抬了抬,缕上谢玖碎发。

        三年星尘碎忆里,那是他独一回留谢玖过宿。将她安置在床榻熟睡,莫璃燃一盏灯烛,在外间软垫,与暗雪月华为伴,独坐了一宿。

        第二日起,他得以打理起谢氏。

        身握权力总归方便许多,即使端居一室,莫璃亦能执笔作信,递送至外头,与怀谨相连。他以自己作饵,连感情亦能算计其中,那时只觉得崖风艰险,逆道难行,他用尽全部的心神,在难得清醒的意愿上。

        纵不能相守,为所爱之人,铺就登天的坦途,莫璃九死不悔。况以一己之力颠覆天下,算计如云涌磅礴,也算成全了他自己。

        与士族交连刻结,命织一线,明避世修身姿态,暗下施善聚民心,更莫说将女眷驱入东陵,养城为兵……

        步步为营如网织勾连,都是莫璃竭虑布下,好似硕大的棋局,行一步则惊涛骇浪。

        他本就体弱忌思虑,心思尽放于此,旁人的失落迷惘……莫璃哪还顾得上。

        后来谋略渐成,他一心柔软落在怀谨上,却不知东陵王早已忌惮他知晓太多。聪慧一世,也是糊涂一世,纵然通晓医理,他也不会防备那人送来的药。

        枯寒凛冬,又是一年大雪纷落,这才如梦方醒,始知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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