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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第六十五章


谢玖面色虽苍白,藉以微弱烛茫,并窗柩映下的雪月柔光,她的一双眼眸却宽容且苍远,流转着些许明光,彷如修浸多年的智慧老者。

        “碌碌茫茫,就此混沌地来一遭便走,这样的人并不少。生者往矣,作旁观者倒好,若我也此番度过,终究是可惜的。

        “上下求索,九死未悔,先贤耗尽一生投向一件事,未尝不是无憾。倘或觉得值得,便去做,懒得想那许多。依谢玖看来,将所追求的,奋心竭力,最终予它个善终,那才算不堪此行。”她眼神浮起,看着晏斐,“待了却心头事,此后的年岁是长是短,也就无所谓了。”

        虽身处暖室高床上,物事精致,炭炉彻燃,只看谢玖此时的气度神情,像是在高台旷风中,听谛论道,细缓而坚定。

        虽千万人吾往,孤心可照月华。

        思绪不能收,谢玖一时话说多了些,浑身疲软更严重,掩起衣袖咳了起来,神色白如枯纸。

        晏斐始终沉静,手里的按揉早已止歇,眼睫低垂着:“而今战事正酣,陛下本处弱势。家主投倾全力襄助陛下,一如名刀落世,霜清势倒。消损东陵王士气,平定乱事,也只是假以时日的事。”他说得缓慢而有节,隐在暗光里,眸光依旧难辨,“令东陵王名声尽负,空梦一场,最终落魄不得善了,这便是家主余生所求的,是么。”

        银炭迸裂,突而嗞过一声,转眼屋室悄然,又是长久的暗寂。

        谢玖的低咳在空寂的屋中便显突兀,她习惯忍下,稍许缓了过来,只是分不得心再与晏斐说话了。她略显狼狈点了个头,双眼平和,又是如常安抚的微笑:“谢玖从不疑,阿斐猜不到此处。”

        晏斐眼眸落下不动,继续开口:“家主,缘何又殚精竭虑,只这般执著东陵王。”

        他语气虽平缓如旧,只是此番追问,细品味来,隐约带了几分求索的味道,实在反常。

        谢玖无心回忆旧事,轻淡几句带过:“谢氏与东陵王并无旧怨,只是东陵王……欠了谢玖一条人命。谢玖向来没甚么大志,可纵是为了逝者,也该讨回来。”

        “……人各有命,家主口中的逝者,许也是报了他的业果。机关算尽,皆是咎由自取,又有甚么好可惜。”

        屋中屏立帘遮,悄无动静,依旧是空荡温软的气氛。

        银光落席榻,清明两相知。

        谢玖慢正起身,眉头蹙起:“你……”她看着晏斐清淡的模样,光影翩跹,一时讶异又恍惚。

        直至寂静好似染透了屋室,谢玖似放下一般,忿忿开口:“谢玖险些忘了,你身后还有个莫烟阁,如何探知不到这些。”

        而后别过脸去,收敛了方才所有的柔光,逐渐寂灭在暗影中。

        谢玖从来都知道,晏斐知一处可洞察全观,既猜得出她意在东陵王,自然也会有心探寻其间的缘由。过去夜静听漏斗,心神懈缓,她看着晏斐低微安静的模样,并非没有向他透露过往昔乱事。

        如苦药搁置,一味压藏也不能够。

        只是,她主动说起是一回事,旁人未得她允诺,暗自打探又当是另一说。到底是她压在心里许多年的,像雪落掩尘,突而被他重提,谢玖自然有些生恼。

        即便是晏斐,这般淡漠如无物地贬低那人,她亦不能接受。

        晏斐尽数看在眼里,眸色不动,仍旧静得像一湖平波,揽了凌山苍雪。只是心中思绪几变,他挪开目光,终闭上了双眸。

        早年莫璃身处长安秦楚楼,才华风姿尽数倾世,纵使身份低贱,吃穿用度却也是万里挑一的精细。

        又生得一副病弱的身体,甚少露面,世人便当他性情凉薄,满身孤傲。

        不论待在秦楚楼中,又或是后来与独孤怀谨相交,被谢玖照顾,莫璃总是被人迁就着的。身躯孱弱,姿容惊绝,便令人不由自主地,只愿全心待之,岂敢大意。

        揭下孤高清冷的一面,莫璃的脾性,实则亦并不算好。

        厌世、轻慢,古怪不定,瞧不上世间大多数人。只是自小的教养使然,兼之不宜多怒,他淡漠一瞥,便少有言语,众人不知其秉性罢了。

        而后……他身死如大梦方醒,浮在高处守了谢玖三年,原先的脾性也似折戟沉沙,再也找不着。

        许是强饮那残剩的酒,酒劲终于翻滚上头。晏斐一时闷得厉害,像是尘光触身,牵动两世,愈活回去了。

        气息起伏不稳,强自压抑尤甚。

        明光浮眼似梦非梦,辗转破碎,原是一杯旧忆。

        他倏地起身,睁眼定定看向谢玖,声音发沉:“晏斐可说错了?!莫璃从来不是良善之辈,寡情薄义,只知算计,本就辜负了家主半生,落得那样的结局,谁也怨不下。为了那样心高气傲,不知珍惜的卑劣之徒,家主一如行尸走肉,更卷进如晦风雨中,叫他怎受得起!”

        闲烛暗淡,帘静长席。

        气恼尽数发泄,他恍觉自己失态,愣怔片刻,难得的无所适从。而后似是作罢,晏斐稍敛心神,后退两步,嘴中仍不断喃喃:“怎受得起……”

        谢玖亦被惊住,思索了好一会,方反应出晏斐话语的意思。她向来待人温和,只因假意或真心,她少有再放在心里,无谓,也便不在意而已。

        可她偏有处软肋,谁也触不得。

        谢玖怒极反笑,亦没了姿态:“受不受得起,那也是我与莫璃的事,与晏公子何干?”

        她失去倚托,身子前倾在床帷上,乌发本就披散未束,而今受轻光映照,好似黑缎流华,动魄惊心。

        落入晏斐眼中,顿时如凉水醒脑,不敢放肆。他收回目光,敛着眉又是无奈,只觉漫长朔往,不知该从何处怨起。

        他缓了语气,疲倦得好似平生已走了一遭:“家主余生还长,晏斐只是认为,您不当困在过去。”

        先时屋中的静谧,转而仿佛是凝滞成水的气氛。

        二人共处一室,不过几尺之隔,身影轻移便能相叠,只是忽而之间,好似又隔了千阻山迢,互不能成全。

        谢玖气息散乱,因着身体弱,强撑在高软床帷上,便用尽了力气。

        她被人拆穿,似是恼羞,此前所有的避而不谈,全都不在意了,唯有一双眼眸,似委屈般,逐渐发红,忿恨盯着晏斐。

        带着义无反顾的决绝坚毅,好似破死而生,谢玖吼道:“对,我就是为了莫璃,既是我夫君,谢玖为他报仇,旁人有甚么可置喙的!莫说东陵王本就有反心,纵他忠诚可照日月,我亦会逼得他有,我便要亲眼看着东陵王,跌落谷底!不得好死!为此,谢玖舍弃性命也在所不惜!”

        一段言辞说完,谢玖费尽力气,胸腔急剧喘息,周身溢满了难堪的倔强。

        宛若蝶未羽化,转眼至萧寂冬凉。

        晏斐长身立在屋中,无力叹气。他不敢再激谢玖,唯有率先服了软,摇头只道,“莫璃,从来就配不上家主,更不值得您做这些。家主兴许还不明白,卷涉朝堂,与独孤一门牵扯,日后要……付出甚么代价。”

        “……纵粉身碎骨,也是谢玖自己选的路,没甚么可悔的。”谢玖低首沉默,而后抬起头,了然般冷笑,“这便是晏公子先时百般避而不谈,叫谢玖置身事外的缘由。”

        不论是湛帝政改,或是东陵王聚兵起事,但她问及晏斐,他好似总有隐瞒,答得模棱,只是一力劝阻谢玖,愿她抽身而出,不再干涉皇权相争。

        想来,兴衰如史,乾坤既定,他对前事早有预知。

        晏斐双眉紧拧,低头不语,算作默认下。想了想,他又艰难地开口:“若为了旁事,家主要争这天下,晏斐定不会拦下您。只是莫璃的过往,待家主尽数清楚了,才知而今的费心,原是错付了人。”

        谢玖更觉好笑,目光飘移,也不愿再争执下去了。动了动唇,她说道:“我记得,晏公子入谢府时,亦不忘工于心计。满身鞭笞伤痕,卑微至极地说下一句话——若能留下,门客或是面首,随我便是。”

        过了数月之久,重提往忆,仿佛黄昏时分,移步花间,捡取地上残瓣。

        本就没甚么精力,谢玖倒在床帷,为了维系体面,她眸光飘忽,一字一句说得缓慢:“我知晏公子清高,无心做面首,谢玖自不会强求。既是门客,晏公子莫忘了自己的身份,出谋划策,辅佐家主便是,几时起竟能僭越犯上,自作主张了。”

        到底是多年的谢氏家主,谢玖有意将话说重,只觉气场凌盛,拒人千里。

        晏斐一僵,神色暗淡下,这才明白,先时的一点怜惜,原来谢玖是不需要的。

        他整好姿态,又复至往先的内敛模样:“晏斐懂了,日后定安分言行,再不会失礼。”

        皎月当空,方知此行了无益。

        他有心想走近些,为谢玖再掩被衾,望及她只影瘦弱,苍白倔强,终究顿住了步子。只是临走之前,又多燃了几盏铜灯,将茶水温好:“家主体虚,长夜定会难安,只是门窗闭掩,暖炉莫燃重了。”

        而后放眼望去,既空寂无奴仆,他亦无法叮嘱。

        晏斐远走几步,直至两扇门间,身后谢玖突然开口,声音哑疲依旧:“道不同,不必迁就。谢玖虽有疾,却也有府中医师照料,日后凉风侵寒,懒疏自顾,晏公子不需再来了。”

        晏斐顿住身子,眸中如长夜一般低落,轻声开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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