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八十八章
昼伏夜静,日盛又落。
谢玖久卧病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安静听话。晏斐如常替她煎药养病,递至屋中,将她的起居备置得妥帖无漏。只是光景移换,谢玖难得清醒时,他却有意无意,总归有事不在她身旁。
泠月秋水无微不至侍奉谢玖,自是也不会有差池。
起初,谢玖侧着眼,亦会静静望顾屋舍,仿佛等待着身影迎轻光而来,再一回醒来时,神色平和,甚么也未多问。一日复一日,她虽苍白疏淡,精力却养好了些,醒着的时间愈渐增长。
晏斐久病成医,又因着谢玖旧疾,细心费过工夫,医术精湛;除此之外,谢氏更有其余名世医者,一同照料她。
谢玖双腿寒凉,擅自破竭内息后,身子已近虚衰。久躺困倦,她出声问医者,何时能够下榻行步。
医者潜心落笔,开口说道:“家主并非简单腿疾,尔之寒症侵入肺腑,但若提转内力,便不得痊愈。家主须得舍下多年的修行,辅以针施之术,将体中的内力化去,尽灌于双腿骨血中,今后或规似常人,还能走动。”
只是这样一来,谢玖一身武学便算废了,空落虚芒,在出岫山许多年,到头来什么也不再有。
谢玖略一思忖,郑重点头,缓声说道:“亦可。”
谢氏不缺珍稀药材,可暂护心脉,谢玖既然允下,医者便行针替她断下内息,三个时辰,其间感受如同剥骨洗髓,待医者离去,谢玖奄息在床榻,一身冷汗,面色如纸。
泠月扑上前来,没能忍住,眼中湿润落下泪来:“这算遭的甚么事?!尽受这样的磨难!”
谢玖冲她虚弱一笑,想抬起手,为泠月抚下泪痕,却施不出半分力气,只好小心翼翼将手轻颤几分,挪至被褥,小声说道:“不是还好好的么,莫哭。”
泠月抿着嘴,眼泪掉得更凶,心头百感交集:“您本不该这样的,不该的!”
她一出生便是莫大的尊贵,谢氏多少人为她生,为她死,为其倾尽所有,为其甘舍付诸,她该是一世安宁,人间富贵无忧的金枝玉叶,国色无双,艳盛到极致亦惹人流连。
怎么就命途多舛,身心俱衰败成而今这样。
浮花弄盏归常事,天意从来笑世人。
谢玖心中复杂,冒起些许思绪,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闷声说:“谢氏的主人,本就不需要武艺修为。”
习武学艺,有则有矣,说来只是她自小喜好,便费了心思去研习,未曾想过以此傍身立命。
若是没有了,于谢氏主人这个身份而言,也没甚大事。
她语气清淡,笑着看向泠月,“且再说了,有你们在,会护好谢玖的。”
秋水恰好端来一盆热水,顿了顿,别过头什么也未多问,浸湿了巾帕,上前蹲下身子,为谢玖仔细擦拭额间细汗,动作温柔至极。
泠月眼眶通红,声音渐低:“我等自能护住您,哪怕您一辈子不能行走,我也会尽心竭力侍奉您,可主人为甚么要九死一生,忍这种罪。”
谢玖一默,撇下眼说:“那不一样。”
她本就几近虚脱,面无血色,汗水一拭去,很快又浮起一层细珠,明光一簇,照不出面颊轮廓的半分生动,她神色游移,显然不愿多谈。
似是长根深埋,偶然拔出一角,得见不可窥知的荆棘暗藓。
“如何不一样——”泠月乃谢氏主人近身奴仆,虽有骄纵傲气,却也并非愚昧无知。她本不愿去深想,却不死心地壮起胆子,一腔闷愤想要追问,被秋水谨然一拉,这才回了几分神智,面色清幽,默然了半刻,她止住涕泪,敛声说:“是,泠月多言了。”
久似平静无常,一晃的十数日光景,谢氏依旧与世无争,独处一隅。
外头的云翻雨骤,也只是兴衰倒斗的皇权富贵里,又一回寥寥几笔的添辞。东陵城外的大军压城,百姓惶恐不可终日的心悸,长天楼塔,亘日烟霞,好似忽而被长久定住,无限延复,却始终未入得谢氏眼中。
谢府日渐平静,谁也没有多余的话。
流水潺湲的一处院落,喧风气和,日光疏暖,满地药草散郁清香,其间青衫身影一动不动,气质矜贵而淡泊,似化在不沾尘灰的世外之地。
宋枢子推门而入时,这景象恰映入眼中,仿佛春阳如旧,周遭一刹那间,没了任何声色。
他向来不在意脸面,张嘴看得痴迷,一时竟出了神,脚畔传来沉重感,他低头一看,原是晏斐养的那只鹿悄然走近。
它前蹄毫不顾忌地踩在宋枢子布鞋上,也不惧人,歪着脑袋细细打量他,而后鼻息喷嗤一声,意兴阑珊地又伏在晏斐身旁草药林中打滚,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宋枢子心中暗骂,轻咳着又端起神色,见晏斐回身,安静如常地望着他。他便嬉笑一声,不正不经地提起衣袍,在晏斐身旁坐下。
“在小玖儿处蹲坐了两日,总觉少了甚么,今日灵光一闪,原是未见着晏三公子,我这便来瞧瞧!”话未说完,小鹿率性凑近,宋枢子衣摆又受轻扯,它玩得尽兴,鸣叫声高了许多。
宋枢子手忙脚乱,赶它道,“去去,远,远一些。”
晏斐自袖中,摸出几颗甘糖,伸手喂了小鹿,说道:“晏斐有幸,劳道长挂念了。”转眼间,他手里空空如也,仿佛晾了一拢舒和轻风,顿在原处怅然若失。
“庐中草株渐长,惹得风喧,是以晏斐近来深居院落,锄草晒药。”晏斐不轻不重地说,“相思那处,有满室奴仆照顾,少了晏斐一人,也没什么不一样。”
他话语落下,彼此便没了言语,只剩轻风拂面,小鹿无顾忌地翻滚在草地里,间或发出的嬉耍声。
长阳落洒,如有温柔光泽。
宋枢子近身一些,不知礼数地打量了晏斐许久,待时日凝滞半晌,他想得明白,恍然长应一声:“你在躲着小玖儿啊!”
他一向躲懒,形容不甚讲究,一壶酒抱在怀里,不知是醒是醉,便会信口胡诌。这话一出口,毫不客气拆穿晏斐平淡的借口,也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不知世故的误打误撞。
长衫随风而动,春和且暖,细发轻划面颊。
晏斐僵默了许久,只是清淡低头,好一会的安静之后,并不轻怠宋枢子,坦然道:“相思向来有主意。”他缓声继续,声音细腻温柔,“晏斐只是不想,让她分心惘结,因我而为难。”
许多事情,他纵使明白,也只能轻描淡写地状若不知。两世为人,晏斐自以为能求得圆满,命数节途却不曾变,由始至终都只能自知无能为力。
他破不了这死局,什么也改不了。
晏斐眼睑一颤,忽而想到什么,试探地看向宋枢子:“道长通悉术相卦卜,可有算得,这一局当真——”话还没说完,他便止了声音,扯了个淡笑,“是晏斐糊涂了。”
他识心智,知谋合,向来只信人定胜天,而今竟也手足无措,问起了虚幻得难以把握的命数。
宋枢子恍若不知他方才的一记挣扎,自己盘着腿,双手随意扣着,感同身受地跟着叹息:“修出世之道,行的却是入世所为,怪道如今捉襟见肘,上下两难。”
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
其跗骨者,皆是堪不破罢了。
他说完这话,忽又扭头看着晏斐,也不再绕圈子,自怀中掏出一方木盒,递给他道:“此物予你。”
晏斐低眸看着,默滞不动。
“某日醒来,我便在台檐捡到此物。一瞧这手艺,便知是小玖儿刻下的,并附一句话,他日消陨而去时,将这木盒交予晏斐。”
而今困局将结未结,小玖儿甚么还没做,他纠结再三,还是自作主张,枉顾了她的意愿,早一步给了晏斐,是以宋枢子亦有心虚,小声嘟囔一句,“也不知而今可是合适时机。”
晏斐小心接过,看着这方木盒,愣怔了许久。
谢玖素来喜好木刻,曾经独处时,亦有拿出一段木头,专心雕些精致玩意儿,送过莫璃与痴儿晏斐。
木工为下等之作,士族从来视为轻贱不入流的工夫。许多年前负剑布衣的谢氏小主人,携了一身山中质朴,初来长安便以此引过笑谈。
谢玖也不在意,举止如常,不曾顾望一眼。
后来满心欢喜与莫璃成了婚,谢玖欲讨好他,将自己悉心刻成的木雕,连带满腔柔软热切的心意,一同送给了莫璃。
只是莫璃并不受下。
他淡漠得如同不起波澜的死水,一副病躯孱弱,从未将木雕放在心上。
谢玖这才明白,既走下深山,寂往不见原踪,身份不同,处事待人也该不一样了,她既已是谢氏家主,原先执著而深刻的喜好,便应学着一一收起。
敛下一身少年意气,浮华尊贵,高居人间。
再后来,花开灼盛,她遇见了晏府三公子。
生命漫漫晦暗,晏三公子心思纯澈,安安静静,并不嫌弃她时而异于士族的习性。谢玖没了束缚,为哄他开心,谢玖将以前的刻刀又捡起,雕了许多木刻,送给痴儿晏斐。
这些都被莫璃看在眼中,很长一段时日里,成了他的心结不能抚平。
所有的记忆细腻而惹人眷念,却又日渐封尘,不能够再回溯。
直至之后,晏斐想叫她欢喜,专心却生疏地研习着谢玖的偏爱,企图与她再近一些,谢玖却不再提刀,如老僧入定般,抛却了过去的山间旧习,专心做谢氏的主人。
木盒不过掌中大小,古朴简单,不着多余的珠玉修饰,镂刻得却再无别处可寻的精致细巧,上头落了把小锁,灰蒙得不映流光。
晏斐涩然一笑,将往先记忆压下,执一根细针,轻而易举将锁打开。
里头并无他物,唯有两颗明珠,皎莹容华,可抵百两黄金。其下一纸信笺安然折好,隐落好似生尘。
晏斐颤了颤手,避开明珠,将它拿出展开。
https://www.biqivge.cc/book/78483735/25444961.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biqivge.cc。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m.biqivge.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