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八十九章
“阿斐。
造化无常,尤厮难述,你细读这纸信时,谢玖已凉寂落定,不再留及这世上。
近来意识散乱浑噩,不知虚实,旧疾压缓至此已成重跄,谢玖深知大限将至,再不能苟延。
此为自然之道,是生是死,都应坦然承受。
近来夜半惊醒时,好似总能听见城外大军号鼓,震荡声颤人心口。而今这困局,却是谢玖亲手所致,谢玖离世之前,不能不管自己这一错处。
湛帝命属九五,呈大气运,谢玖只能推波助澜,本就无力阻碍。今兵临城下数十日而无动静,只因长安乱象仍需安定,湛帝不愿过多损益,是在等谢玖退让妥协。时日再久一些,湛帝失了耐性,东陵定会衰颓残败,谢氏覆灭。
独孤氏之野心,从来恢弘如伏合山海,肴绝辟世,不容他人侵染。是以不论谢玖如何自处,谢氏与独孤氏,总归会至一步,临渊而峙,不死不休。
幸而,湛帝尚不知谢玖本就将死。
谢氏向来只得一脉,谢玖没有后代,若在湛帝面前,允将谢氏一族势力奉上,谢玖再自断性命,了绝家主血脉,湛帝自会安心,如此,谢氏其余人才得以保全。
这是谢玖能想到的,最无恙的方法。
阿爹将谢氏交予谢玖手上,如重担倾压,谢玖便应当守住它。
谢氏众人自小受训,他日谢氏归附湛帝,他们自择去留,不必担忧其生计。苟胜已长大成人,行医采药,亦能独挡一面。
唯有阿斐
我知阿斐心结何处,至今只有一言——阿斐从不低贱脏污,自初见便如人间霜雾,拂动谢玖心尘,是谢玖生来最珍惜柔软的记忆,实在不应妄自菲薄,厌弃过往。你两世为人,皆受束缚,本该自由无拘,清冷洒然于人世,偏两世为谢玖所累。谢玖体会过所爱辞世之痛,自知此种悲坳,莫过心神之哀漠。
彷如日月俱损,天地无光,山河崩摧。
人间再无千种繁华,碧落黄泉,追随而去方得心安。
谢玖恰不愿阿斐这样,这世间没了谢玖,阿斐才算真正做了自己,得归本性。谢玖唯盼阿斐内心强大,自过往不透里走出。
从此恣意随和,看淡虚妄,立世翻手合纵江山,或是沉隐归去伴山水,皆随自身心意而为,再不受旁人扰乱烦霭。
答应阿斐的种种许诺,当时皆是出自真心,可惜谢玖时日无多,已做不到了。只记得不日前的许诺,赠你百两黄金,放阿斐出府。
而今两颗明珠奉上,也算践诺,除此谢玖身无长物,再无可应允了。
提笔之时,正逢窗外暇光温隽,纷纷花瓣如落雨飘下,谢玖能熬至又一年春,目望花开,只觉多一日都是贪下,一时竟欣然不已。
本欲接一捧落花藏在盒中,也算此刻春光,我与你共赏了,又恐阿斐打开时,已尽成枯折,徒惹你的愁绪。
思来想去,便只折了信,锁在亲手所刻的木盒中,一如谢玖的心意,简单而无措,平白误了阿斐许多年。
谢玖泉下,遥祝阿斐百年安稳,一世无忧,从此江河湖海,望卿闲和览尽,不染哀愁。
谢玖,绝笔。”
天上的云舒展又卷起,时而遮蔽日光,风轻似无恙,拢至身间,却添了些沁凉,不知时刻度过几许。
院落之中,苒苒绿草,满眷温柔。
宋枢子耐心待在一旁,也不问谢玖写了什么,就只安静望着旁侧这人。
好似日月转换,流光已无意义,晏斐出神半晌,而后眼眸一垂,指尖动了动,轻缓将信放回木盒里,合上并落了锁,双唇张合,仿佛找不出声音。
轻风一吹拂,满院沁凉而柔和。
日色再起明光时,晏斐面色恍惚,颤着声艰缓道:“对不住容晏斐失陪了。”
而后神色如常地起了身,一步步走回檐下。
云涌移合,日色本就暗下,他青衫背影愈远,似归在昏寂不明的屋舍里,渐不得见。
宋枢子也不出声应下,目光随之而动,始终看着晏斐进屋的那处,而后无奈一般,又沉沉叹了声气,踉跄地以手撑地,站了起来,抬脚往院外迈出几步。
忽的又顿住脚步,他再往晏斐方向张望了眼,转去药棚抱了壶晏斐将酿还未好的花瓣酒,缩着身子离去。
晏斐不再避世。
他趁风和暖艳,谢玖转醒时,正巧守在她身边,平淡温柔地奏一曲长琴,与谢玖闲谈长促;苟胜捧着医书,抓耳挠腮不得解时,他亦从容指点两句,恰如醍醐灌顶,叫苟胜欢喜难当。
谢氏众人顾及家主,无心理会旁事,亦是晏斐出面,不迟不疾地处置谢氏大小事宜,将一切安排得有条不紊。
似无波兆,淡然自若。
晏斐将自己放在完美得无人诟病的身份上。
春景愈暖时,谢玖精力渐好,虚白着面容,试着下地走动。晏斐小心扶在一旁,亦步亦趋,温柔且从容。
谢府其余的人,却似怀揣着心事,见谢玖日益好转,独自绕在庭院小坐又起身,尽皆满眼复杂。
言尽深处无人家,几时起,几时散。
日光正过,轻风吹拂春日絮叶过长街,断了炊烟,以虞又回至谢府前,守着深门高壁,望着许多年如一不变的远道阁檐。
家主而今命程难卜,谢氏岌岌可危,他虽不是家主近身的奴仆,心境却如府中旁人一样,既期盼家主身体安然,与常人无异,却又怕一番乱纵,猜测出什么,不愿那一日的到来。
若是谢氏不在了,他还能去往哪里。
城外兵马齐踏的震碎声又隐约传来,他心中发沉,索性侧过身子闭眼,装作没有听见,省得烦扰。
浮光旬过,絮尘轻暖。
有人在他面前轻唤了几声,以虞抬头一瞧,来了两位道长,身着布衣道袍,气质难辨。
前面那人坦然地看着他,一双眼如同包容了世间万物,须臾洞察往昔来回,彷如天象自然中化生的智者,端的是仙风道骨,叫人不敢小觑。
以虞不明所以,试着问道:“二位道长这是”
不过瞬息的斟量,戊樵凝声对他说:“小兄弟双眼捎心事,似有烦忧。”
以虞愣了愣,试着点了个头,算作应下。
那人对他笑了笑:“然命相显平顺,不久虽有变故,尽管宽心待之,顺大势而为,不必担忧结局。”
他这番话轻细温和,如煦光润物,没由来抚慰了以虞连日的愁闷,令他安心又生敬。以虞站起来,声音轻快了些:“是吗,劳道长赐言了,我是因我家主人而烦忧,若她过得好,我自然也没甚么要紧的。”
他起了身,应了些许礼节:“道长来谢氏做什么,我瞧着有些面生,二位不是东陵人士罢?”
后头那位始终带着斗笠,闻言一愣,旋即愈发压低了斗笠,遮掩住他唇角的无奈笑意。轻风旭阳,游合花盛,不及千转风华。
戊樵含笑看了身后那人一眼,平和道:“修道之人,避世而居,不过山野村夫罢了,我二人卜知府上气合有异,特地来此,请见主人家一面。”
以虞本还有心交攀一二,听闻这话,眉头蹙起,不禁有些为难。
谢氏虽为士族,却不拜朝入相,与道门一向交好,因着谢玖自小拜师出岫门的缘故,谢氏上下待修道之人向来礼遇有加,善意随和。
两位道长气质修远,一如深山苍松,三言两语指破以虞愁思,自然不会是寻常人。
若是平日,以虞定会不厌劳烦,好生地跑去院落与主人说一声,主人若有闲意,请人进来一叙便是。
只是现在
谢氏本就忧心忡忡,顾不上旁事,主人也精力不济,身子虚弱,哪还有多余的气力招待二位道长。
几番挣扎,以虞一咬牙,说道:“真是对不住,二位道长,我家主人近来身体抱恙,且困琐于烦心事,不便相见外人的。”
他左右想了想,春盛气暖,不如回屋取两杯茶水,递与道长解乏,再送他们离开。
那两人眸中藏着笑意,对视一眼,也不纠缠,戊樵道长叫住了以虞:“小兄弟等一等。”
以虞以为他还要吩咐甚么,拧着眉说:“道长,实在是不行,主人病疾未愈,不能再分心其他了。”
他这般小心又犯难,却也是一番真心实意的拒辞,不至生漠得叫人避如千里。戊樵道长朗笑几声,就连身后那位戴着斗笠的道长,斗笠边缘细抖动,亦是不住摇头。
以虞看着他俩,一头雾水时,戊樵道长自袖中摸出一块铜鉴,上头刻缀着纹络及篆文,朴实得不见华光,也不知历经了多少代的岁月。
“你将此物拿与府中管事罢,光阴正好,我等自会长久候在府外。”
以虞小心接过,多问了一句:“那还要带甚么话吗?”
头戴斗笠那人清了清嗓子,含着笑意,声音平和温柔:“无话,但去吧。”
不多时,以虞带着辰叔,一路快步又回来了。辰叔手中握着那块铜鉴,远远一望,正欲戊樵道长对上。
彷如万千生机,寻见救命稻草。
尘起叠伏,喧嚷一世,戊樵似已了然一切,看着辰叔,他悠然支手施了一礼,出声说道:“徒儿任性,自出山起这么多年,让您费心了。”
辰叔欣喜万分,忙上前回了个礼:“哪里的话,是在下无能,主人见到您,定会安心不已。”
旋即不多耽误,避身说道:“道长请先进来罢。”
在旁侧守着的以虞和其他奴仆,这才恍然,这位戊樵道长是出岫山时,主人拜礼学艺的师傅。传闻主人的师傅知天罡,通占术,窥得星合玄妙,精于百家学问,虽居于世间,却高深莫测,是最似飞升仙人的存在。
主人在他门下,所学不过一术,只得浩瀚之微尘罢了。
戊樵也不在意旁人的眼光,温和从容地迈步走进去,待身影倏然而过,辰叔抬眼,这才察觉,原来还有一位道长在,他不失礼数地躬下身子,正欲张唇。
那道长衣袍随风一动,斗笠抬起,露出他的面容来。
只消一眼,天河纵生,好似摒弃了周遭一切起落消浮。
日月如磨蚁,万事且浮休。
辰叔愣怔在原处许久,直至轻风令双眼涩然,他方低头敛好神态,哑着声说:“您进来罢,多年不见,道长可安好?”
那道长笑了笑,倒是坦然如常,“多谢挂念。”他步履未停,声音四下散开,清和无双,“我观日月纬华,与天地作伴,没甚么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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