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九十章
一路经过回廊远道,孤墙长径处,他们看见一袭青衫远景。轻光斜束,落在他毫无瑕疵的面容上,有如陌上独立,愈显气质淡如尘,细致绝伦。
落花如雨,他安静看着墙边横生的枝芽,仿佛一身愁绪,神色几分失魂。
辰叔顿了顿,温声向两位道长解释:“这位便是,而今主人心系之人,长安晏府里的三公子。”
戊樵道长随声一应:“哦——”
好似意味深长的一声,叫人不明就里,而后他低头一笑,高深莫测。
斗笠那人亦看见了晏斐,声音温和不改,带着笑意,只说:“难怪她会喜欢。”
脚步移尘间,晏斐也听见了这边的动静,眸色似裹了一层远山的轻烟,目光渺渺,望了过来。
不过一眼,他神色也无诧异,面容平和,向辰叔三人走近。
辰叔随即抬手行礼,出声道:“晏公子,这二位是主人的故人,今日特来问候。”
思及二人身份,辰叔一言而过,说得有所隐瞒。晏斐也并未多问,低着眉眼,想了想只说:“在下长安晏斐,二位道长有礼了。”
他目光轻移,犹如石潭无波,又望向戊樵道长,而后落在另一人的斗笠上,许久之后动了动唇:“相思饮了药,此刻一人独留屋阁,而今还未睡下。”
他心细至极,体贴入微,平淡从容道出这话,恰解了辰叔疑虑,辰叔点头,“正好可去一见,谢过晏公子了。”
然后与晏斐告了别,迎着一地春时的落花,三人衣袍沾风,渐行远去。
斜风疏影,一树的花繁盛得好似即将败去。
旧景映春时,屋外廊柱,绵长得像与轻光共回。
戊樵停下脚步,回首一顾,眸色深如和风疏月,看着身后的人,清朗开口:“你二人久别重逢,根结系连,定有许多话说,在下不作叨扰,便先止步于此了。”
戴着斗笠那人略微点头,也不推辞,他习惯了戊樵的透彻明事,只是说道:“老友久未来此,可
要暂去长阁等候?”
长阁所离不远,方才辰叔恰好提起,为谢氏家主师叔暂住屋阁。
戊樵大笑一声:“也好,我师弟享受人间,多年不归出岫,是时候寻一寻他了。”
说罢长步一迈,已洒脱自在地摆袖往另一路径走去,淡袍宽大,着身只看背影,便似谪仙般无风而动,如渊谷生出的长枝,全为自然化物,别有一番世外气质。
戴斗笠的道长笑着摇了摇头,不再管顾辰叔,往前走上阶梯,穿过横廊,抬手推开扇门。
喑哑一声,好似外头的春阳泼泻入内,映在一片空旷的地板上,泛起了粼光。刻着旧物,屋中景致一如既往,轩窗挂竹帘,小案错屏风。
他绕过屏风帘帐,踱步走进里屋。
谢玖安静地坐在床沿,衣衫容颜尽皆规整,长发束起,柔和又贵气。仅看她的半身侧影,只觉秀致如山雪,眉眼清和,全无分毫病态。
听见外屋的动静,谢玖以为是泠月秋水放心不下,又进来候着,随意抬眼一望,可惜门扉透入春光,她目色已弱,满地光泽入眼,一时未看清。
“是谁进来了?”谢玖声音柔哑。
来人并不答话,再走近了些,因他身形颀长,宛若一堵深远厚实的戍墙,顿时遮挡了身后的轻
光。
只影背光而立,仿佛历经了多年的风霜游离,也只是一个打盹一盏茶的工夫,归来时鬓色无改,姿态闲适依旧。
只一瞬间,谢玖涌上了难以言喻的感觉,不知欣喜或酸涩。
她愣怔了许久,仿若一场梦境未破,一时并不相信眼前飘忽且熟悉的身影可非幻相。彼此之间久未有声响,而后似流光一转,谢玖眼眶中泛起红润,叫人察觉之前,她赶紧别过头,愈发低哑着声:“你不是走了吗,还回来作甚么?”
委屈,不甘,倔强
万般情绪搅混在一起,一时竟全要自胸腔奔出,谢玖已控制不得。纵她忍受了许久的茫然无措,想过许多回此番光景,真到如今,原来久别重逢,她心里也是有怨言的。
昔年杨柳依依,这人牵着谢玖的手,亲自将她送去了出岫山,从此故人远去,杳无音讯。
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她本以为,已来不及再找到他了。
那人顿了顿身子,随即不为所动,仍往谢玖身边走近。
身影一落下,屋阁的盛光尽数抛之于后。谢玖拧着一口气,哽声说道:“停下,谁许你入屋的,而今我是谢氏家主,你既远尘游行,当弃俗缘,莫要忘了自己身份。”
他沉默了好一会,似是听懂了谢玖的言语,不再上前。在稍显昏幽沉暗的屋子里,谢倁也不计较,抬手蓦地掀起了斗笠,面色温和带着笑,再无遮挡,看着谢玖说:“小相思长大了,连阿爹也不唤了。”
半是叹息半是打趣。
好似城破飞扬,旧年如一日,谢玖本就摇摇欲坠的心防,顿时溃不成军。她狼狈地低下头,手足无措地想拿什么物事遮挡,可惜眼泪愈发不争气,无声无息湿了脸颊,更有不停歇之势,似千网漏结,如何也克制不住了。
屋中平光浮过,地上点点细碎如弧光。
悄寂之中,只有一室斜长的淡影,静落不动。床榻端身而坐的月白长衫少女,低闷着头,影子在几不可察地轻颤。侧身的衣着并垂下的乌发,映着外屋泻入的余光,好似江染夕色,朦胧得极不真切。
谢倁站在原处,安静柔和看着谢玖,似在耐心等待她的相认。眸光一丝一毫,尽落在谢玖映着辉芒的身影上,说道:“我的小相思,还是这般好看,可是不及小时候开心了。”
幼时檐下守清雨,又起烟尘,草长莺飞,纸鸢系秋千,端是好无邪。
一声啜泣,忽而响在屋阁中。
犹如泻出一道口子,突然没了隐忍的决心,谢玖又是几声低低的抽泣,自顾哭得抽息。仿佛一刹那,她又是头梳总角的女娃娃,所有的任性与娇气,尽数找到了安心如依山傍海的宣泄处。
谢倁眸色似墨,见她眼中悲戚,面色苍白,知她这么多年,定是隐忍得已至临渊。似光芒微漾,他袖风轻轻一动,上前拥住谢玖,弯着嘴唇叹了口气。
他的小相思他的女儿啊。
谢玖像儿时由他抱起时一样,双手紧搂着阿爹,埋头进他胸腔,哭腔里好似溢着漫天的委屈:“你去哪里了,你可知,可知再晚一些,我便再也见不到你了!”
谢倁细心抚慰着谢玖,笑道:“出去修行一趟,山雾夏蝉,一度便不知岁月。”他低头,如承了无足轻重的顽趣,温言哄她,“可是,相思念着我,阿爹不敢轻怠,不顾路程遥远,便又赶回来了。”
门窗闭下,只余下渗入的光芒,竹席轻案上好似落了一层光尘。
静谧之中,仿佛日色轻移,二人却浑然未觉。
谢玖满腔不安,贪心地埋在谢倁怀中,可惜二人多年相见,已物是人非。谢倁鬓发染霜,终不及过去的恣意潇然,谢玖亦已成人,满身病痛。
在谢倁手中尚还繁盛至极的东陵谢氏,而今困肘其中,将于倾倒。
谢玖念及此,心中愧疚难安,自知祖辈许多年的心血,将由她一手断送,东陵谢氏百年的荣华明盛,而今抵足城外铁马山河之骑,权谋沉凝,约莫也就到此为止了。
她在意此处,许久未动,而后闷着声说道:“是我没用,我没能护好谢氏”
而今形势凛彻,如喧风入骨,转眼便消然,谢倁这时候回来,定是明白一二的。
只这么一句,也不知谢玖以如何悲愁又复杂的心境,艰难开的口。
零零散散的许多事,她想细细道来,恰似穿堂风拂衣衫,清寂幽长,忽而失了声般,再不能言明了。
谢倁带着笑意,好似全然不放在心上,低下眼睫,对谢玖说道:“护不好,便护不好罢。”
谢玖轻颤着身子,自责如翻江倒海一般,涌上心头,心绪一时又难自持,说不出话来,只是愈加红了眼眶。
她袭家主之位时,尚且年少懵懂,不知世事。谢氏立于士族之首,繁盛百年,萧萧索索,却要在她手中败落。
何其不堪,何其受辱。
谢倁见她这模样,知道谢玖定是心结不能释怀,于是抚慰着她,又叹声道:“是阿爹不好,没与你说明白。阿爹当年将谢氏交予你,并非自己甩下束缚,要将你困下。只因你年纪还小,却不能得父母庇佑长大,若有谢氏家主的身份作倚撑,日后历经世事,会平顺很多。”
春光倦和疏淡,浮着轻尘,恍惚又细微。
谢玖愣愣抬起头,眼中微红,尚有泪水盈出,好似一方幽光清泉:“是这个缘故吗”
他并非抛下谢氏与自己,独自一走了之,实则始初的时候,谢倁是真心而为,欲要周全好谢玖与谢氏。
他语气低缓,一字一句,落入谢玖心里去:“阿爹从未要你护住谢氏,恰恰相反,阿爹希望谢氏能护住你。”
他自小修道,本性淡物,唯有谢玖,他血脉相连的至亲,小小的婴孩在他手中啼哭起,便是他的一腔柔软。
有幸窥得一方天道,谢倁明白,自己势必要远行一回,便将小小的孩童抱上谢氏家主的位置,在她茫然不解时,自作主张,为她安排了尊贵无忧的身份。
此后残阳斜径,回头万里,一蓑身影渐行不见。
他虽不能再留下,至少还有谢氏,如山石般安然不动,能替他护好自己的女儿。
谢玖哭出声:“可是谢氏就要不在了。”
好似隐忍了许久,她把所有的因果缘由,都揽在自己身上,终于不堪其重,愈渐反噬地悲泄着。谢倁一动不动,抚着谢玖,暗叹了口气,知她还是陷在其中,不得舒郁。
他低慢着声音,说道:“不妨事的,阿爹回来了。”谢倁思绪顿了顿,继续宽慰谢玖,“相思可知,自先祖起,分明他们不喜拘束,为何还要留一个谢氏?”
谢玖抬头看着谢倁,眼睫湿润,尚盈着泪珠,愣怔摇头。
谢倁指尖拭过她脸颊,温和从容地解释:“若他们想要声名基业,早至先祖那时,便去横谋施局,争夺江山了。盈虚向来有数,他们不在意虚华,将谢氏留下,也是早料及这一日,定有衰亡,能以谢氏一族的势力,换后人安然无恙,何曾足惜。”
他的声音,如轻点着光尘,松懈人心:“相思这么好,没有人怪罪相思。”
屋外落花簌簌,香气浮动在轻光暖融里,细细缕缕,渗入屋阁中。好似时日游移,方寸未觉而过,满室静晌,添了许多宁和安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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