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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第九十一章


戊樵推门而入时,回风吹拂帘帷,地上映着屋外春光,似落了一池星芒。

        宋枢子垂头丧气地跟在身后,想来知与师兄相见,定不能逃过摒弃凡世烟尘,回出岫门修行的命运,是以万千心绪,由衷复杂。

        虽说他寻到谢玖府上,本就是要委屈自己,将小玖儿带回山中避过一劫。

        小玖儿一口回绝,宋枢子无可奈何,后来也存了侥幸的心,宁愿留在谢氏与她厮混在一起,也不愿一人孤苦地独回出岫,守着满山的风牙絮絮,独自耐受物是人非的清寂。

        万千红尘惹人留恋,不如得过且过,花下醉眠。

        哪知还是被小玖儿她师傅唤了过来。

        宋枢子钻过戊樵身侧,瞧见屏影轻光的内屋,谢玖安静躺在床上,淡蹙着眉,又昏沉睡去,谢倁坐在床沿,低敛着眼,温柔拍抚着小玖儿。

        如儿时夏夜,一叶蓬舟轻摇,压碎满船的星河。

        宋枢子放低了声音:“难得,晏斐不在,小玖儿也能睡得这样安稳。”

        谢倁未望及他这处,叹息着摇了摇头,轻和着嗓音:“她性子偏拗,一腔隐忍在心里,也不知压了多久,哭过一场,这才累极睡下。”

        说罢为她提了被褥,收回双手,小心起了身,走向戊樵和宋枢子这处。

        辰叔适时走进屋中,看见此状,极合时宜地引他们三人去了偏阁。

        屏帷半拦自成一方,谢倁端坐软垫上,抬手为旁人斟了几杯茶,清淡又随性,仅是不经意的几番举动,轻风疏影下,骨子里仍是不减半分的贵气。

        消年未磨砺,自成回首身。

        戊樵神态自然,饮过一口,便放下杯盏:“而今这境况,可如老友所料?”

        他观往溯来日,一眼窥得山海,修行已臻化境。

        宋枢子与辰叔对视一眼,不明所以,谢倁指节曲着茶杯,微微一顿,旋即无可奈何地弯了嘴角,坦然说道:“恰似山风骤雨,知大相而不得细时。”

        稍作思索,他摇了摇头,低声又说,“毕竟我不如你脱尘,怎会事事尽在意料中。”

        虽仍春光盛暖,屋中闭着门屏,阻隔了外头的旭和融意。

        几人衣袍素淡,更映暗色,使得一室低然宁静。

        宋枢子直接了当地问道:“甚么讳莫难言的,你们至今还要卖关子不成?”说完看向辰叔,“你可听明白了,也不懂罢?”

        辰叔想了想,应道:“实在惭愧,在下确也不知。”

        其中内情说来话长,谢倁见宋枢子似有兴致,笑着说道:“倒也不需避讳,当年我有幸得一占卜,知小相思命里生来无缺。盈极即败,她命相易遭天罚,恐惹杀劫。”

        他停顿了下,继续说:“既窥得命数,我自不能不管,想着寻一个生途残缺,一魂两生的无解命格之人,两人心血相连,踽踽扶持,或可互相渡化,彼此皆另有一番生机。”

        他三言两语将缘由勾出,犹如隔世经年,絮光厚尘之下,枯枝发出新芽。

        冥冥之中的因果,哪里细数得清。

        宋枢子愣了半晌,屋中不及外头的明媚春光,阴凉之下更显静默,许久他才追问:“是以,你寻到了莫璃?”

        谢倁闻言,一双笑眼看着宋枢子,别有深意:“谢倁虽有几分道缘,却不能通天彻地,是相思自己寻到的。”

        山河虽阔,人心却不能浩瀚至此,谢氏为士族上品,不论谢倁谢玖,抑或曾经的祖先,从不自诩为良善的好人。

        他此般避重就轻,宋枢子也不愚钝,心中摸了个七八分明透,一时闭起嘴,也不知开口说什么。

        莫璃本是长安城秦楚楼的倌人,出身低微卑贱,身体孱弱,命格如破损残纸,郁郁倾颓,即便没有遇上谢玖,没有后来的困居东陵,他亦会早衰而亡,绝无重来一回的机缘。

        而晏府中的三公子,魂魄不全而失明智,会懵懂痴傻,直至终老。

        谢倁这一所为,虽有幸令其命格得解,可此世也苦,尚不知终局,他们终究未曾问过,莫璃卷至其中,是否甘之如饴。

        过往本就复杂如絮,若论缘尘,更有前世镜。

        多添一层起由,似乎也没干系了。

        戊樵道长独坐一侧,眸中如同藏有远山淡雾,舒怠一场,从容豁达得不见多余的神色。

        见屋中一时凝滞,辰叔适时出了声,低谦地问:“您当年匆匆离去,也是为了小主人?”

        谢倁点了个头,而今已轻描淡写:“劫数总不会自己消湮,我为相思打点妥当,便离了谢氏,去寻破解之道。”

        他将谢氏尽奉予谢玖,虽如千斤重担,压在她身上,多年不得懈怠,总归谢氏势力深远百年,他不必担心保全不了谢玖。

        她长在山中,随性惯了,若非尊贵至极的身份,怎能任她在这困朽纵横的世间,行事洒脱,恣意而为。

        而他自己,不由分说丢下东陵谢氏,只称自寻道法缘途,远游四海,多年苦心孤诣,也只是为化解谢玖这一劫难罢了。

        只是引一处而动全身,似野火连茎,推而延极。

        辰叔约莫是明白了,心却如坠了冰铁,渐渐沉下:“可是谢氏现已”他失落至极,小声说道,“是属下无用,小主人的杀劫,近在眼前,仍旧没有避过。”

        谢倁无谓一笑,言语恰似疏风轻光,看着辰叔温声道:“是以,我与戊樵道长,不是回来了吗?”

        千风回拢处,又是过境时。

        他们怎还会不懂。

        宋枢子半惊半喜:“我为小玖儿卜卦,与寻常死运不同,她的气息舒缓流余,似总能破出一线生相,原是因你的缘故!”

        谢倁笑出了声,低头坦言:“苦思找寻这许久,我才知晓,取舍皆有相衡,世上所有生与死的容数,都是刻定下的,要救小相思,唯有承应天机,既改不掉,那便将这命格移换走罢。”

        宋枢子是出岫山弟子,自然明白些许玄虚,好似哑故千里,空杳无绝期,他想了想,仍不确定地问道:“你是说换命?”

        谢倁目光一游移,坐在椅垫上,身子微微往后仰:“大千世界,精此玄数相道者,少之又少。”他不以为意地开了口,又看向戊樵道长,说道,“所幸,有道长在。”

        戊樵声音轻缓,仔细问道:“老友可想好了?”

        他这一句话,说得极其平和,宛若山脉绵延处,日光东升,旭阳照映山下一片无边厚海,气雾如泽,沉阔而宽容。

        谢倁漫不经心,微笑道:“无妨。”

        宋枢子陷在这一震惊里,久久不得回神。戊樵是他师兄,是纵山劈海,千百年里只出了一位的无双玄士。

        改换命格一说,虽令人不可置信,宋枢子却不疑戊樵不会。

        他咽了咽嗓子,抬眼递向戊樵:“那这命里的杀劫,又要换到何人身上——”

        话将问出口,宋枢子对上戊樵与谢倁两人,无尘轻淡的目光,似乎立时明白了什么。

        到底是与天道挂应,纵要换命,也不能随意妄为。能与小玖儿命数相连,承接下她这劫数的,想来便是晏斐了。

        草木枯朽,从无悲悯。

        “不必说,我明白了。”宋枢子忽而生出了些沧桑的沉重感,思索了下,状若无事地说,“你们自有斟酌,我亦不求其他,小玖儿活着便好。”

        谢倁也不知他明白了什么,随意点头,倒省得费口多言。随即看向辰叔,他展了个笑容:“这么多年,劳烦阿辰了。”

        辰叔眼中生涩,勉强回之一笑:“哪里的话,尽是属下分内之事。”

        好似庭前沿窗,流光不换,眉眼从容如故,谢倁随意一问:“小相思与陛下,约下几时见面?”

        他乍提起谢玖心下的打算,彷如早已看透,辰叔也不惊讶,如实答道:“三日后。”

        层层屏帘遮昏处,未有尘光流泻,屋中气息轻微,一时安静如寂水。

        戊樵道长出声,打破一室的寂滞:“倒也够了。”

        谢倁放下心来,神色平缓无异,既将该说的,不该说的,毫无避讳地都已讲出,而今行者久矣,终回归处,他想好生歇息,褪下一身的疲倦重负。

        我是人间惆怅客,断肠声里忆平生。

        前路待解而未结的烦琐,如映山河,暂且等到明日吧。

        众人起身欲离开时,辰叔不知想到甚么,出声问道:“如今湛帝将士围城,东陵已不得进出,主上与道长,是如何赶来的?”

        宋枢子一愣,应和道:“是啊,陌上千里,东陵已是孤城,你二人来去无阻,倒似化风无形一般。”

        谢倁与戊樵尚未说甚么,宋枢子一说完,神思一错顿,随即看着他们,颤声说道:“莫不是,你们你们竟一直都在东陵城?!”

        纵他二人修道,精于许多学识,到底也是不可化外脱尘的血肉之躯。

        城外严困无漏,若不能避过大军无恙入城,思量一转,那他们便是一直身处城中。

        大隐于市,来往如溯流。他为了谢玖,深藏东陵城中,日夜看见自己的昔日府阁,至爱女儿而不动声响,隐忍如此,想来心中坚韧强大,已不由人损扰。

        谢倁见他又惊又怒,也不隐瞒,与戊樵意味深长笑了笑,说道:“久待时机,至今总算得与你们相见。”

        随即绕身而过,长步迈出屋阁中,徒留背影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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