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火苗在棺木上蜿蜒爬行，温度陡然升高，木头炸裂的声音在高霁安耳边响起。
在面对毁灭时，千金不换的金丝楠木烧起来，好似与烂柴火并无分别。世间一切存在皆如镜花水月般虚妄，即便身居万人之上，待到肉身泯灭时，又与一介布衣何异？
高霁安的呼吸渐弱，意识开始混沌，脑中所有杂音仿佛从虚空中传来，指引着他的灵魂一步步遁入无边黑暗。
下坠。
急速坠落。
不见无常鬼使，亦无奈何忘川。
一幕幕温情而残酷的画面在虚无中轮转，有人喊他父皇，有人在喊饶命，还有人骂他狗皇帝。发出这些声音的影子被血雾包裹，面庞模糊不清，都想涌上前将他分食而尽。
在权谋中钻营了一辈子，他以为这群短命鬼能多喊出点花样，结果还是老一套，不疼不痒。
鬼炁将至，高霁安卸下防备，等待一场灰飞烟灭的狂欢。
倏然，一粒萤火之光奇袭突围，“咻”地窜进了他的身体，将各路妖邪阻拦在外，不得再侵犯分毫。
“小十一，别吓大哥。”
鬼哭狼嚎掩不住似水温柔，男声如仙乐般划破迷雾。
记忆深处沸腾翻涌，高霁安一时认不出是谁在唤他，熟悉语调诱发灵魂的恐慌震颤，却又忍不住向它而去。
“十一，醒醒……”
别叫了，吵。
四周嚎啕混杂不堪，唯有一字一句愈发清晰迫近，就好像有人潜入他的头颅蓄意作祟。
咔——！
一阵清脆异响骤起，无形的力量将高霁安从虚空拉下，强行塞入一副人形牢笼，暗红温热重新在四肢百骸中流淌，层层叠叠的鲜活场景争先在他的脑海里推搡，落魄乞儿摇身一变成了商贾巨富，高门士族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伦常崩坏，忠奸难辨，死生互换，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脑中轮转画面骤停，愈发清晰的刺痛席卷全身，随后蔓延至眉心，此刻高霁安猛然惊坐而起，舒缓片刻才堪堪能够睁眼。
周身晦暗不明，眼前是一道绢纱帷帐，其后犹有三两人影躬身站立。他的衣裳罩衫散于髹漆卧榻，瞧着是未经推光的单色素髹，光看品相，连民间木匠随手打造的都不如。
他想起了母妃疯癫后被挪去的宫殿，名曰翠钿阁，却无分毫珠光宝气。那时一举一动都受到太子的监视，他只能托随侍打听母妃的状况。
当时随侍说翠钿阁那边好得很，吃穿不愁，就是园子荒了些。
原来泱泱大泧国正二品的妃子，只能活出吃穿不愁四个字。
阴曹地府竟和残污纳垢的皇宫一个样，无财宝供奉便可肆意任人欺凌。
“尔等何人？”
高霁安撩开罗帐，著淡粉宫裙的三人立于榻前，不知在一旁候了多久。
身佩流苏璎珞的领头宫女上前揖了个万福礼，不卑不亢地回话：“奴婢们受东宫派遣，贴身照看十一殿下。”
受东宫派遣照看……
高霁安忽然反应过来：“你喊我什么……？”
“十一殿下。”
久违的称呼使高霁安心头错愕，震撼之感无异于当头棒喝。
这是梦吗？
还是说所谓徇齐帝才是黄粱一梦？
恍若隔世，高霁安反复掐捏自己的手臂，疼痛清晰可感，揣着跳动过速的心脏，他试探性地发问：“我醒来之前，除了你们还有没有其他人来过？”
半晌无人应答，领头宫女怕无端获罪才幽幽开口：“未曾。”
回想在炼狱中驱散鬼魅的那道男声，高霁安犹豫再三，皱着眉问：“……东宫呢？”
“太子殿下正在丕华殿与陛下商议迁宫事宜。”
“谁要迁宫？”
领头宫女瞥了一眼高霁安的表情，见他神色如常，并无明显的情绪起伏，才缓缓地吐出几个字：“是如妃娘娘。”
在赤罗文中，“茹”音表示纯洁无瑕，扎玛茹特寓意为洁白圣湖边的雪栀花，辗转传入中原后，“如”便成了他母妃的封号。
过往种种如皮影般在脑海中闪回，迁宫前母妃刚患上疯病，那时他还只是个皇子，谁都还没死……这般想来，一切无法回转之事，无法再见之人，是不是都会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李裴在哪儿？把他叫来！”数年前纷乱的记忆十分模糊，高霁安此时能够信任的人就只有内官李裴。
“回殿下话，李大监被唤去了丕华殿，这会儿应是回不来的。”
糟了！
日头西沉，下旨迁宫，大殿长阶，零碎片段瞬间串联了起来。
前世今日，他追到大皇兄面前质询皇后之过，无意间透露了李裴的名字，以至于连累无辜忠仆受害。若此刻细推时辰，已然迫近李裴血染长阶之时，如若再晚上一刻，或将悲剧重演。
他不能再等了。
“没有东宫口谕您不能……”
“殿下！”
不理身后叫喊，高霁安未着鞋袜便夺门而出。
奉命侍奉的宫女们花容失色，全然顾不上仪态，提着裙边就追在后边。
深宫女子的体力怎又比得上束发之年的皇子？即便她们跑得发髻散乱，却也只能看着赤脚少年渐远的背影大喘粗气。
香摇雉尾扇，绛节拜冕旒。
当高霁安不顾一切在长街狂奔时，此刻有一袭白衣跪在丕华殿的丹楹刻桷中，脊背挺得笔直，沉寂的氛围之下是翻涌的暗潮。
“儿臣，拜谢皇恩。”
“糊涂！比你母后还糊涂！”
高云兮磕长头匍匐在殿中，阔袖随摆动铺陈，墨玉高台上怒目圆睁的威严帝王，恨不得把手指戳到他脸上。
泧文帝高麟正值不惑，原本帝位并不属意于他，这身绛色织锦盘龙袍，是他在血流漂杵中杀出来的，每根流光溢彩的绣线都是艰辛征伐的硕果。
现在倒好，生了个这般优柔寡断的长子，当初怎么就立了他为储君？
“逆子！”泧文帝怒不可遏，随即背过身去，额头青筋乍现，“那对蛮族母子你要救，朕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现在你说要把那个杂种留在身边护着，真当你们是亲兄弟了？！”
未得应允，高云兮仍是一言不发地伏着，任凭泧文帝斥责。
“世人愚钝，你身为太子难道也和他们一样蠢笨无知？闾县水患愈演愈烈，边陲蛮子蠢蠢欲动，所有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帮手还给朕添乱……好，你真是好！”泧文帝越骂越激动，就差冲下来痛揍头脑发昏的嫡长子，“滚！天贶节前不要让朕再看见你。”
高云兮面不改色地听完教诲，周身散发着与年纪不符的疲态，他起身作揖回道：“遵旨。”
青白身影倒退至隔扇门前，恭敬再拜，礼数分毫不差。
“臣告退。”
碧瓦朱甍锁烟霞，垂杨暮鸦跃千门。
迎着斜阳，光脚奔过石道金槛，高霁安能遥遥望见飞檐列栋、丹垩铜铃，不远处便是曾困住他一生的丕华殿。
殿外螭陛蜿蜒而上，他的帝辇曾无数次地越过玉雕石砌，他在车辇之中只闻辇毂吱嘎，却从未看清过这条活在两道长阶之间的蟠龙。
如今再度立于长阶之下，放眼望去，当真栩栩如生。
禁军将高霁安阻拦在外，一步台阶都不得他上。
在高麟掌权的大泧国，高霁安十一皇子的身份渺若微尘，或许还不如某些当朝大员受人追捧。
深知强闯无用，高霁安四处张望，并未发现任何血腥场面，强打精神问道：“回答我，有无李姓内官应召前来？”
佩刀禁军无一人应答，目不斜视。
沉默良久，攥紧的拳头出卖了高霁安的情绪，他在寂静中猛然大喝一声：“都说话！”
年轻禁军绷不住，眉头一皱，悄悄朝队列中管事的望去，得到点头首肯后才回答：“不知。”
“你们……”
在高霁安临近爆发之际，高阶上传来一个略显急切的声音：“小十一！”
余晖将雪织青月衫漂成金色，衣袂迎风纷飞，高云兮的欣喜溢于言表，完全失了御前的沉稳冷静。
只一眼，高霁安就认出了这位假仁假义的大皇兄，倾泻的恨意几乎要将他撕裂。
前世救不下李裴是他的遗憾之一，今日定不能轻易重蹈覆辙！
东宫太子款步而下，禁军不用指令自觉排开。
高霁安见状冷言道：“太子慎言，如此称呼，不雅。”
重逢的喜悦被冷漠冲淡，疲态和苍白再次占据高云兮的面庞，他咽下呼之欲出的惦念，反复斟酌：“十一弟……”
“殿下还是直唤我名罢。”
“高霁安”这个中原名讳，是整个高氏强加于他的耻辱，如同墨刑锥刺般如影随形，叫他连自己都不想放过。
瞧见他赤足踏在冰冷砖石上，高云兮抿着唇，索性回避了这个问题：“怎就这样出来了，没人拦着你？”天渐渐凉了，再着急也不能光脚跑出来。
“拦着我？”这话高霁安听进去，又是另一番意思，“方便太子殿下肆意斩杀我的内官？”
“这里不便多说，先同我一道回去。”
这是高云兮魂归后，又一次破开死局，可眼下的情形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有了前车之鉴，此生他从未下达过诛杀李裴的口谕，但十一好像知道些什么，竟不顾仪态跑来和他对峙。
高霁安连着后退两步，视线里全是防备，对劝告之言并不领情。
艰涩浮上心头，高云兮苦笑着摇了摇头，迟疑片刻，一声漠然叹息消散无踪。他拾回一国储君的威仪，冷面睥睨道：“想见李裴，只能与我一同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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