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徇齐帝高霁安心尖上的那幅画没了,这把龙椅他也不想坐了。
满朝文武无一人料到,他们掘地三尺搜寻的通敌叛贼,到头来竟是自己日日跪拜的君王。
任凭地上火光烛天,嘶喊惨叫不绝于耳。
高霁安孤身躺在为自己打造的金丝楠木棺内,身着华彩兽皮敛服,披发束小辫,全然不似中原帝王模样,目光幽深死寂,如同已然死去了一般。
在登上帝位前,他也曾囿于万里山河,为残破画卷中的飘渺壮阔痴迷,旁的珍宝文玩皆视如敝履。可当他攥在手中的东西越多,失去得就愈发悄无声息。人终有一时会倦,真正倦起来就再也不想睁开眼,只一心觅得自在去了。
长明灯将阴暗甬道照亮,两侧直至墓室四壁,高霁安命人一笔不落地誊画上了惜安公子的真迹,可惜请来的画师功力远不及惜安公子,无法仿制其笔尖半成气韵骨法。
寥寥数笔绘尽春去秋来,墨点荧夜为逝者之愿破界。
百年后若有倒斗小贼挖进他这大泧国帝王墓,定会捶胸顿足,恨不得呕血三升——墓中陪葬不见金银玉石,只得惜安公子留世的二十四幅长卷,装裱完整,色彩如新。
想到这高霁安不合时宜地笑了,略见几分年少时的恣意。
片刻后,他倏然收敛了笑容,好似记起了什么。
此时数来,伴他左右的长卷应是二十有三,却还缺了一幅另作他用的《赤罗飞雪图》。
赤罗格萨是千里之外的异族部落,依悬崖峭壁而居,入目即是草甸荒原、大漠绿洲,族人积毛皮为毳帐,以捕猎、掠夺为生,连初生婴孩都悉知鲜血腥味。
他的母妃扎玛茹特是赤罗格萨明珠,曾经于广阔天地间,踏着舞步自在飞旋,连崖缝间最凶悍的鹰鹫也甘愿为她流连。
幼时记忆只剩破碎画面,那时他只能叫出“茹、茹”的单音,却把母妃说要带自己回故土的誓言烙印在心里。
可惜母妃疯了,就在一个电闪雷鸣的夜里。
他记得那晚的风格外凄冷,伴着细雨钻进了他的骨血里。
亲信内官李裴亲口告诉他,是李皇后派人来逼疯了母妃。当时他年纪尚小,根本不知世故人情,傻傻地跑到大皇兄高云兮那里去问。高云兮一向温良端方,见状只是温柔笑着,用宽大手掌一下下抚摸着他的脑袋,却一言不发。
待到夕阳余晖染红护城河,李裴的头颅咕噜滚下了大殿长阶,罪名为谗言惑主。
当日高云兮便以太子之名求旨,将母妃迁宫别居,美名其曰情承悌道,招徕朝野百官赞誉。
从此高霁安身边的下人全被换成了生面孔,连宫门都由太子亲卫把守,非令不得擅出。
圈禁数年,高云兮偶尔会带些书来,满目柔光地望着他,眼中爱护与寻常兄长无异,可正是这番潋滟眸光,屡屡令高霁安脊背发冷、寒意浸骨。
这是他第二次无法克制,妄动杀心。
第一次想杀的人是疯病母妃,欲意亲手了结她的苦痛残生,好让她不受这污糟宫闱的践踏。
可高霁安慢了一步,所谓父皇抢在他前头当了这个恶人,人不至旨先到,赐下一杯“梦浮生”。梦浮生,这药酒的名字美得惊心动魄,却也能在瞬息之间夺人性命。
第二次则是想杀了当朝太子——也是他的大皇兄高云兮。
他看不得高云兮惺惺作态,可他在宫中无依无靠,就只能做小伏低。既然高云兮喜欢扮角儿,他也乐得唱一出兄友弟恭的折子戏,只是这戏的结局,该由他来定。
世人戏称疯妃肚子里爬出来的皇子,只能是小疯子,想爬上帝位还得重新投生进个好肚皮。
生于中原,长于深宫,却磨灭不了蛮族血脉。
赤罗格萨一族的血液终究潺潺流淌在高霁安的身体中,他隐忍蛰伏,等待敌人露出脆弱的脖颈,最后一击毙命。
他要一朝得势假做明君,再当着众人错愕的目光,将高氏王朝重重抛下,摔个稀碎。
高氏泧国覆灭,赤罗格萨部迁出荒原,本来一切都很完美。
只可惜,棋差一招。
他算准了天下人的贪嗔痴念,却算不准他那位高傲的大皇兄。
高霁安身为徇齐帝时,一生做了很多事,杀妻灭子,屠尽亲族,他都不觉得错。唯独后悔将自命清高的大皇兄贬为庶人,囚于陋巷,不小心留了他一命。
那年隆冬腊月,登基数十载的高霁安做局假死,铲除朝中拦路暗子。这些人里有他亲手赐印的太子,有昔日相敬如宾的皇后,还有身边长着青涩面孔的尚食令。
他们都以为高霁安真的死了,一个个喜跃抃舞,急着让史官记下他的污名,好让他遗臭万年,连一刻都不愿再等。
鼓瑟吹笙的筵席上,他高霁安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带着那柄杀人的剑,一下下地捅穿他们的不臣之心。
是夜,月皎如玉。
丕华殿内的烛光照得眼生疼,空气中弥漫着久经不散的腥风,寂静无声的宫殿好似在控诉青年帝王的残暴。
高霁安未曾更换染红的鹤氅,凝神静听宫人来报。
“禀陛下,乾元巷那位,殁了。”
一语落地,当下他并未动作。
良久,闻得一声巨响,檀木雕花祥云屏风被利刃拦腰斩断。
“……殁了?”丝帘内的华服帝王声音嘶哑,似有恍惚之意。
剑尖划过光滑地面,摩擦出锐利噪音。
下跪宫人月中才到丕华殿轮值,他听宫中老人说,这地方吃人不吐骨头,一句话说不好,脖子上就是碗大的疤。
忌惮阴晴不定的帝王,他立刻匍匐在殿下,头颅低到尘埃,不敢擅自回话。
“说说。”
外头雪虐风饕,却有汗液从宫人额头滑落,滴湿地面。他不敢揣测圣意,不知道能说什么,帝王想听什么。
“哐当”一声,藏不住指尖的颤抖,铜剑应声落地。
假若宫人此刻抬头,他定能瞧见帝王错愕的表情,只是他不敢看,因为他想活。
高霁安痴傻地盯着掌心,他想起自己年少时,初学武以树枝为剑,高云兮在一旁似笑非笑的样子。
当真矫情饰诈,惹人生厌。
这个唯一敢在他面前高视阔步的人,却在登上宫墙都望不见的地方,静悄悄地没了。
半晌,高霁安问:“谁杀的?”
“禀陛下,那位是…是自戕。”许久未有回音,余光瞥见杀人剑落在远处案台,宫人才敢继续开口,“一个时辰前,乾元巷值守禁军来报,那人勒晕送饭小厮,易装出逃。”
“一个时辰前出逃,为何朕不知?”
“陛下曾说过,不想听见有关他的任何事,只当没这个人。妄言者,杀无赦。”
在宫人的磕头声中,高霁安想起自己确实说过这么一句话。
妄言者,杀无赦。
关了高云兮这么久,如今是第一次听见他的消息,也成了最后一次。
“继续。”
宫人声音抖似筛糠,继续陈述:“他先到西市,于告示栏撕下逆贼所贴檄文告书,随后登上城楼,将逆贼檄文中的狂悖之言一一驳斥。守城将士因宫变之故皆被尽数召回,并无人阻他。
“那人铜唇铁舌辩了一柱香,城下聚集的百姓越来越多。
“待到言尽,他将纸头撕碎,扬了满天,大喊一声,纵身而下。”
高霁安读过所谓檄文,上头将他写成话本子里的祸国昏君,滥杀忠臣,鱼肉百姓,连亲兄弟都不放过。遣词之悲愤,险些连他都觉得自己就应当被碎尸万段。
稳下起伏的情绪,高霁安冷笑一声问:“他喊了什么?”
“奴才不敢!”宫人的前额再次磕红,冒犯圣颜的话他说不出口。
“恕你无罪。”
宫人犹豫再三,最后战栗着说:“他喊的是……‘天子何辜’。”
庸碌百姓为活命,怯懦朝臣保富贵。
叛军入城之时,诺大的洮洲城无一人念及君臣旧情。
独一人,还是高霁安最厌恶的人,用潦草的死亡给他沉重一击。
可笑至极。
拾起血迹已干的剑将其归鞘,高霁安数了十个呼吸,才堪堪开口:“那便……厚葬了吧。”
“喏。”
既然高云兮连死都要为自己彰功显德,那不如好好送他一程,全了他的良苦用心。
翌日,徇齐帝北巡,途径一无人荒原,命钦天监推演此地吉凶,得之“大吉”。遂掘,置入一棺,立碑以奠。
封土之后,高霁安摒退左右,抚着空荡墓碑的边沿,就像抚摸一件稀世珍宝,可他的眼神中却充斥着寒芒,罔顾爱恨。
“这块碑是我亲自督造,用了上好的寒潭阴石,配你足矣。”高霁安噙着宽厚的笑,而舌尖流出的是锥心之言,“皇兄向来孤芳自赏,不喜打搅,为弟这番安排,你可还欢喜?”
目及之处寸草不生,人迹罕至。
他缓缓蹲下,疯魔似的对着墓碑低语:“兄长,这是我此生最后一次这样唤你。若不是国师说要用心爱之物压魂,我定不会将《赤罗飞雪图》予你共眠,它陪着你这样的人,实在浪费。
“这画将会成为一座牢笼,斩断你的来生,囚禁你的三魂七魄,驱赶一切妄图救赎你灵魂的鬼神。
“永别了,高云兮。”
一语将毕,荒原境内风云变色,狂风怒号席卷黄沙而来。
高霁安伫立于旷野,唇齿微动,复杂难辨的语言随风沙而逝。
万顷荒原一人独享,无字空碑神鬼不怜。
终于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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