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我是她养大的,也在她手里受了三千年的折磨。”
松开的眉头紧接着皱起,珠理奈道:“我长得太快了,光坐着过个四五百年也会长出一条尾巴来。我晓得她不教我法术又断了我的尾巴是为了我好,被发现了糟老头子绝对不会放过我,就像他们不曾放过你爹那般,可……”
那样的劫难,对任何一只狐狸而言都太过残酷和血腥。
“她一面不教你法术,一面又送你去老君那吹火。”于她的叹息声后,玲奈说道。
“是啊,对外老君说要我偿还他的六丁神火,可老君对我可从来没说偿还不偿还的,毕竟青兕跟广臻都没受罚,凭什么我就要还他炼丹的火了?老君待我顶好,虽不曾正儿八经教我法术,为了吹好他的仙丹我倒也费了番功夫琢磨——不过就像你猜的那样,老君的神火岂是大青牛一泡尿就能浇灭的。”
遥上天君主水,教也教不在路子上。况且她不能教,将个“妖物”带在身边已是备受瞩目,若非三清当初求告天帝说遥上天君与妖狐同为兽族,叫她带着更妥当,她本也没法照拂了。然而小火狐既不能不学法术,又不能学得太精太深,思来想去,或许还是由三清之一的太上老君点拨为上。如此免去了旁人的闲言碎语,更是免叫天帝猜忌。
“我过去走东窜西帮她传了不少话,老君尤其。那些话,那时候我还小,不当回事,如今想来她不出门,却暗地里跟三清联手算计着什么。还有人参果,那是镇元子的宝贝,我从前不知镇元子是何身份,最多一个逍遥散仙吧,如今才晓得是她师父,又是地仙之祖、与天同君,你说她究竟怎么足不出府却耳听六道、密联八荒的?”
其实遥上天君也会出府,譬如说去隔了百十步的芳淑园给花草浇水剪枝,又比如说在狐王上天之际摇着扇子难得上回朝,好歹没叫年轻的狐王中了天帝的诡计,封了个什么元君真君。
永拜仙箓,也是永远臣服。龙帝长女已遭荼毒十万年,食龙肝,啜凤髓,残害玉兔,“苦”字悬在心头,写给刚继位的九天玄凤仍是一个“忍”。
“她在天宫为质,保了龙族平安。我狐族也被迫接受了天族的狐后方得十万年的清宁。”
“你母后深知她孕育的是什么,想必是背叛了天族,与你父王站在了一处。”
“嗯。”
“你说她踹我去雪狮宫,如何偏偏是那天寒地冻的地方?虽说我不怕冷就是了。”
放肆揉捏小火狐的绒耳,玲奈道:“换作其他人,想必看在狐君的面上不与计较,狮后却是暴脾气,你大闹雪狮宫,她定不会放过我这个狐族的王。至于遥上,或许她也想看看我怎么处置你吧。”
“然后呢,我就到了你手里,遂了你爹的愿,也遂了我的愿。你是没处置我,就是跟我困一床却磨蹭了好久才——”
钳了她的嘴,玲奈明白她又要说什么荤话,这天清地阔的,有话不能……是吧?
小火狐扭身“嘤嘤”叫唤,好不委屈呢。
“你本无任何罪过。”
闹腾完了,珠理奈安分下来,道:“你爹也没有。”
长歌对不起她,遥上也有亏欠,就是自己,玲奈未尝没有诘问过自己为何不早些知道她的事。也明白眼下的一切懊悔都是虚渺,她们一步步走来,有过不痛不痒的试探和猜疑,才有了后来的相知相守。
“我是委屈,可我也心疼我老丈。你说她有何辜,偏偏长在了糟老头子不痛快处。就像我,我有何辜,偏偏你娘喜穿红的,我又生得火红。我就说怎么老感觉有人撺掇我穿红的,其实我欢喜你这样的白衣。”
吐舌“哧溜”舔了下玲奈的面颊,珠理奈笑问:“你说我是欢喜你的衣,还是欢喜你这个人?”
“谁知道你。”
放开她,玲奈起身要走。
“说起来我还不曾看过你的狐身,你当真是狐?我不信哩。”
小火狐狡诈机敏,狐君还能被她带进圈套里?
“我是金莲。”
“那我就是小莲藕,白嫩嫩,脆生生。”
玲奈不习惯变成狐身,尤其在她跟前。唯一一次还是趁她睡着了偷偷变的。可她说得对极了,她们都是狐,怎地还羞于狐身了呢。
狐君的矜持,三千岁不懂,她只摇头晃脑。
“好吧。”
清辉摇荡,星云叆叇,秋夜下,珠理奈头一回把九尾狐君的真身瞧清楚了。
“哇,白的耶……”
九尾白狐,珠理奈这才算有生以来见过第二次,上次还是半睡半醒时,看得不切。
这回珠理奈看切了,九尾白狐当真贵气,通身的白,白得跟玉似的,找不出一根杂毛。身后九条尾巴摇摆于月光的浸润中,美丽极了。
小火狐飞扑过去,九尾狐君岂堪被她扑倒在地,迅疾后撤,驱使一条尾巴勾了小火狐直抛上夜空。
“再来!好耶!再来!”
换条尾巴接住她,继而又抛了上去。九条尾巴轮着抛来掷去,小火狐的笑声和着铃铛声荡满了于秋夜沉寂的冷月窟。
她的小火狐,总能发现新奇玩意。
“许多年没看见九尾白狐了。”
眺望一白一赤两只狐狸在草地上嬉笑翻滚(主要是赤的),麻里子猝生感慨。
“你我亲眼见她长出第九条尾巴。”
此番说的又是另一只九尾白狐。修道的狐狸要于长出三六九尾时分别受下三道天雷,狐君本就主雷,两眼一闭一开,平安渡劫,连她师尊给她备好固元钟都没用上。可十多万年前的狐帝玲珑却是御水的八尾白狐,其水性极好,能跟龙帝嫡长女不分伯仲。然而正因如此,御水的八尾白狐受下第三道天雷且比任何天仙地兽都要难熬。
玲珑长出第九条尾巴时,在旁守着的是她的爱人还有她的挚友,以及被唤作“无忧兽”的火麒麟与穷奇之后。明明是狐帝玲珑欺人太甚,三番两次挑衅最后被魔神湮天摁住了,后来的《狐纪》里再提起无忧兽此兽却是语焉不详地记载着一个与真相相悖的谎言,诚然,那些书中所篡改的真相远不只这一例。
“只有我见着你,你干什么去了?她有她的劫,没见过你这么傻的还去替她受了天雷。”
“她主水,恐挨不过去。”
长歌声音不大,言辞却铿锵有力,麻里子都差点快被说服了。
“我也主水,怎没人替我挡着。”
“嗯,你可怜。”
“你没受过雷劫,如何吃得消,还得累她来冷月窟抢巳尊的心头血,她除了欺负人真是没干过其他事。碰上你,呵,天地这戏台子敢情全为你俩搭了。”
玲珑受难,无忧兽想必不能流下千斛泪,真是它的救命恩人无故挨了天雷才常思常悲切。
故友复魂,是遥上天君十万年的坚忍所换来的。而那红装倩影、巧笑灵动的女子于战后已然抱伤归尘,这世间亦再无狐帝玲珑。
一番夜谈,她的故友还如十万年前淡泊,即便被天庭迫害致死,被挚友挖去双眼被爱人剜去心脏,她提起时仍无动摇与悲愤。
傻是真的傻,身怀撼天动地的本领,却愚直得令人发笑,唯一的惦念不过是看一看她女儿罢了。
“如今你心愿了却……”
沉默斯须,长歌方问:“我的心,她葬在了何处。”
“同她一起,在狐族的樱源。”
“好——”
“没那么容易,父亲。”
九尾白狐什么时候走近的,两人未有察觉。
“你欠她的,总要还清了再去陪母亲。”
传说中的魔神邪祖其实特别好满足,比方说听到女儿叫她一声“父亲”她就能傻笑得不知收敛。麻里子庆幸玲奈没被她一手带大,否则会不会跟她一般愚直就很难说了。
“老丈!”
从天而降一只火球,长歌耳聪目明,轻而易举捞了过来,免得她的贤婿摔成肉饼子。
“老丈大本事!”
扭着尾巴,小火狐“嘤嘤”奶叫。
兽族喜事多,逢上就大行操办,不似那些个神仙,有的人家孩子满地跑了都还没声张过一句。
天族笑兽族俗气,兽族笑天族无趣。
多有坎坷,几番波折,择良辰吉日,成美事一桩。蛇王难得穿上大红衣裳,金丝绣的螣蛇纹一路蜿蜒至袍角。玉兔族的公主步摇放彩,珠翠夺目,霓裳霞帔衬得新娘子愈发俏丽可人。
“好耶,蛇蛇成婚啦!”
证婚的一方是蛇族白芷,一方是玉兔虹霓,还有一方乃是蛇王的师姐,狐王。哦,对了,牵彩连花的是狐族三千岁,口衔花球,大摆绒尾,生来一副人见人爱的喜庆模样。
“这个送给你。”
且听脚边一声狐嚎,众人低头看去,原是头顶一颗火红珠子的三千岁在说话。
“敢问三千岁,此为何物?”彩希问道。
“这是我凝的内丹,遥上天君特地做成了火灵珠子,一颗我送给了虹霓姐,这颗你带在身上,别说是蛇的阴寒,就是千里雪川你也不怵。”
小火狐贴心至极,谁看了都要称赞两句。
婚礼冗长,蛇族有蛇族的规矩,必得敬过上百代的先祖方算结束。女人跟女人的婚事于兽族屡见不鲜,然而蛇王这般尊贵的娶了他族女子也算旷世第一桩了。事实上蛇族的长老们能肯首此事,除了蛇王的辣腕强硬,更重要的还是玉兔庄的子母溪可为他们蛇族的王留下后嗣。如此蛇王娶外族人为正妻虽不合过去的规矩,有西天佛老的情分在,又有狐王跟九天玄凤之类兽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做媒,倒也不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非要劝谏蛇王的大事——毕竟他们的蛇王即便还是个少年人,即位后手上染的血也已洗不净了。
“来来来,酒,都满上!”
谁的一声吆喝,将眼望去,哦,是名副其实的蛇后。随嫁送亲的玉兔们来冷月窟几天,蛇王私藏的万年好酒已经快要见底了。兔儿,为什么会是这样的?蛇王与二把手互看,满目怜悯。
“你,过来啦!”
拽了蛇王的大红衣袖一桌桌喝过去,蛇后喊得起劲,自己却滴酒不沾。蛇王也怕喝多了耽误晚上的事儿,把杯一倾,顺顺当当倒进了脚边小火狐的嘴里。
“贤婿同你娘一般的好酒量。”
什么好酒量,不过好吃贪饮,不舍得落下一滴罢了。她同那头雪狮子一样喜欢热闹,玲奈也就随她喝去了。
没了小火狐在后跟着,没人一口一个“老丈”叫着,霍然剩下父女两个,房中宁寂,明月殿那边的喧腾隐约可闻。
活了五千来岁,一夜之间多了个父亲,其中滋味万古几人知啊。
玲奈并不排斥身畔的白衣女子,莫如说犹觉亲昵。过去也嘀咕自己跟父王母后都不像,可也只是一个人疑惑,从未疑心过以精血孕育自己的是父王嫡亲的妹妹,更没想到以法力温养自己的还是魔神邪祖。如今看去,她们是有几分相似,拿珠理奈的话说就是从背后看去是父还是女简直分不出来。她们父女话都不多,倒不是非要摆着臭脸吓唬谁,就是天生不爱动面皮子,不似小火狐能将五官拼凑成八十一般花样。
这么着,玲奈接受了一个既定的事实,仍唤琳琅为“父王”,安云为“母后”,身旁女人便大大方方喊她“父亲”,至于母亲,她则带着父亲的心安眠于无忧山,化为樱林,而今只存在于她们的言语间。可她也明白,她的母亲从未真正离去,狐帝玲珑仍守护着狐族,仍活在父亲的心中。提起时,父亲的眼总是温柔的,那里映着绿水青山,映着最明丽的春与最美的红装。
“你使的哪般兵器,可否与我一见。”枣花茶小啜半盏,听女人这么说道。
拂袖,隐隐有钟磐之声响起,寒芒锐利,霎时悬空。
“是琳琅传于你的。”
女人不多动容的脸上此刻溢出了玲奈没有见过的眷恋和柔情,那时她便知这剑也并非是父王琳琅的了。
“此处的九尾狐,是她凿出来的。”
长歌指尖点光,照亮了剑身一枚图纹。
小时候从父王那接到这柄剑,玲奈以为上头刻的是刺猬。后来觉得此剑威力不凡,剑铭又怎么能是刺猬呢,定是上古遗留下的神秘图纹。
看来母亲,真的很会狐闹。
“你可知它的名字?”
玲奈答:“父王不曾告诉我。”
“弑神。”
干脆道来它被冰封十万年的名字,长歌笑看女儿:“她想用这把剑杀进凌霄宝殿。”
那个笑意味着什么,玲奈捉摸不透。
“母亲未能做到。”
“是我未能做到。”
唇瓣张翕,斟字酌句后玲奈问道:“母亲和遥上,她们为何背叛你……”
除了“背叛”,她浮想不出任何其他话语。
“你又如何不怨恨她二人。”
那般的微笑佐证了那般事实,玲奈看来格外痛心。是因为这个被称作“父亲”的女人凄惨死去的结局,也是因为那段藏在十万年岁月之后的感情。
“我本无亲亦无友,孑然一身。”长歌淡漠道来,“遥上手里的鞭子,你可知是什么做的。”
“龙筋——”
一语既出,玲奈收声噤口,好半会才像从诧异中醒神,“她是龙,岂有用龙筋的道理。”
龙被抽筋,非死也残。
“那是龙帝敖洗的筋。”
她的女儿还太年轻,也是被那天族蒙骗荼毒的天下苍生之一。
“敖洗知我是猿,不愿兽族中天族圈套自相残杀,因而以死明志,匡扶大义……”
敖洗死后,天族使诈离间敖浈敖泱两兄弟反目,又挑起南海鲛族与龙族的纷争。其后,龙族大乱,非龙帝长女一人可力挽狂澜。纷争持续近千年,龙族元气大伤,龙帝长女疏通无果,最终应旨发兵。
“只不过她发兵归发兵,却怠战拖延,始终不曾伤我。”
“龙族竟也有情有义。”玲奈说道。
“除了他们人,万物皆有情有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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