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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不出玲奈所料,黄昏时珠理奈是被妥当放在软窝里送回来的。

        “抱抱——”

        这个爱撒娇的性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改改。接来小火狐,由她在怀里钻来拱去。

        “狐狸都这么爱撒娇么。”

        羞怯瞥了父亲,玲奈低声道:“我就不。”

        也对,狐君只好色。

        “我想你了!”

        “吧唧”一口亲在玲奈脸上,全然不顾还有谁。

        三千岁不管这些的,她想亲就亲,亲热乎了就开始扒拉狐君的衣襟。这里可容不得她放肆,亲爹还没回铃铛沉睡呢。

        好歹给珠理奈哄睡着了,回来时茶已续上。

        “母亲也这般爱撒娇么。”

        “有过之而无不及。”

        应是这么应的,玲奈可看不出亲爹眼里笑里有什么委屈,只有满到溢出来的赤诚的爱。

        “那,最后是父亲自投罗网的,遥上与母亲并未背叛你。”

        没有直接回答女儿的话,垂眼,长歌道:“你找来的书里有两点不假,一是我确是那般身毁魄散的。二是,我确也杀了许多无辜生灵。”

        凝视自己的手,像是在那场梦中呓语,“这无穷的法力并非同你和你娘那般修行得来的,它,不是我的……”

        是谁在梦中授法,玲奈抛出一个大胆的猜想:“可是镇元子予你的?”

        “可是这个模样,老丈?”

        贤婿一声要醒不醒的迷糊音飘来,扬袖起风,长歌拂开那重重帷帐。帷帐下,床榻上,支首侧躺的是一老者,苍髯皓发,童颜和蔼。

        “我授你法术,你却是个不中用的。”

        寒气凌厉,杀意果决,瞬息抵上老者的脖颈。

        “父亲!”

        她动得那样快,恁是九尾狐君也没能抓住魔神湮天的片衣寸缕。

        “你是何人——”

        长歌手无寸铁实物,仅凭手中一股气即凝成了剑。玲奈寸步莫敢上前,只捻了诀将狐王玉佩移出腰间。

        那般曾温养过鞭伤的暖意熟悉得很,珠理奈扯出笑容,试着离那无形的剑锋远一点再远一点。

        “我是你的乖女婿啊,老丈。”

        把脸一抹,变回原样,珠理奈笑得愈发夸张:“嘿嘿,老丈不认得我了?”

        “叮叮叮”,温润的狐王玉佩轻触无形剑锋,似是安抚。于是,仙气化作的剑散去,寒意欺霜的目光就那么柔软了。

        “她变的是三清之一,太上老君。”

        沉默中,长歌回忆着这个名号。什么三清四御,什么五方五老,有人在山涧边在月夜下给她讲过。如今给她讲故事的人早已不在了,她努力去回忆,却什么也想不起来,记忆中唯一清晰的仅仅是那张和蔼的老者面容。她还记得,因为那张脸的出现,她曾经热闹的族群一夜间只剩下她一个,她还记得她几度控制不住这份来路不明的力量,在疯狂里几度伤害过挚友与爱人。再后来,她记得那时她的挚友回了水晶宫,为龙族的事奔波无暇。她的爱人被她错手打成重伤后叫无忧兽带回了狐族青丘。

        于是她再度形单影只,孑然一身。再发疯时,没有人拦着她。便是这样,她残杀了许多生灵,她也不无辜。

        被挚友挖眼,被爱人剜心,她笑着死去,犹觉是自己的报应。而她因为这样的死法得到了永恒的解脱。而眼下,她顿悟自己求来的死是怎样一种可笑的逃避,而所谓的报应,又究竟是谁对她的残害。

        “得罪了。”

        静心凝神,手捏狐王玉佩,打坐良久。

        一心求死的人断然不会再复魂,有惦念记挂才有遗憾,才不甘心那么死了。

        见到女儿后她本以为自己再无牵挂了,可事实上,自己又是多么恨着那个出现在她梦境中的老人。好笑的是很多年后她才明白,才在以为又与老者重逢的一瞬回忆起那般恨意。

        “他们三个跟老龙勾勾搭搭许多年了。”

        由玲奈揉着脑袋,珠理奈复笑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是老龙从前跟我说的,老丈,你说是也不是?老丈说自己生来即是人模人样,这可怎么得了哇,那糟老头子能饶了你?三清见不惯糟老头子专横也不是一两万年的事了,逮着机会可不得拿老丈你敲敲他的头?不过我估摸着他们三个怎么也没想到龙狐二族的少主会同老丈你勾搭上哩。”

        向长歌迈四肢走去,“哎嘿”一声,珠理奈灵巧攀上她的胳膊。

        “老丈以己性命保全她们二人,可也辜负了老君对你的一番期望不是?”

        “我何曾招惹过他。”

        长歌的眼中折出火焰,见之胆寒。

        与她对视,珠理奈歪头问:“那我又何曾招惹过老丈你?”

        嗫嚅嘴唇,长歌却也道不出个所以然。

        “不过都生得漂亮些罢了,老丈是漂亮的猴子,我是漂亮的狐狸。”

        绒尾一扫,珠理奈转身跃上玲奈肩头,“老丈你辜负老君的期望不打紧,可不能辜负你闺女的瞩望。我这只小火狐,往后有段日子要劳烦老丈提携了。”

        蛇王婚礼毕了,也算了却了几方的一桩心事。

        “死丫头你还晓得回来,我只以为你跟你姘头浪荡得不知日月星辰。”

        回到凤仙谷,脚还没踏进皓月轩的门呢,但听融烛一声凤嗔。

        她的师尊还是爱穿紫的,不当九天玄凤后愈发不羁了,将身歪着,紫袍半敞,袒露的胸脯上艳花怒放。

        “师尊如何还未动身入霄。”

        天庭早下了圣旨,给他升了“天君”位,又赏了九霄紫府,就在欢喜桥另一头。

        “他赏的,我就非得去么。何况遥上在那,我见她心烦,不就比我多活了七万岁么,神气什么。”

        所以就能抗旨不遵了。

        珠理奈也是有段日子没见他了,虽总被他阴阳怪气地说是“姘头”,不知道使什么狐媚子妖术迷他好徒儿迷得神魂颠倒,珠理奈从不生气,人说的是事实呀。

        “小狐见过融烛天君,久疏问候——”

        “来者何人,纳命来!”

        寒暄念到一半,谁知那融烛竟凛着凤目鼓风袭来。

        珠理奈来不及后退,给这阵势唬得一屁股跌坐在地。脚腕铃铛晃出脆响,红芒与紫光顷刻撞在了一起。

        玲奈没打算拦着她师尊活动筋骨,只抱来小火狐抚顺她炸开的毛。

        两道光芒碰撞开,融烛未能近得白衣女人的身。

        “你是……?”

        融烛打量着这个浑身散发陌生气息的不速之客。

        冷汗流下鬓角,不再自不量力地与女人胶着,收了盛芒,融烛撤步而躬:“晚辈唐突,万望前辈莫要见怪。”

        长歌不像玲珑那样到处找茬欺负人,何况还是晚辈后生。

        “无妨,不必拘束。”

        请入座,又看了茶,按理说融烛天君也算持重的了,这会儿却搓手搓个没完,按捺不住那股子雀跃似的。

        “你是九天玄凤?”

        “不干了已经。”小火狐嘬着凤酪代融烛答道,“现在的是他侄女儿,也是你闺女的同门师姐妹,老丈。”

        长歌点头:“原是如此。”

        “父亲,去看看无忧兽吧,它很想你。”

        不知是不是要故意提醒融烛似的,玲奈将“父亲”二字咬得极重。

        “死丫头,你、她……当真……?”

        “老丈,这只躲懒的凤凰骂你闺女。”

        白眼狐,亏得融烛仙君还送了她北海最大最亮的夜明珠,看来照不亮她漆黑麻乌的心。

        无忧兽活了数不清的岁月,也只流过屈指可数的几回泪。而如今,它歪在凤仙谷蹭吃蹭喝,跟老朋友碧睛朱雀喝得分不清东南西北。

        “你、你……”

        它有十万年没见过这个女人了,从未想过还能再见面。即便它始终相信它的恩人并没有死透,看到小火狐后它也愈发如此相信着。

        “回来了啊……”

        巨兽伏号,撼天动地。

        拍拍它,长歌笑着应道:“嗯,回来了。”

        “祖爷,我好想你呀!”

        从玲奈怀里钻出个毛脑袋,飞扑过去,珠理奈正勾上了无忧兽的耳朵,甩出一串铃铛响。且不管小火狐如何,将她扔上背,随她蹦跳打滚去。

        “我就知道你没死。”无忧兽叹息道,“你在小东西的铃铛里,是也不是?”

        铃铛原已送了出去,又在魔神身灭前回到遥上天君的手里。无忧兽却只知当年是小黑龙送给刚认识的两个人,后来铃铛怎么了,莫说是它,琳琅和安云且也不曾听遥上天君提及。

        “老子就知道那条黑泥鳅有事瞒着我。不过她就这么满意了?老子可不信。”从玲奈那听来前因后果,上古神兽只掏了耳朵,显是没甚惊奇也没甚兴趣。

        它对一切都不意外,玲奈不解处还有许多,因而问道:“晚辈有一事相问祖爷,祖爷守着的血玉台——”

        无忧兽却道:“你是狐族的王,那里头有什么,你得自己去看。我如今不在那,她想必会有所动作,你且盯防些的好。”

        说着,无忧兽将珠理奈提溜起来。

        “唉?干嘛抓小火狐?”

        呲开獠牙,无忧兽呵出热气喷在小小一只三千岁的脸上。

        “你的死期要到了,小东西。”

        自知大难临头,屁本事没有的小火狐前三千年没怎么修行,而今栽到魔神邪祖和上古神兽的手里,前途未知,生死未卜呵。

        “抱抱、玲奈、抱抱……”莹泪汪汪,珠理奈“嘤嘤”哼唧。

        “听祖爷和你老丈的话。”

        “你就不管你的亲亲了?”

        一哭二笑三抱抱,狐君这回还真不吃三千岁这一套。

        撒娇的狐狸不好命了。

        “此处乃凤仙谷,师尊何必鬼鬼祟祟。”

        刻着“落凤渊”的石碑旁,玲奈遇见她银发扎眼的师尊。

        “唉,她当真是湮天?”

        闻得落凤渊深处传来的小火狐的鬼叫,玲奈清耳静心,道:“师尊与她交过手,不会不知。”

        “哼,本君岂能看不出。”负手往前行去,融烛嘲道:“倒是你,一口一个‘父亲’,叫得没半分羞色。”

        “玲珑孕育了我,她也曾以法力呵护温养我,我唤她一声‘父亲’合情合理。”

        “哼——!”

        不知他呷哪门子醋,玲奈可不惯这矫情劲,七万岁的老凤凰,又不是她的亲亲宝贝小心肝。

        “师尊。”

        两人向皓月轩行去,看着那般紫色身影,玲奈唤住了她的师尊。

        “你这丫头还要啰嗦什么,我想你过去也并非这般聒噪的狐狸。”

        笑看越活越不敞亮的乖徒,融烛摇首:“魔神湮天都出来了,遥上那厮恐怕也快动手了吧。”

        “父亲似乎并不打算……”

        曳了华丽紫袍,融烛兀自往前走去。

        “明音从蟠桃会回来且同我都说了。她还小,我也没跟她提过,她在天宫见到凤髓自然是要吓得小脸煞白,回来躺了几天都没缓过神。”

        天庭的宴席如何会有龙肝凤髓,明知天龙帝长女与九天玄凤都在场,竟还若无其事地端了上来。玲奈又想,如若这狐君并非安云的女儿,恐怕又会多道菜了。

        龙凤二族向天宫进贡了十万年的肝髓,最嫩的龙肝最鲜的凤髓都要遥上天君一一尝过才罢。天宫有一“剐龙台”,玲奈曾听珠理奈无意间提起过。那些年她东奔西跑,从别处听来此地后回去问了遥上,吃了好一顿鞭子,从此再不敢多嘴。后来她知情了,见不得天君那窝囊相,难得一回没喝醉,又醉得踢翻了天君案前的龙肝凤髓。

        “龙肝凤髓……他们欺人太甚!”

        十万年前与魔神交好的只是龙帝长女与狐帝玲珑,不干凤族的事。然战后凤族却因“怠战”一罪被勒令呈贡凤髓与天宫,避世终究没能避开屈辱。

        “遥上是张好嘴,说动了我。”

        “可师尊大可不必——”

        “罢了。”

        支膝坐在皓月轩前的玉阶上,融烛瞻望凤仙谷终年被仙障围合的天。小时候他就喜欢坐在这瞻望美丽却不乏怪异的天空,他想着,要不是那日一头威风的黑龙从天而降,他或许能够安安静静地如同凤族祖祖辈辈那般寿终正寝。

        “活那么久有什么意思,是不是,丫头。”

        不再多言,玲奈放弃劝说她的师尊赴死殉道。融烛殉的是什么“道”呢?陪师尊望着凤仙谷的天空中来往的鸟儿与游走的云,玲奈不可思议地获得了一种平静。

        那是前所未有的感受,经文上不曾写过,也没人教过她。她只是觉得天地浩大,而她与他们,也并不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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