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小火狐长得奇快,不满百天就会里里外外到处爬,掀得了瓦拆得了墙,往后不满百岁就能幻化人形,帮也不用帮她。
“冲啊!小黑冲啊!”
“麻里麻里!”
骑着黑麒麟,珠理奈头戴金桂冠,手持金桂枝杖,在遥上仙府的前殿院子里来回冲锋。
“冲——唉!你作甚你作甚!”命运的后颈皮被老龙掐在手里,幻化狐身使劲摆荡尾巴,珠理奈嚎叫道。
“冲你个头,你嬢嬢还没起,你吵什么?”
“我没劲嘛!”
扭身甩尾,双耳折塌下来,珠理奈笑嘻嘻说道:“不如你教我法术吧,那样我就有劲了。”
“不会。”
“瞎讲,你是天君,你还有不会的?”
手一松开小东西就蹭爬上了肩头,麻里子没再计较这是被她勾烂撕裂的第几件衣裳,养小火狐的三百多年里遥上天君被迫大度了许多。
“我且问你,你学法术做什么?”于案前坐下,麻里子方问蹲身在她肩上的小火狐。
前爪掏了把脸,珠理奈吐舌“嘟噜”了两下,“我好歹也是赤狐少主,以后是要当长老的,不学法术怎么成?”
似是深以为然,麻里子支颐看了会跳上桌案抢先试茶的小火狐。
“珠理奈。”
“嗯?”听她难得喊次小火狐的名字,珠理奈应声抬起绒呼呼的脑袋。
“你去兜率宫替我跑一趟,找老君讨些金丹回来。”
以为她就真的允了呢,谁知还是跑腿的差事。不过只要能出去玩,她就是天天要瑶池的荷花珠理奈也乐意给她偷摘来。
即便心里乐意,三千岁嘴上还是没松懈:“给我吃点我就去。”
“你——”
扬手就要打过去,小火狐却“咚”地一声往地上一歪,四肢一敞,肚皮一翻,“跑腿总要有好处的嘛。”
听说狐狸求饶认输会翻肚皮示弱,然而麻里子明白,这是她养的小火狐惯用的伎俩,你看她认输了么,她死也不会,做个样子罢了。
“三粒,多的免谈。”
“好耶!”
殿中可还有火红一抹狐影,铃铛清脆,荡得老远都还能听到。
遥上仙府里,珠理奈时常是狐身,一来好撒娇,二来也跟仙府中养的其他小兽亲近些。听说三千岁上天前遥上仙府除了老龙是黑龙,小黑是黑麒麟外就没其他兽了,后来才陆陆续续养了白泽呀三眼猿之类的灵兽神兽。如此,珠理奈虽不怎么能出得仙府,倒也不觉寂寞难耐。
离恨天中的兜率宫,珠理奈是那儿的常客。真要赶的话来回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吧,可三千岁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能猴急着回去么。云罗宫里瞅瞅紫微大帝被东华帝君虐了三盘棋不肯放手,又去桐花殿睃睃文曲星君在那查什么古籍,几十座琳殿紫府绕完了,她仍是一身的劲,干脆去看看燃灯古佛跟元始天尊斗了二十多年的法会结束了没。
背着麻里子给她系好的银葫芦,兜了满怀的果子点心,一路吃,珠理奈最后踏上离恨天。
“仙尊前月去了东方琉璃世界,如今不在宫中。”
老道们比她还喜到处窜门,今日在南海潮音洞,明日又去了西天灵山雷音寺,十次有三四次都见不着人。
挂上葫芦,珠理奈洒脱转身:“哦,晓得了,那我走啦。”
“唉,你去哪儿?”拂尘挽住她的胳膊,广臻急问。
“老君不在,我自是要回仙府。”
“不急不急,你且来,我们说说话。”
原是太上老君带走了泊澹等一众道童,留他一人看守兜率宫,他闲得发慌,逮着一个可劲消磨时光。
“你皮毛这般火红,你可会使什么法术吗?”
塞给珠理奈一把芭蕉扇,两人蹲在八卦炉前一面扇火一面谈天说地。
“不会,天君不教我。”
“试试呗,你火红一身,想必能御火。”
彼时三千岁还不被人唤作“三千岁”,她是一只毛皮火红、天真又有那么点邪乎的快乐小火狐。
听广臻的话,她一插两腰,分胯半蹲下。
其实后来珠理奈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学会吹火的,她唯一记得的是一股热烘烘的东西从她肚子那块儿腾了上来,后来她才知晓原来那是丹田。
“妙极了!妙极了!”
丢了扇子,广臻上前扯了珠理奈的衣袖:“你还说你不会,谦虚什么!”
“嘿嘿”笑着,一摸额头,是有什么滚烫的东西一闪一闪的。
广臻是个不顾事的大咧性子,撺掇珠理奈又吹了一次,两人再扇了会炉火吃了些兜率宫独有的琼露糕,竟就抵肩交股地睡了过去。
具体怎么醒的,许多年后珠理奈都还记得那时青兕臊溺的气味。
“畜生,你看你干的好事!”
广臻挥了拂尘劈打在皮糙肉厚的大青牛身上,大青牛“哞”地一声,撒开牛蹄往外奔逃。
踮脚望进八卦炉,六丁神火渐消渐泯,终成了一缕白烟。
“乖噻……”
好一泡黄汤,厉害死了。
“哞——”
青兕毕竟是畜生,能拿它如何,拳打脚踢一顿它伏在那照样饮水嚼草。
“完了,仙尊回来了该如何说?这丹可如何是好?!”
拂尘插在腰后,广臻背了手绕炼丹炉来回转。
“要不我来试试吧。”
且听这么一句,广臻半面焦急半面笑:“这里头可是六丁神火我的姑奶奶,不是你随口吹来娱乐的火。”
“啊……”瞄了两眼八卦炉中冷死的灰,珠理奈放弃似的晃晃首,索性托了两颊弯腰坐下。
“唉,你不是天君都惧怕的妖狐?”
撑着小脑袋又快睡着了,广臻这么一说,珠理奈虽不喜别人叫她“妖狐”也只堪堪回应:“嗯嗯……是……”
“你试试,你是妖狐,吹出来的火说不定就不同凡响!”
小火狐早说了要试试的,除此也没其他法子嘛。
“嘎哦——”
赤炎火流,比方才的还要红些烈些。
“好样的!好样的!”广臻拍手叫好。
小火狐对这伎俩还不甚熟悉,连喷三回已是热汗淋漓,眉心赤炎遽闪一阵后终是消淡了,再也没能绽放红芒。
“你别灰心,往后多多精进就是,我法力虽微,却晓得你这火不一般。”
“如何不一般呐?”老君苍音缓慢,悠然自得。
没来得及行礼,被广臻拉扯着,珠理奈跪下身去。
“仙尊恕罪!仙尊恕罪!”广臻一通呼天喊地。
珠理奈道:“小狐见过老君。”
行过二人侧畔,拂尘一点,炉顶悬空。
察看了丹炉中烧得焦黑似铁的仙丹,老君问:“是你这小火狐吹的?”
那声音里听不出愠怒,甚至还掺着些微笑意。站起身,珠理奈回答:“是我,老君。”
“你往后逢三来我这吹火吧。”
太上老君,又称“道德天尊”,位列三清,不生亦不灭,是这天界的得大道者。是他大度宽和还是如何,怎地就这么放过了小火狐,在当时,珠理奈未能参透个中玄机。
解下身后的银葫芦,珠理奈仰面:“天君要我来讨些金丹,老君。”
捏须,老君一手拈来跪地不起的广臻:“拿给她,装满了。”
“多谢老君,若无其他事小狐便回府复命了,往后逢三的日子就来给您吹火。”
装满仙丹的葫芦沉甸甸的,珠理奈将它抱在怀里,相别老君后晃出了炼丹房。
“仙尊,并非弟子疏忽大意,实是那畜生胆大妄为,不知被什么迷了心窍竟敢闯进丹房来……”
走了几步,仍听见广臻动着嘴皮子跟老君求饶。
“广臻若受罚,烦泊澹兄知会我一声,我与他一同领罚。”
随老君从东方琉璃世界回来的泊澹正在外伫立静候,小火狐不忘跟他作揖。
泊澹笑如清风:“你这小火狐识相,知道自己惹祸了?不过我看仙尊未必会罚广臻,你且回去仙府吧。”
多望了几眼兜率宫,珠理奈方步下三十三重天。
“是么,往后你有事做了。”
听珠理奈说完兜率宫的事,麻里子只淡然应了声,也没骂她,连句责怪也不曾给这闯了祸的小火狐。
嚼豆子般满嘴嚼着仙丹,一捧吃完了又倒了一捧,“嘎嘣嘎嘣”,珠理奈只当别人求也求不来的老君仙丹是零嘴。
“老君晓得是我跟广臻玩心太重才放进了青兕,如何不罚我?”
老龙手摆到面前,珠理奈遂舍了她一粒仙丹。麻里子岂能不知自家养的小火狐在吃食上有多吝啬,一颗不嫌少,十粒不嫌多,给多少吃多少。
“你怎断定不是他放进了青兕?”
“嗝——”
小火狐吃饱了。
三千岁此生的前五百年就是这般过来的。
天宫人人都晓得她是妖狐,可她到底哪儿妖了,又究竟犯了什么事,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调皮也就调皮在遥上仙府内,出了门可谓是步步谨慎。偏她乖巧伶俐,精致的淘气惹人喜爱,去往哪处都能兜回满怀的蒸酥果馅儿。犯过最大的事说破天也就是贪玩叫青兕一泡尿浇灭了老君的八卦炉吧,可这锅怎么也甩不到她身上,广臻没受罚,老君也没追责,甚至还三天两头唤她去吹炉子,再挺着她吃兜率宫的仙丹,怎么看也不是惩戒,倒是钟溺。
那时她在天宫还没有“三千岁”这一名号,唤遥上天君也还是“天君”。
五百岁的一天,那日晨起,她雷打不动地给自己舔完浑身的毛,且不管她嬢嬢来催了几次饭食,反正不舔得自己光整,爱俏的小火狐断不会出门见人。
她舔着舔着,总觉得尾巴那怪痒的,甩甩绒尾又咬了咬,毛都啃秃了一寸长还是痒,痒得出奇。她开始抱着自己打转,在屋里疯也似的追逐自己的尾巴,疯也似的乱叫。
“珠理奈怎么了,头发不合她的意?”
“就她事多。”歪在阳菜身上,边剔牙,麻里子啐道。
那时谁也不曾想一个平淡无奇的日子却昭示了小火狐不再平淡的未来。或许有人想过,从铃铛下界时就想过,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又这么惨烈。
时近正午,给芳淑园的花草浇毕仙霖,过了欢喜桥,麻里子回到仙府时听说那小东西还没出来,没来由的张皇闪过心头,步履倥偬,绚练成风,遥上天君斩眼消失不见。
“珠理奈!”
来到房中,小火狐匍匐在地,两眼紧闭,遍体鳞伤,满口毛发鲜血,尾巴根处咬得稀烂。
运功疗伤后,麻里子欲抠出她口中污秽,手刚碰着牙,出人意料的一口,麻里子来不及收手。定睛看去,指骨已碎在她的嘴里。
如果说当初带她上来是为了监视她,护好友人最后一缕魂魄,可人非草木,养了这么久怎么也有了感情,很久以前就不再将她视作外人。亲手带大的,虽不曾听她亲口叫句什么,至少自己心里待她就像自己的孩子一般。
养了五百年的小火狐,而今尖齿獠牙,鲜血淋漓。
这两百年每日随她出去闲逛,毕竟身为龙族的人质,遥上天君是不能常抛头露面的,只得靠她四处看看听听,回来再添油加醋说一遍,如此仙界的恩怨情仇即可一清二楚。
天宫已而少不了小火狐奔波的赤色身影,平白消失不见恐叫他人心生疑窦。遥上天君的法力并不惧怵一两根手指的断裂,只是将小火狐安放膝头,麻里子想的却是今后她同自己之间,怕是会生出无数大大小小的伤口,再也无法愈合。
过了几天,水德真君提了一只尾巴毛没长齐的小火狐光临遥上仙府,说这畜生在乌浩宫踢梁掀瓦,好不狂浪。闻之遥上天君暴怒,当即将不识礼仪教养的小畜生关了禁闭。遥上仙府最深里的一间屋子,倘若有人在此破了天君的法术,便会看到四壁数也数不清的血痕与爪印。
第一次被斩断尾巴,如今想起仍是一头冷汗。那之后每隔四五百年,她每每都在清醒时眼睁睁看着老龙手起刀落。鲜血染红双眼,她想哭,想嘶吼,想叫屈喊冤,却先于那之前几度痛至晕厥。
“我迟早杀了你……”
“无妨。”
运法,摁着小火狐的脑袋不叫她挣扎,麻里子为她疗伤。
“你晓得活得太久是什么滋味么。”
三千岁不晓得,也不想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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