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怜儿瓮(六)
一个凡人竟然知道千年前的人,春枝解释完褚鸢明白了,她还记得眼下最重要的事——找捕快,于是很积极地拉着玉绛之:“师兄,我们还要找人。”
玉绛之看着自己被牵住的衣角。
束情蛊温度仍然烧灼,他并不知道身处死生恶殿的魔主发生了什么,但在百年之交这显然不是一个好兆头。
无论是在魔域的七百年还是上阳派的一百年,情毒发作时的记忆都无比惨痛。他会□□焚身,丧失神智,本能寻找母蛊。
上一个百年他跪在渭柳城外,从白日到深夜,城门依然岿然不动。
城中黎明百姓上千,从细草城缝中投来鄙夷、怜悯和轻视。
玉绛之额头与冰冷城墙相抵,想起一张张哀求面容。
感恩戴德,痛哭流涕。
目之所及是衔着瓜果嘴对嘴的男女,画面大胆冲击。褚鸢不免兴奋,这里看看那里看看,一转头发现玉绛之兀自在原地,袖袍处素净花瓣随着光影变化蹁跹。
他不高兴。
褚鸢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像左护法对您一样对他,佝偻魔皱着脸的模样在脑子里来回聒噪。
褚鸢四处张望,刚好看见脚边矮矮的红木鼓。
生气会折寿,褚鸢希望她所有的朋友都死在她之后。
“绛之,你生气了吗?”褚鸢踩在鼓面上想了一会儿,飞快地凑近,亲了玉绛之一口。
画面在眼前倒退,五感清晰到前所未有程度,每一次呼吸都带动青莲沉浮的暗香。玉绛之整个人僵住,表情甚至没来得及缓和就被错愕取代。
褚鸢手背在身后,一副偷袭成功得意洋洋的样子。
脸侧触感轻如羽毛,快得仿佛是错觉。玉绛之视线极其缓慢经过褚鸢笑弯的眉、眼,最后是小巧而丰盈的唇。
褚鸢指着不远处,带着一点探索的好奇说:“刚刚她就是这么做的。”
“那个老爷很快就高兴了。”
“师兄,你不高兴吗?”
玉绛之在一片香风脂粉里大脑有片刻缺氧,他略显僵硬地抬手摸了摸脸侧。
没耐心等他回答的褚鸢又坦坦荡荡把脸送过去,理所当然地指挥道:“现在到你了。”
玉绛之仍旧在怔忪。
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他静默无声看着眼前人。
“不是我不卖,实在是您赊的帐还没还,这账面上写着呢,一共欠了三十两银子。渭柳城里谁不知道林捕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可您也不能总来,我们掌柜的也难做……”
角落卖酒的小厮一手摁在酒盖上,陪着笑脸道:“您要不去喝一碗清酒,那个价钱便宜。”
“清酒有个屁味道,说了还就一定还,小二,小二!”
“怎么了?”春枝绕过去。
小厮哭丧着脸:“是林捕快,又来赊酒了。”
“那就是你们要找的人,”春枝冲那边道,“他有个八岁的儿子,刚死了没两年。”
出于好心她又道:“这两年他见着街上差不多岁数的男童就紧跟上去,还多次闹到十三衙门,说他知道魔物挑选目标的共同点。”
“没人信他,”春枝耸了耸肩,“大多数人觉得渭柳城平安无事了这么多年,不会有事。”
褚鸢看了角落紧抱着酒坛的男子一眼,对方虽然不修边幅但浓眉下那双眼睛隔着人群准确落到她身上。
十三衙门曾以“一眼定人魔”而出名,他们并不和修仙界一般依靠魔气辨认魔物,而是凭借经验和感知。
褚鸢和他目光相接的那一秒就知道,这人明白她是魔。
林昌背靠墙摇摇晃晃站起来,一手挥开身边小厮伸过来的胳膊,大拇指嵌进坛口提着酒坛目标明确朝褚鸢所在地方走。
褂子口袋插着一根掉漆的毛笔,笔端毛躁。
这样子太像找碴,春枝冲楼上候着的金丹期修士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将还在一楼的客人请到二楼。
林昌径直略过褚鸢,停在玉绛之面前,眼神锐利如鹰犬:“你是人?”
这问题甚至不用玉绛之给他回答,林昌目光下移到象征上阳派信物的服饰上,自言自语:“也对,魔物进不了上阳门。”
“你跟城主府是什么关系?”林昌话音一转,目露审视。
“你身上有它的气息,那个杀了无数幼童的刽子手。”林昌用仅仅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你和那个住在城主府的魔物、是什么关系。”
魔物两个字林昌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他臂力惊人,提着那宽度约小儿合抱的酒坛高高举起,仿佛下一刻就会不管不顾砸碎人脑浆。
玉绛之单手扶住了墙。
“我不知道。”他再次抬头,对上林昌几乎喷火的眼睛,语调温和,“林捕头,我想知道你发现的所有。”
“包括你所说的,它下手的规律。”
林昌手中酒坛仍然高举,他紧盯着玉绛之眼睛,不错过他一丝一毫表情。
“砰——”
酒坛在地上砸碎,四分五裂。
林昌揉了揉酸痛的臂膀,面无表情道:“上阳派仙君好修养。”
褚鸢在玉绛之正后方,清楚看见玉绛之紧绷的脊梁,将平静无波澜的海面凿开一条裂缝。
他已经知道渭柳城城主府里的魔是什么了。
褚鸢打了个哈欠。
他会亲手杀了那只魔。
“来找我也只有这一件事。”
林昌坐在最近的凳子上,两年来的奔波让他疲惫但兴奋,在见到玉绛之的那一刻他知道大仇就将得报,反而平静下来。
“所有死掉的孩子,都去过城主府。”
他将褂子口袋里翻烂的纸张小心翼翼拿出来,用袖子擦干净桌上水渍,这才把册子摊平:“最近那三家,卫家小儿跟着爹去云府运泔水,钱庄庶子被绑去捉弄,陈家小儿是云府小少爷的陪读。”
巴掌大册子上密密麻麻全是朱红批注,玉绛之脸色微微一变。
林昌知道他看见了什么,粗大指关节在某一处上停留:“我一个人没有办法阻止它,两年内十七个,一个也没活。”
“来的修士自诩修为强大,”林昌冷笑,“还不是死得死伤得伤。”
“年龄范围内下一个,是陈家双生子中另外一个,陈顺。”
日落时他们玉绛之他们三人围坐一堆,各自面前放着杯清茶。
褚鸢蹲在角落玩小黑。
周窗鉴听玉绛之讲完:“那个捕头的意思是魔物在城主府?云家有事瞒着我们?”
“显而易见。”唐镜拨弄短刀上那颗宝石,“十三衙门统一口径,都说是意外。”
“意外?”周窗鉴气笑了,“意外还派人广招修士。”
“那东西不简单,据我所知来的修士里有一位元婴期,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周窗鉴:“它杀那么多男童干什么?”
唐镜看了始终一言不发的玉绛之一眼:“去了才知道。”
“巷口陈家。”
夜凉如水,宵楚馆舞姬乐姬跟着鼓点动作,细腰如韧柳。
玉绛之孤身又来了一次,有胆子大的女子贴上来,看清那张脸后一句调情的话都说不出来。
玉绛之想到什么,没动。瞳仁里流淌温柔色泽。
“大人可是来找乐子的?”舞姬柔弱无骨贴上去,“奴家名唤阿细。”
玉绛之不着痕迹拉开距离,疏离道:“我来找人。”
春枝披着外衣提着小灯上宝楼:“大人仔细台阶。”
“天底下没有人能长得如此相似,妾身觉得大人和画中人像又不像。”
跟在她身后缟素白衣的青年并未开口,春枝怕冒犯对方,又道:“画作难及真人一二,有差异在所难免。”
有些年头的藏宝阁,春枝将灯盏放在一边,伸手去够最上方的檀木盒子。
按道理这盒子在每一代佟氏手中只开两次,一为认人,二为遗言。
春枝吹了吹上边的灰,用帕子仔细擦干净才双手托起木盒底部,递了过去。
宵楚馆每一处都亮如白昼,除了宝楼。月光和灰尘停栖在木盒上方,像两层薄纱。
玉绛之静静地看了那盒子一会儿,伸手打开。
画卷自上半部分拉开。
春枝知道他会看见什么。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四字藏在绯衣俊美青年唇边。
凤冠霞披,盛装婚服。
奚章。
玉绛之将画纸重新卷好:“我会让它物归原主。”
他对死生恶殿三界闻之色变的魔主没有任何仇恨,八百年前匆匆一瞥,水红纱帐挂金钩,左手锦绣堆右手白骨地。
渭柳城当初送他走时跪了乌泱泱一群人,全是求他去魔域的,男女老少哭声悲戚。
等到七百年后他站在门外,就敲不开城门了。
意料之中,进魔域是他自愿,也没什么可恨的,毕竟对方说到做到,保全渭柳城七百年安稳。
九幽七百年是他自己选的,现在他想要替自己拿到解蛊之法。
玉绛之站在台阶处往下看,满地都是月光。
他想起白天那个朦胧的吻,突然觉得有某一瞬间被塞进罐子,漫长的等待让人丧失听觉、嗅觉、味觉、感知。
忽地传来一阵叮当作响的银饰声,由远及近,由近及远。
最后停在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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