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坠落人间
江雨盈跌跌撞撞，走出刘春梅的病房。
门外站着的护工看见女孩走出来，迎上前问：“囡囡、你还好吗？”随后才看见她浑身的狼狈和血污，有些诧异…刘春梅居然这么狠。
她浑身颤抖，不愿意直视对方的眼神，可是为什么还是能感受到护工投在自己身上的怜悯？
“麻烦你了。”江雨盈说完转身就走。
“哎、囡囡囡囡？！”
女孩拽起丢在走廊靠椅上的书包，急奔出了护工的视线。
“哎”护工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电梯入口，叹了口气。
女孩拎着着她的狐狸书包，从医院大门而出，走入这灯红酒绿的人间。
书包上沾了泥点和雨水，侧面更是粘着一整块黑迹。让上面的那只大狐狸看起来笑容勉强。
这个书包是她不久前，用上学期攒了四个月的零花钱买来的。早上接到外婆晕倒的消息，跑得很急，在路上滑了好几跤。大概是那时候蹭的。
雨还没停，她背手摸摸书包的夹层，没有摸到自己原本收好的伞。女孩收回手，未有犹豫、径直走入雨中。
此时正是下班高峰期，市医院的中心地带车流拥堵。
喇叭轰鸣、行人不耐抱怨、交警驱车的哨音响彻天际。城市的影子模糊起来，像笼罩着车窗玻璃上的雨雾。
大雨冲刷着，并没有洗掉每个人的戾气，于是它愈下愈凶、仿佛要把天地化为一道汪洋。
她只身漂在撑着伞等红绿灯的人海里，身上的长袖校服湿透，垂坠着往下淌水。耳边不时传来私语声。
本应是探究她的怪异和狼狈，传进耳里不知不觉便成了外婆的嘶吼。
“是你，是你这个贱、种！害死了我女儿！”
“凭什么你命这么硬！”
“他以为我想管你吗？！”
雨点打在脸上，把伤口淹得生疼。她抬头看天，第一次如此讨厌下雨。
忽的她想起…天上是妈妈在的地方。她心虚般，立刻低下头，祈祷母亲没有看见她此时的模样。
没脸见妈妈。
原来自己…是妈妈执意要生下来的？
原来妈妈是这么没的啊？竟是为了生她。
女孩双手攥紧，掐着指骨咯咯作响。愧疚感奔涌而来，淹没了她眼底的余光。
为什么，自己的命这么硬？
她感觉到有人推她，抬头发现、是绿灯到了。于是她和人潮一起裹挟而前。
经过马路中央，女孩突然站着不动了。
她的腿突然抽痛起来，似乎里面的筋肉已经扭搅在一起、不成样子…可能是有些抽筋了。
身后的人骂骂咧咧地经过她，走到前头还要回身瞪女孩一眼。
大人从不吝啬他们的恶意，她想。明明她对别人的宽容度是很高的。
她站在来往人流里，是唯一的静止。
“好烦。别吵了…”
只一刹那、那些原本的车流滚滚和人来人往都消失了，雨也停了。天地间白茫一片，只有她静静伫立着。
女孩笑了，这是她的幻想。但她仍然感谢这份及时雨。
她垫垫脚尖，鞋子和裤子上的雨水都干了。
这个世界真好，如果永远不用回到现实里…就更好了。
是不是她把命赔给妈妈，外婆就会好受些呢？肯定是吧？毕竟刘春梅那么恨自己。
小时候她不理解外婆那无来由的恨意，也曾哭过闹过。
甚至有一天幼儿园放学，她偷偷藏起来，假装自己不见了，想看看对方的反应。
…结果外婆等了十分钟，问也不问旁人、径自回家去了。她找不着路，晕头转向。最后是被邻居杨姨下班看见送回了家。
如今想来，外婆那会应该很失望吧？
失望她又回来了，失望她没死。
要不然还是离开吧？
女孩眨眨眼睛，很平静地做出这个决定。
反正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人希望她活着。不对、有人希望她活着。那个人却因为她的降临而死去了。
…就这样吧。
江雨盈挥手驱散脑海里的幻想，回神时绿灯只剩下10秒。她的怪异举动已经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力，他们频频伸头，往斑马线中间探。
大家都在看呢，这里不行。
她用绿灯的最后几秒来到斑马线对面，站在那里的人们已经自动为她让开了一条路。
有人担忧地看着她。却见女孩经过时嘴角微弯，竟是笑了，纵使她看上去万般不堪、那笑容依旧动人，像一朵风雨里的小花。
真好…都不用她开口喊让。
女孩漫无目的地走着，开始还会感受到冷，现在已经有些麻木了。
一路上她的眼睛都没有闲着。也有几个不错的地方，但都有人经过。最终她摇摇晃晃地走到了吴安江滨的步行街上。
下雨天，视线之内了无人烟，似乎这里再合适不过。女孩停了下来，驻足凝望着江水汹涌。
波涛卷着上游的枯枝野草奔流，在暗滩处打着漩涡。雨丝洒在江面上，散出一小圈一小圈波纹。远山含黛，江天一色，满目青山。
这是自己生长了十五年的地方。她甚至不舍得眨眼，目之所及的每一处都让她无比眷恋。让她怎么都看不够。
她许愿江水也能带走她的罪孽，尽管她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可能她生来就是个错吧。
天际是毫无生气的灰白，却格外干净。比人间干净得多。
“差不多了。”不知道看了多久，她对自己说。
女孩脱下狐狸书包，把它放在地上。却有些舍不得，这个包她自己都没有背腻。
她轻笑，再度背起书包，拍拍书包上大狐狸的头，无奈又认真对它说：“对不起了狐狸先生。”
女孩最后看了一眼江水，刚刚抬腿，就被一阵力气猛地勾住后背。
身后的人大喊：“别！”
她想回头，书包肩带和校服却被这出声之人拽得死紧。
“别、别、我们谈谈。”
这是一个男生的声音，听起来岁数不大，声音有些嘶哑。江雨盈焉了身上的劲，都走到这里了还有人么她无奈道：“你松开。”
“松开？”
“喂，你听见没？”
身后的人还是没有丝毫的放松，反倒拽地更紧了。
江雨盈第一次见比自己还倔的人，她甚至觉得有些好笑。
“你放开、你这么拽着我脖子难受。”
“我不信。”他声音竟然有些颤抖。
“要怎样你才会信？”女孩叹了口气，向右后方伸出一只被雨水浸得有些苍白的手，“你抓着我吧？好吗？”
身后的人几乎立刻就把她的手抓住了，对方的手像把坚固的钳子，牢牢把她的手禁锢在掌中。
他的手好热。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牵男生的手，恐怕被刘春梅知道，会被往死里打吧？
那人这才放开扯着她书包肩带的力度，她扭了扭僵硬的上半身，转头看他、被对方的五官惊艳了一瞬。无疑这是个好看的男生，他也毫无遮蔽地站在雨里。即使被雨淋湿了一头乌发，依旧好看得让人心悸。
那男生比她的反应还大，他指了指女孩磕破的额角问：
“你这里怎么了？”
“没什么，前面路上摔的。”她敷衍道。
“是怎么做到单独摔破这里不摔破鼻子的？”男生明显不信。
“”她不再说话，不愿意欺骗这个心存善念的人。
男生感受到她的手冰冷又僵硬，才发觉面前的女生没有打伞。
“你的伞呢？”
江雨盈看了看他发间正往下滴落的雨水。“你不是也没有伞？”
话音刚落，男生指了指江滨步道的另一头——五十米开外，确实有一把伞、正以“四仰八叉”的姿势躺在地上。
“”知道了，是他冲过来拽自己的路上丢掉的。
她转头继续面对着江面。“不好意思，我没事了，谢谢你。”
“”
两分钟后她听到男生脚步声渐渐远去，才终于放松下来。
她靠在江畔的防护栏上，将双臂交叠，整个人前倾。轻轻捏了捏手掌心、那里的热度似乎还未褪去。
世界上原来还有这么好的人可惜她还害得人家淋雨了。她的脑海里浮现男生瘦弱的肩膀，祈祷他回家千万不要感冒。
天色将晚，两岸亮起了路灯。灯影幢幢，星星点点的暖光在一片朦胧雨幕中竟显着几分温柔，甚至她感觉落在身上的雨都消失了。
被骤然打破计划，竟然一时间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女孩伏在栏杆上，索性闭上双眼。
这个世界、她还是舍不得。
舍不得李君然、舍不得画室、舍不得她的梦想、舍不得狐狸书包。妈妈到底是怎么才能舍得用自己的身体换她的？
她睁眼，想抬头看看天上的妈妈。却发现自己正被一个圆形的阴影笼罩着。她愕然地回头，看见那个男生。他就站在自己身后，手执一把黑色的大伞，认真地看自己。
“你没走？”难道他害怕自己还会想不开？
“我走了，你没伞怎么办？”男生直视她的眼睛，仿佛在说什么天经地义的事。
“你为什么不叫我？我在想别的事情。不好意思”
“我相信你。”她听见他说，“我相信你想得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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