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自相矛盾

浑身湿透的小宦官，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瑟瑟发抖地走到了玄望舒的面前：“主子，奴没用！奴去了尚仪局，还是没能领到墨丸……好容易从赵大人那儿讨了几颗，还被四公主给……”

        风南星看到这一幕，心里就像打翻了调味罐，五味杂陈。

        她也不清楚心里翻涌起来的究竟是什么情绪，似乎有一些仇恨，有一些害怕，有一些愤怒，也有一些防备。

        但是更多的，是意外。

        她没想到，方才那个被刁难的小宦官，竟然是玄望舒的侍从。

        更加没想到，记忆中那个杀气冲天的魔王，在少年时居然过着这样的日子。不仅护不住自己的侍从，连最基本的生活物资都被克扣得厉害。

        玄望舒孤零零地站在那儿，也不知站了多久。

        他看到自己的侍从被欺凌了吗？他会不会也想冲过来搭救呢？

        风南星看不出来。

        她只是觉得，在正月的寒风中，那道孤零零的身影，看起来有一点……可怜……

        她用力摇了摇头，把这股诡异的“同情”从脑子里驱逐出去。

        如果玄望舒独自站一会儿就算可怜，那么风家一百多口人在冰天雪地里排着队砍头，又算什么呢？

        她再次抬起眼睛，看向玄望舒。

        虽然从五官上可以看出未来的面貌，但是现在，他给人的感觉却跟上一世截然不同。此刻的他，像一株恬静的幽兰，像一丛清雅的修竹，也像一棵挺拔的寒松。

        唯独不像杀气凛凛的刀锋。

        这种分明的差异，让风南星的脑子乱作一团。她该恨他吗？该怕他吗？该讨伐他吗？

        可是眼前这个清冷的少年，跟前世记忆中那个杀气冲天的人，怎么看都不沾边啊！他们只是五官相似，气质却完全不同，很难把两个形象混为一谈。

        一时间，风南星的脑袋卡了壳。

        不知如何是好，索性先逃。她一把拉起身旁的玄望霄：“五皇子，你刚刚不是想去御花园吗？我们走！”

        随着两个熊孩子的撤退，很快，池塘一带恢复了平静。

        四下再无旁人。

        玄望舒拍了拍小宦官的肩：“青霜，你小子可以啊！我只是让你制造混乱，你居然拉着玄望霓一起跳河？出息了！”

        被唤作“青霜”的小宦官，浑身都湿透了，脸上却流露出得意的神色：“多亏主子神机妙算，算准了四公主会来找奴的麻烦！奴把藏书阁里的人引出来了，还让那个刁蛮公主落水了。这一波，咱不亏！”

        玄望舒笑了笑，嘱咐道：“下次还是稳妥些，别冒险。这一次你运气好，有个风家小姐替你出头，玄望霓才没心思纠缠你，否则，她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青霜点了点头，表示明白。又抬头问道：“主子找到想看的书了？”

        “嗯。找到了。”

        “您想看的究竟是什么书啊？非得偷偷潜入禁书……”

        玄望舒一个眼刀甩过去，青霜立马闭嘴。

        一主一仆，很快离开了这方池塘。

        池水又一次结上了薄薄的冰，五彩的鱼儿继续在冰层下游动。

        没人知道，刚才那场混乱其实是玄望舒的设计。更没人知道，他趁乱潜入藏书阁，带走了一本禁书。

        一到御花园，玄望霄就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开始满园子撒欢儿。又是爬树又是抓猫，上一世干过的坏事，一件都没落下。

        风南星没心情玩，只想从他嘴里套情报。所以，她在有意无意间，话题总往四皇子的身上引。

        玄望霄表面上是个憨厚的小胖子，八卦的触角却相当敏锐：“咦？星儿，你不会是对四皇兄一见钟情了吧？”

        风南星无奈地说：“别乱猜！”

        小胖子却一本正经：“我不是乱猜！你刚才直勾勾地盯着他，愣了半天的神。这不是‘一见钟情’是什么？”

        风南星只好找了个借口：“我只是很好奇，他明明是个皇子，为什么宫里的人敢这样欺负他？”

        再怎么说，皇子的身份也是一道天然的屏障，宫人就算欺软怕硬，也不至于对皇子下手。

        玄望霄却不屑地撇了撇嘴：“谁敢欺负他呀？”语气里多少带点阴阳怪气。

        星儿听了，愈发好奇：“那我方才看到的是什么？四公主刁难他的侍从，尚仪局不给他提供墨丸，这还不叫欺负？”

        话一出口，她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自打玄望舒出现在池塘，满场的人好像瞬间安静了：调皮好动的玄望霄，突然不说话了。藏书阁的那些人，纷纷转身回去了。而四公主的侍从，更是争先恐后地跑远了……

        种种迹象，颇像是在惧怕他。

        既然惧怕，为什么又要欺负他呢？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这个……解释起来有点复杂……”玄望霄不知该从何说起，发愁地挠了挠头，“这么说吧，宫里有传言，他是一个不祥之人。”

        风南星追问：“怎么一个不祥法儿？”

        “我听我母后的侍女说，他的生母，是个异族的奴隶。”

        这倒是跟风南星的记忆呼应上了。她在上一世听过一些坊间流言，说四皇子有异族血统。

        可是话又说回来……“这顶多算个出身寒微，有什么‘不祥’的呢？”

        玄望霄又挠了挠头：“他生于五月初五。”

        五月初五俗称“五毒日”，在民间的确有“恶月恶日”的说法。

        但是，宫里的饱学之士很多，应该知道这种迷信有多荒谬。

        风南星被逗笑了：“简直是无稽之谈！”

        “他真的有点邪门！”玄望霄压低了声音，“凡是得罪过他的人，总是莫名其妙的死掉。一次两次是偶然，三次四次是巧合，到了五次六次，就没人敢触这个霉头了。见了他，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风南星这才愣住了神，不再辩驳了。

        她的身体虽然小，心智却已有十八岁。她明白，这种诡异的情况，如果不用“迷信”来解释，那么唯一合理的推测，就是玄望舒把那些得罪过他的人，统统杀了。

        心中刚一浮现出这样的猜测，她却又把这个想法给否定了：现在的玄望舒，看起来人畜无害的，他真的具备这种能力吗？

        天色渐晚，宫人们开始四处张灯结彩。这座皇城，渐渐显现出风南星记忆里的样貌。

        奉天殿是皇帝处理政务的地方，于是殿外的广场摆起了龙灯。那条龙盘着身子，每一片鳞甲都是一盏灯。民间的灯会也经常出现龙灯，但要论精致华丽的程度，怕是连这宫中龙灯的一根尾巴都比不上。

        立政殿是皇后的居所，立政殿外摆的是“鳌山灯”，也就是用千百盏灯笼，一层叠一层地搭起灯山，远远看去形似巨鳌。

        在民间的灯会上，最华丽的“鳌山灯”也不过七层，而风南星在上一世就认真数过，皇宫里这座“鳌山”居然高达十三层！不仅气势恢宏，而且灯火辉煌，把整座立政殿都照亮了。

        如此璀璨，如此奢华，也难怪在上一世，她会被今晚的景象给迷住。

        但是这一世，她必须收住贪玩的心思。

        没错，要唱反调。

        一切都要跟上一世反着来。

        她乖乖地守在风玉竹身侧，跟风家女眷们呆在一起。

        立政殿里，诸位宫妃早早落座，亲亲热热地聊着天。还有两个天真可爱的小公主，很和气地邀请风南叶、风南星一起吃点心。

        对于风玉竹请了亲眷进宫这件事，不少宫妃都眼馋得不行，误以为这是皇帝的特许。风玉竹连忙解释说，这其实是皇后的恩典。

        皇后姓陈，出自另一世家。陈家与风家的关系一直很好。

        皇后看到风南星和风南叶，一左一右分坐在风玉竹两侧，便指着她们笑道：“你们瞧啊，风婕妤像不像菩萨？一左一右是两个仙童？”

        宫妃们纷纷附和说像，唯独玄望霄，跳出来反驳：“母后，您说得不对！右边那位姐姐才像仙童，可是星儿不像！星儿是年画里的娃娃！”

        童言童语最稚拙，也最贴切。众人看向星儿，见她胖乎乎的果然像个年画娃娃，顿时一片大笑，纷纷称赞她的面相喜庆，今后定有福气。

        就在这其乐融融的氛围里，皇子们陆续到来。

        大皇子和二皇子都是二十岁上下的青年，一派朝气蓬勃的模样。

        大皇子的生母是皇贵妃，二皇子的生母是皇后。所以这两位皇子，一个是长，一个是嫡，是储君之位的热门人选。

        在热门人选的身边，随从也很多，不仅有宦官、侍卫，还有一群追随他们的世家子弟。他们一进门，都不是单独一个人，而是众星捧月的一团人。

        宫妃们对这两位皇子也十分热情，穷尽了各种辞藻去夸奖他们，夸他们的模样出挑，能力出众……虽说是一派花团锦簇的景象，只是，外人看着多少有点谄媚。

        风南星的心中就不禁冷笑一声：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别看现在得意，其实太子之位，跟这二位毫无关系。

        随后入场的是三皇子，玄望云。他还是个少年，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书卷气很重。

        星儿看了看玄望云，又看了看堂姐风南叶，不禁偷笑起来。

        没人比她更清楚，玄望云已经年满十五岁，等到春暖花开时，他就会被封为越王，搬离皇宫。

        过不了几年，这位年轻的越王殿下会被群臣推举为太子，而堂姐风南叶，会长成帝都第一美人。到那时，他俩一个是贵极，一个是美极，郎才女貌，自然会喜结连理。

        星儿回想着上一世，叶子姐姐和“太子姐夫”是如何的恩爱相敬，如何的琴瑟和鸣，心中涌起了无数的粉红泡泡。正在这时，门口的宦官又通报：“四皇子驾到！”那些粉红泡泡登时就碎了一地。

        再看大殿内的众人，大家的态度也跟刚才完全不一样。

        宫妃们的脸上挂着永恒不变的客气微笑，全然没有了刚才的亲切热情。

        先前落座的皇子们，仿若没听见四皇弟来了，继续跟周遭的随从聊天。

        而天真可爱的小公主们，八成是害怕那些不祥的传言，都不自觉地收起笑容，绷直坐姿。

        没有任何人表现出嫌弃，但是，那种格格不入的氛围充斥在空气里，体现在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里。

        就在这别捏的氛围里，风南星突然明白了，宫内众人究竟是怎么看待玄望舒的——

        他们瞧不起他寒微的出身，敌视他身上异族的血统，但同时，又惧怕他身上不祥的传言。

        所以他们自相矛盾，一边惧怕他，一边欺凌他；一边关注他，一边孤立他。

        正如同上一世，人们也是这样自相矛盾，一边防备他，一边指望他。

        那个时候，关外的游牧部落联手入侵，大夏的军队一败再败。

        星儿的父亲负责为兵部制造军械，对战场局势比常人更为了解。星儿正是听父亲提起，其实早在第二次兵败的时候，四皇子就曾经主动请缨。

        他请缨的理由十分合理：他的封地靠近边境，自从十五岁离宫之后，他几乎都在西北边境度过，十分熟悉那里的气候和环境。再加上他武功卓绝，带兵有方，曾经数次击退游牧部落……不管横看竖看，他都是领兵的最佳人选。

        然而，大多数的朝臣极力反对。

        传言玄望舒的生母就来自某个关外部落。于是大臣们说，他的体内流淌着异族的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担心，玄望舒万一跟外族勾结，联手反叛，对大夏的打击只会更大。

        把合适的将领束之高阁，后果自然是接二连三的战败。

        直到敌军攻破最后一道关口，再过几天就会兵临帝都，大臣们才慌作一团，一窝蜂似的跑到四皇子的肃王府里，哭着喊着哀求他出来领兵。

        这也是为什么在玄望舒出征的那一天，帝都百姓会去他的必经之路上夹道相送。

        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至少在当时，他是名副其实的英雄。

        此时此刻，战争还没有发生，然而在这花团锦簇的立政殿里，风南星却恍若看到了历史重演。

        她看到，人们排斥他，漠视他，却又惧怕他，防备他。

        她知道，有朝一日，人们会有求于他，会把大夏的兵权拱手送给他。

        而他，一旦拿到兵权，绝对不会轻易放手，也不会放过曾经漠视他的人。

        他是个恶魔没错，只不过，这份恶，是拜许多人所赐。就像此时此刻，这座立政殿里的每个人，都有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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