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肉食动物
玄望舒出现在立政殿的门口。
风南星只看了一眼,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穿着一件锦衣长袍。
再看其他皇子,都穿了貂裘、狸裘,哪怕是年纪最小的玄望霄,也有一件狐皮披风。
唯独他,一身锦衣而来。
当然,这身衣服毫无差错,堪称服饰礼仪的标准模板。只不过,像星儿这样自幼受训的世家女,一眼就能看出来:这身装束从头到脚,都是尚服局给配的。
它就像是皇子出席正式场合的“工作服”,严格遵照仪制,没有出挑的色彩,没有新颖的纹样,没有招摇的饰物。
而其他皇子,走的是奢华耀眼的路线,一个个鲜衣怒马,俊采飞扬。在他们的映衬之下,玄望舒显得过分规矩,规矩得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没的选?
衣服还不是他身上最格格不入的。最离谱的是,他的身边居然连一个侍从都没有,就连那个被四公主刁难的小宦官也不在。
风南星这样从宫外来的客人,身边都有侍女。而他作为皇子,竟然就这么孤零零的……
这景象,又一次让星儿的心中浮出几分怜悯来。
她偷偷掐了一下自己的腿:疯了吗?怜悯谁,也不能怜悯这个人啊!
玄望舒迈步走进立政殿,依次向皇后施礼,向诸位宫妃、诸位皇兄问安,礼数周全地回了自己的席位。
他还没坐稳,皇帝就驾到了。
众人在皇后的率领下迎接圣驾,大殿里顿时跪倒一片,齐齐地山呼万岁。
皇帝是个年过四旬的男人,保养得很好,虽然身材发福,却保持着挺拔的姿态。
皇帝看起来心情不错,和蔼地询问各位宫妃近日在做什么,又询问皇子学业,俨然一副好丈夫、好父亲的模样。
所以他很快就发现,四公主不在。
“咦?四丫头呢?平日里就属她最闹腾,她今天缺席,朕竟觉得少了点什么。”
四公主的生母是张贵妃。这位贵妃的地位仅次于皇后和皇贵妃,是宫里的“三号人物”。
张贵妃连忙解释:“回皇上,望霓失足落水了,这会儿脑门正烧着呢。”
这番话,让众人倍感惊奇。皇后连忙问:“堂堂公主,平时又娇贵得紧,怎么会掉到水里?”
张贵妃眉头微蹙,一副忧心忡忡的慈母模样:“望霓烧得糊涂,问也问不明白,只说是跟四皇子的人起了冲突。臣妾猜着,许是小孩子胡闹,下手没轻重,一时失了分寸……”
风南星都听傻了。
轻轻巧巧的几句话,就把四公主对人单方面的欺凌,变成了双方势均力敌的对打。而且,只描述四公主的病情,只字不提对方一同落水的事。
乍一听客观中正,实际上偏得厉害。没有亲眼目睹的人,很容易以为挨欺负的是玄望霓!
皇帝果然被误导了,冷下脸来,转向四皇子:“望舒,这是怎么回事?”
玄望舒提步上前,毫不犹豫地跪倒在地:“儿臣知错,请父皇责罚。”
风南星不禁一愣:不是,你认错也太快了吧?起码辩解几句吧?
连皇帝都觉得,这个道歉来得太过于轻飘飘了:“你别急着领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细细讲来。”
玄望舒一副娓娓道来的平静语气:“今天下午,儿臣到藏书阁附近玩耍,跟四皇妹起了口角。儿臣一时心急,推了她一把。未承想,竟害得四皇妹落水。儿臣知错,请父皇责罚。”
风南星:???
皇帝听他这样说,自然被气到了:“你每天上学堂,都学了什么?‘兄友弟恭’这四个字里没提到姐妹,你就忘了吗?望霓比你小,你本就该礼让她,况且她又是个女孩子……”
在皇帝的训斥声中,玄望舒只是低着头,见缝插针地重复那句“请父皇责罚”。
皇帝骂够了,扭过头去问张贵妃:“爱妃,你说!这个逆子,该如何罚?”
张贵妃见皇帝已经责骂得够狠了,便作出一副宽和的样子来:“陛下别生气!四皇子也是个孩子,他懂什么呀?兄弟姐妹之间,打打闹闹的太正常了!若是因为这点小事就伤了天家和气,怕是因小失大了。”
“贵妃大度!可这逆子不能不罚!”皇帝伸手指向四皇子,“朕罚你,每日到养心殿来,给朕背诵《昭鉴祖训》,直到背熟为止!”
玄望舒恭顺地答:“儿臣遵旨。”
风南星的嘴巴张成了“喔”型,半是震惊、半是疑惑地看向了玄望霄。
她和玄望霄旁观了落水的全过程,知道四公主是咎由自取。况且,玄望舒全程置身事外,就算要罚,也轮不到他来挨罚。
现在这个结局,简直荒谬!
玄望霄看懂了星儿的疑惑,给她打了个“噤声”的手势。
等到宴会开始,宾客们觥筹交错起来,玄望霄和风南星才向大人请辞,跑出去玩耍。
一出殿门,星儿立刻拉住玄望霄,问他刚才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就从“四公主欺负人”变成了“四皇子挨罚”的诡异局面?
原来,他们下午见到的那个小宦官名叫青霜,是玄望舒唯一的侍从。既然四公主落水发了烧,那么一同落水的青霜肯定也不好受。因此,今晚的玄望舒就成了光杆司令。
玄望霄说:“四皇姐是父皇的掌上明珠,她落水,必得有人受罚。可是你要知道,对皇子的惩罚和对宦官的惩罚,是截然不同的。
“倘若咱俩跳出来作证,证明这件事跟四皇子无关,那么责罚一定会落到青霜的身上。罚青霜,他至少要被打断一条腿。但是罚皇子,你也听到了,背书写字,仅此而已。”
风南星两眼翻天的想了一会儿,试探着问:“你的意思是,四皇子是有意替侍从背锅?而且这口锅,最好是让他背上,否则结果会更糟?”
玄望霄点了点头。
风南星听懂了,反而觉得更懵了。
她历来不擅长勾心斗角,此刻听了玄望霄的分析,越发觉得这座宫里静水流深,以自己这点道行根本看不透。
她甚至怀疑,玩这种审时度势、算计得失的游戏,是不是需要某种特殊天赋?就像眼前的玄望霄,他只有十岁,却比拥有十八岁灵魂的自己更加透彻,分析起来头头是道的。
玄望霄解释完毕,注意力很快就被形形色色的彩灯给勾走了。他像上一世一样,拉着星儿去数“鳌山灯”有多少层,去看龙灯的尾巴有多少片鳞甲。
然而,风南星的心思根本没在这儿。
她又想起了玄望舒。
她发现自己对玄望舒的看法,变得更复杂了。
玄望舒担心侍从被罚,替侍从背锅,绝对算得上一个好主人。赞他一句心地善良、体恤下人,他当得起。
而且在当时,张贵妃的指控来得十分突然。他能见招拆招,果断认错,在转瞬之间把这件事的伤害降到最低,赞他一句“冰雪聪明”也不为过。
可是……善良?聪明?这些美好的词汇,真的可以放在他的身上吗?风南星觉得很错位。
也许是因为她心有所想,她居然在无意间瞄到一个人影儿正从立政殿里走出来。远远看那身形,像个身量未足的少年。在灯光的映照之下,少年身上的锦衣反射着粼粼波光。
星儿灵机一动,对玄望霄说:“我…我内急…想去如厕。你自己玩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她一扭头,飞一般的追了上去,连玄望霄的喊声她都没听见:“厕所在那边啊!”
风南星接近了那道人影。
她没猜错,果然是玄望舒。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追上来,追上来又能做什么。似乎是一种潜意识作祟,她想接近他,想更多的了解他,想看看他从宴会中途溜出来,到底是要做什么。
玄望舒走过了大殿,穿越了几座偏殿,倏然消失于一道宫门。
星儿连忙快跑几步,追了进去。可冲进去之后,却发现这座院子空空如也。
这么快就跟丢了啊……她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左右看看,也没什么别的出路,只能先原路返回了。
她一转身,赫然看到一个人影!
“妈妈妈呀!”星儿被吓得一蹦三尺高,“你吓死我啦!!”
玄望舒看着她的反应,微微皱起眉头:“风小姐,你跟踪我做什么?”
“我……”风南星磕巴了半天,才憋出个借口,“我第一次进宫,不知道厕所在哪儿。看你从大殿出来,以为跟着你就能找到厕所。”
玄望舒嗤笑一声,显然没有当真。
他把风南星上下扫视了一圈,说:“我从池塘边第一次看到你,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星儿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什…什么感觉?”
“我觉得,风小姐似乎格外的关注我?”
“啊?有吗……”星儿很尴尬。
她知道他说得没错。就连玄望霄都打趣她,说她对四皇子一见钟情。想必,她看向玄望舒的目光,确实不大对劲。
而此时的她根本没意识到问题出在哪儿——年龄。一张瓷娃娃般的脸,一双小鹿般的眼。哪怕她心里想的是拿刀把他捅上千百遍,可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却是一派炽热真挚。
玄望舒果然好奇:“风小姐,我们是初次相见吧?我能问问你,为什么如此关注我吗?”
“别误会!不是一见钟情!”
玄望舒险被口水呛死:“咳咳咳……我倒也……没这么想……”
风南星定了定心神,暗暗给自己打气:稳住别慌!现在的他,并不是前世记忆里的他。现在的自己,也不是外表看起来的自己。
一个十八岁的灵魂,应付一个十三岁的灵魂,问题不大!
于是,她决定学他,玩一把娓娓道来:“第一次见四皇子,是在池塘边。当时,你出现得无声无息,如同鬼魅一般,所以我很意外,就愣住了。”
玄望舒觉得,这一次,小胖妞没有撒谎。
因为他的武功很好,当他从禁书区拿到了自己想找的书,立即从窗户翻了出去,飘然落地,又装作无事地回到池塘边,的确是悄无声息。
“第二次盯着你看,是看你的穿着。你比别的皇子要朴素许多,因此多看了一会儿。我承认这很无礼,我道歉。”
玄望舒轻点了一下头,表示接受道歉。
“再后来就是张贵妃冤枉你……我之所以盯着你,是因为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把真相说出来?”
玄望舒歪着头,饶有趣味地看着小胖妞。
风南星摸不准他的心思,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最后,我跟着你,是因为……你蒙受了不白之冤,我怕你想不开,所以我就陪你走一走,想着也许能找机会安慰你几句。”
玄望舒心中暗自发笑。
他对小胖妞的所作所为有了判断,决定不再与她纠缠:“多谢风小姐的关心,但是你误会了。我从大殿出来,并非想不开,而是我的侍从生了病,我得去一趟太医院,看看能否给他请个大夫。”
星儿心中那个柔软的角落,又被这句话给戳了一下。
扪心自问,假如她的侍女流苏生了病,她会专程去为流苏请医生吗?她承认不会。她只会在口头关心几句,绝对不会亲自跑一趟。
然而,玄望舒可以。
玄望舒朝她一抱拳:“风小姐心地善良,所以今后,请你离我远点儿。”
说完这句话,他扭头就走了。
风南星愣在原地,半天没回过神来。
“因为我心地善良,所以要离你远点儿?这是什么羞耻台词啊?市井话本看多了吧你?”
玄望舒从宴会上溜出来,并非要为青霜请医生。只是风南星提到了落水的事,他便借着话茬,敷衍她一个借口罢了。
而且,他承认自己打了玄望霓,也绝非她口中的“不白之冤”。万一藏书阁发现禁书失窃,一旦查起来,很容易怀疑到今天下午那场混乱。而他只需领一点罚,就能坐实了自己在跟玄望霓打架,洗清偷书的嫌疑。
他对星儿说的唯一一句真话是,他的确是要去太医院的。
从白天找到的禁书之中,他发现了几味不寻常的药材。他想趁着人们忙于赏灯,太医院里的人最少,去翻找那几味药材。
他一边向太医院迈进,一边回顾着刚才的对话。
通过风南星的讲述,他对她做了一个初步的判断:
一只小白兔。
这样的小白兔,倘若进了皇城,不消半年就会被吃掉。要么是被逼疯,退出游戏。要么是被迫黑化,成为肉食动物。
每个能在皇城生存下来的人,都是肉食动物。
只不过,肉食动物也分很多种。
就像父皇,是一只典型的鹰。对于众人而言,他翱翔于高空,只能远远看个影子。可对于他而言,这座宫一览无余,所有的人和事都清晰可见。
而皇后呢,是毒蛇,最会审时度势,最会钻营。轻易不咬人,咬上一口就致命。
一人之下的皇贵妃,是来自草原的鬣狗。虽然她一人独自进了宫,但是她的族群,在遥远的草原上为她撑腰。
张贵妃母子三人,是一个精巧的狮子群落。一头强壮的母狮,养着一只还未完全长成的雄狮,和一头嗷嗷乱叫的小母狮。
是的没错,玄望霓就算再蠢,也是一头狮子。她是狩猎者,时刻都在渴望磨牙吮血。
那么玄望舒自己呢?
他自认为自己是一头离群索居的孤狼。
龙椅上那个男人,明明是自己的生身父亲。那些贵不可言的皇子公主,明明是自己的兄弟姐妹。可是他举目望去,却觉得自己无亲无友,无依无靠。
他独自生活,独自捕猎,独自舔舐伤口,时刻处于饥饿之中。
他必须狡猾,必须忍耐,必须伪装潜伏,以求一击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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