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抱子得子
风南星回到立政殿,装作无事一般,继续赏灯玩耍。
夜渐深,皇帝和皇后携手从大殿里走出来,放飞了一盏孔明灯。随着那盏灯越飞越高,广场上的烟花陆续腾空。
一时间,繁花千树,灿星如雨。即使重新看一次,风南星仍然要为今夜的璀璨而惊叹。
夜宴结束,灯会闭幕。风家女眷陆续上了马车,摇摇晃晃回了风府。
这一天,大家都累坏了。各自回房洗漱一番,便睡下了。
风南星一躺回熟悉的床,脑子却瞬间清醒了。
今天上午,她就是在这张床上醒来的。
可是,她明明死了的,死在十八岁那年,死在大雪纷飞的刑场里。
连她自己都不明白,是什么又让她活过来,又回到了今天。
当她看到床柱上熟悉的雕花,纱幔上熟悉的图样,她不禁怀疑今天发生的这一切,会不会是一场梦?还是生死之间的一种幻觉?
抑或是,索命的鬼差可怜她十八岁的生命太短暂,特许她回来看看?
为什么偏偏回到这一天呢?为什么让她见到玄望舒呢?
风南星回顾这一天的经历,心中渐渐产生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想法:少年时代的玄望舒,是一个好人。
其实认真想来,即使是上一世,玄望舒也并非从一开始就是坏人啊!
他曾在国家危亡的关头挺身而出,热血迎敌。
他曾经是一个被老百姓夹道相送的英雄。
所以,即使是上一世,他也一定是经历了什么事,才会变得残忍又嗜杀。
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风南星还真的回想起了一件事。
当时,四皇子带兵出征,一举扭转战局,将敌军打回原形。帝都百姓奔走相告,喜气洋洋。
正是在那段时间,坊间突然流传起了关于他的八卦。
有人宣扬血统论,说他之所以这么骁勇,是因为他有异族血统。
有人宣扬阴谋论,说他能迅速退敌,是在暗地里跟敌军做了交易。
有人干脆就是迷信,说他是个怪物,会召唤地府鬼军,还说他饿了吃生肉,渴了喝人血……
当时,星儿只觉得流言太过荒诞,现在想来,这些流言的来历实在可疑。就像他有异族血统的事,连宫里的人都不敢妄议,坊间又怎会轻易得知?
况且,这些流言传开的时机很蹊跷。若依常理,一位将军保了家、卫了国,人们应该奉他为战神、为他欢呼才对,谁会拿些耸人听闻的事儿去编排英雄呢?
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有人担心他获得民望,故意散播流言诋毁他。
风南星虽然不擅长猜测幕后黑手,却很擅长设身处地。站在玄望舒的角度想想,他在前线浴血奋战,好容易打了胜仗归来,却被自己拼死保护的人给反咬一口,难免会觉得心灰意冷吧?
而这,还仅仅是局外人所能猜想到的冰山一角。当时玄望舒所遭受的事情,恐怕要比这更严峻。
“难道,这就是上苍让我重回这一天的意义吗?”
上苍想让她亲眼看看,屠尽自己满门的人,是如何从一个善良聪慧的少年,变成杀人如麻的疯子的?
“好吧,我看到了。然后呢?”她对着夜晚的虚空问。
然后呢?
“然后,我可以阻止他变成那个样子。”
风南星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给吓了一大跳。
这怎么可能呢?
做不到,做不到。
即使她有这样的念头,现实也没给她这样的机会呀!
在上一世,她一辈子也没进过几回宫。即使进了宫,也未必能接触到玄望舒。
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更遑论去阻止他了。
反倒是另外一个人,拥有这样的机会——堂姐风南叶。
在上一世,“宫里的姑姑”始终未能怀上龙种,便依照民间“抱子得子”的说法,接了风南叶进宫,养在自己身边。
风南叶在宫里生活了两年,学到了通体的皇室气派,还得了一个郡主的封号。这些都成了她日后竞争太子妃之位的有力资本。
想到这里,星儿突然像个弹簧似的,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犹如电光石火,她忽然想通了一些事——为什么“宫里的姑姑”点名要她们这对小姐妹进宫?为什么衣服、发髻这样的细节,都由祖母亲自敲定?
因为今天进宫,就是要让姑姑挑选养女的!
而阿娘赶在她上车之前,特意跑来提醒“不要出挑、不要惹眼”,是担心她被选中!
在上一世,阿娘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风南星的玩心太重。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会选更懂事、更文静的风南叶。
那么这一世呢?
大人们依然会选风南叶吗?
每天用过午膳,玄望舒都会到养心殿来。
父皇伏在龙案上批阅奏折,他就在一旁默背《昭鉴祖训》。这是玄氏皇族的家训,训诫子女要和睦友爱、勤学向上。
此刻,皇帝正在阅览礼部的折子。折子上说,三皇子玄望云已经年满十五岁,关于封号、封地的事都该操办起来了。
这件事,张贵妃从半年前就开始吹枕边风,所以皇帝很快就提笔批复:封三皇子为越王,命礼部于江南一带寻一处合适的封地。
他放下笔,看到坐在一旁乖乖背书的玄望舒,不由叹了一口气:“如今,望云已经搬出宫去了,下一个就该轮到你了。”
玄望舒听到父皇跟自己聊起闲话,有点意外:“是。再过一年多,儿臣也要离宫了。”
皇帝沉声问:“你可知道,离宫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儿臣要参与朝政,开始学习处理公务。”
皇帝发愁地揉揉眉心:“其他皇子在离宫之后,都有母族的协助引导,可以顺利地步入正轨。只有你例外。你无依无靠,只怕到了离宫时会有些不便。”
“儿臣可以慢慢学。”
皇帝突然问:“倘若朕为你寻一位养母,你意下如何?”这意思,是让玄望舒也有个外戚,作为他离宫后的辅助。
但是玄望舒并不乐意。他当惯了孤狼,突然让他寻个窝,还真有点别扭。
更何况,他找到了那本禁书。最近这段日子,他正依据那本书,调配一些新药物,练习一些新技巧,格外需要一个不受打扰的环境……
要拒绝吗?
不行。拒绝圣命这种事,自己不能干,只能交给别人去干。
玄望舒拿定了主意,答道:“若能有一位养母,儿臣自然高兴。只是,儿臣生而不祥,宫里的娘娘们对此多有忌惮。哪怕父皇下了旨,那个奉命收养儿臣的人,心中也未必欢喜。”
是啊,谁会乐意接纳一个“不祥之人”呢?
玄望舒坚定地相信,皇帝一定找不到合适的养母人选,所以他就越发的楚楚可怜起来:“收养儿臣,恐怕会给娘娘们带来不便。虽说父母双全乃人生中至大的福份,可是儿臣福薄,只怕是没有母子缘分。”
皇帝终究是有些为人父的天性,他听了儿子这番话,心里不由一酸,连语气都变得温柔了些:“其实,翠琅轩的风婕妤跟朕提过,她想在身边养一个孩子。民间有个说法,叫‘抱小孩招小孩’。”
玄望舒:“……”这可真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完全没料到。
风婕妤进宫好几年,肚子一直没消息,据说看遍了名医也没找到症结。看来,她已经开始求助民间偏方了。
皇帝继续说:“风婕妤本想从风家的晚辈中挑个侄女进宫,可是朕觉得,既然宫里就有一个孩子,又何必舍近求远呢?”
玄望舒眉毛一挑:原来上元灯会那一晚,风婕妤请女眷进宫,是为了给这件事做铺垫。
以那些世家的行事风格,送进宫来的,定然是那个文静乖巧的姐姐。
但是,他的脑海里却浮现出小胖妞的样子来:她在池塘边正气凛然地教训四公主,浑然不知那是一个局;她在夜色中追着他跑了好远,原因居然是担心他“想不开”……
对那个小胖妞,他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只觉得她跟宫里的人不一样。
皇帝看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便问:“望舒?你意下如何?”
玄望舒连忙回答:“儿臣自然欢喜。”
“那你刚才在发什么呆呢?”皇帝很敏锐,一丁点的走神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玄望舒只好硬着头皮答:“儿臣只是突然想起了五弟,他似乎很喜欢那个风家的侄女,这些天听他吵了好几次,要到宫外去找‘年画娃娃’玩儿。”
皇帝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年画娃娃?”
再一回想,很快就对上了风南星那张肉乎乎的明珠般的脸。皇帝顿时笑出声来:“这个绰号起得绝妙!那孩子确实有福相,看着就让人欢喜。”
年画娃娃的说法,给了皇帝全新的灵感:“哎?望舒呀,既然风婕妤要养孩子,那凑成一对‘金童玉女’岂不更好?怎么样,你喜欢有个妹妹吗?”
什么?妹妹是什么?
我连养母都不想要,怎么又冒出个妹妹来?
不要!千万别!
玄望舒强压着内心的抗拒,乖顺地低下头:“全凭父皇作主。”
养心殿外,迎春花渐渐舒展枝条,萌出了第一朵黄灿灿的花。料峭的风儿一拂,那朵花颤巍巍的抖动几下,活像一只蝴蝶在林中扇动了几下翅膀。
也不知这只蝴蝶,会在帝都的哪个地方,掀起一场怎样的风暴。
二月十二,花朝节,恰逢风南星十二岁生辰。
正是在这一天,皇后的懿旨到了风家。来颁旨的女官,一板一眼地夸奖星儿是“门袭钟鼎,幽闲蕙质”,要她“以养女身份入宫中翠琅轩,陪伴于风婕妤左右”……
星儿不可置信地问:“谁?我?”
女官肯定地点了点头。
星儿挖了挖耳朵:“幽闲蕙质?这说的是我吗?”
女官又点了点头。
“……您要不要再好好看看?那上头写的究竟是风南星?还是风南叶?这俩名字就差一个字,真的很容易出岔子的。”
女官没有去看懿旨,而是皱着眉头看起了她,疑心这个小丫头的脑子坏了。
星儿被她看得心虚:“我这也是为了确保懿旨的准确性嘛……”
女官懒得纠缠,只留下一句“好生准备,两日后进宫”就撤了。
这道懿旨,让风府乱了手脚。他们原先拟定的人选,分明是风南叶。府里所做的一切准备,也都是围绕着风南叶。筹备了这么久,怎么到了临门一脚,突然变了人?
风南叶得到消息也倍感意外,但是她很快就收拾好了情绪,大大方方来向堂妹道贺。
至于阿爹阿娘,心情尤其复杂。皇后懿旨自然不可违抗,可星儿是他们唯一的孩子,这一离别,就不知几时能回。阿娘最是不舍,坐在床沿上啪嗒啪嗒掉眼泪。
但要说最懵圈的,还是风南星本人。
她清楚地记得,上一世,自己是如何目送堂姐钻进了皇宫的马车。当时,她还傻乎乎的羡慕堂姐被选中,以为她进宫是去过飞黄腾达的好日子。
那一天,一大家子人浩浩荡荡地把堂姐送到了府门口。祖父祖母一脸郑重,嘱咐风南叶进宫后要用心学规矩,要辅佐婕妤娘娘。而大伯和伯母看着女儿远去,眼圈儿都有些泛红。
阿爹阿娘安慰他们说:“心且放宽些,进宫是好事!让孩子开开眼界、见见世面,对日后也有助益。”但是送行结束后,回到自家院子里,阿爹阿娘却都舒了一口气,庆幸被选中的不是星儿。
阿娘很同情风南叶:“小小年纪就离开父母,怪可怜的!”阿爹则更犀利:“风家女儿历来是娇养的,送到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去,怕是要受些苦头。”
星儿这才明白,进宫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般光鲜。
可是到了这一世,这件事怎么会落到她的头上?
她仔细复盘了上元之夜的种种。对于长辈而言,她的表现跟上一世没什么不同,依然是个贪玩的小女孩。而风南叶也跟上一世一样,堪称完美的淑女。
那么进宫的人怎么会变成她呢?怪哉!
这个问题,就连风家的长辈也想知道。他们通过暗中渠道,向宫里打探消息。
但是不管怎么打探,也改变不了让星儿进宫的旨意。
两天后,皇宫如期派了马车来接人。一大家子人浩浩荡荡把星儿送到了府门口。
风南星抬起头,看着那辆华丽的马车,又回过头,看着来送别的家人。
她听到祖父祖母郑重的叮嘱,看到阿爹阿娘的眼圈儿泛红,而伯父伯母正在宽慰他们……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唯一的不同是,登上马车的人,换作了她自己。
皇宫的马车非比寻常,有两匹骏马并驾齐驱。车厢里面也十分宽敞,各类陈设格外齐备,不仅有座椅、踏子,甚至还有个小茶几。
流苏是头一回坐这么奢华的马车,她摩挲着坐椅上的软罗茵褥,环视着窗子上的丝绒幔帐,不时发出“哇!哇!”的惊叹声。
星儿却毫无心情。她从座位的靠背上抽出一个垫子来,死死抱在怀中,还咬起了指甲。
流苏察觉到不对:“小姐,你很紧张吗?”
不是紧张,而是……
这是一条她从未设想过的道路。重活一世,命运发生了如此巨大的转弯,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就在不久前,她还以为自己不会接触到玄望舒,还对着虚空问“然后呢?”
当时的她,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地想:“然后,我可以阻止他变成那个样子。”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啊!
怎么阻止啊?!
找机会杀掉他??
别逗了。
别说是重生一回,就算重生一百遍,风南星都不可能杀人,她连一只蚂蚁都没踩过!
而且,每当“复仇”的想法一抬头,她的心底就会冒出个声音说:此刻的玄望舒是个好人,此刻的他,还没有做过坏事。
圣人论迹不论心,罪人也一样。你不能因为一个人还没有做的事,而提前惩罚他。
这不仅不公正,甚至会起到反作用。倘若她没来由的一顿乱搞,又搞不死他,反倒让他记了仇,把账算在风家头上,结局照样是死。
那就只能换一种思路。
“……讨好他?感动他?”
啊呸!!!
从理智上,她知道这一世的玄望舒还没做过坏事。但是从感情上,她又无法放下那段悲剧的记忆。
让她去讨好一个屠尽风家满门的仇人?那还不如直接死了算了,何必重生回来受这个腌臜气呢?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废物啊?”星儿都快哭了。
她这神神叨叨的样子,把流苏吓坏了:“小姐,你在嘟哝什么呀?婢子怎么听不懂呀?”
风南星咬着指甲,尽力把自己的处境讲得直白一点:“流苏,假如有一个大坏蛋,嗷嗷嗷的超可怕!但是呢,你杀不死他,又没办法放下身段儿去讨好他,你说该怎么办才好?”
流苏更疑惑了:“……小姐,既然你知道他是坏蛋,那为什么还要去招惹他呢?世界那么大,又不是只有‘杀掉他’和‘讨好他’这两条路可走。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一瞬间,星儿瞪圆了眼睛。
醍!醐!灌!顶!啊!
不论是要杀他,抑或是讨好他,都是在靠近他、“招惹”他。
如今宫里的情况尚不明朗,明智的做法是暂时回避他,不跟他产生交集。等到看清了局势,对他有了几分了解,再去“招惹”也不迟。
风南星的心渐渐平稳下来:“反正皇宫那么大,想招惹到他,也没那么容易。”
这时,马车停住了。
星儿和流苏下了车,又一次进入翠琅轩。
穿过月亮拱门,走上曲折的游廊,绕过一片翠绿的竹林。这时,她听到屋子里传来风玉竹的声音:
“别拦着我!我要去找皇后!我要好好问一问,这是什么意思?整个皇城谁人不知,四皇子是个不祥之人?凭什么要把这么一个人,塞到翠琅轩来?”
风南星听了,只觉得眼前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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