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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二十岁(18)


横滨的某个桥洞,往常是流浪汉的避风港,偶尔会有一个青年过来静坐一会儿。这次的青年随意地披着一件从衣柜里翻出来的白风衣,盘腿坐在混凝土地面上,比平常更加沉默。

        千鹤在寒风中蜷缩成一团,抱着手臂安静地盯着河面,身后坐下了一个流浪汉,她也没有在意。

        大概是脸上的愁绪过于明显,流浪汉无言地递了一根劣烟给她。

        千鹤从来不抽烟,但她也没有拒绝对方的善意,苦笑一声借火点燃了烟头,却没有放到嘴里,而是默默观察着烟草燃烧的淡蓝色烟雾。

        她有些困惑自己为什么要做白鹤做过的事,这并没有让迷茫减少分毫,只是让她陷入回忆。

        她脑子里再次浮现出唐泽家的画面。

        千鹤记得,把家搬到林区去之后,白鹤就很少回家了。

        一来是位置偏僻,进出往来很不方便,二来也是为保护身份考虑,防止母亲发现她是个黑手党的同时,又防止外界注意到她这唯一的血亲,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通常mafia的成员在加入时都会清晰地登记亲属信息,这样可以确保他们发生意外之后能够及时给家人一个交代,在他们背叛组织的时候,这些亲属也可能成为被牵连遭受悲剧。

        千鹤则不同,她的信息里没有任何关于家属的记录,也没有人知道关于唐泽太太的任何事。这是她和森鸥外之间的约定,到目前为止,他还好好遵守着。

        白鹤的母亲就这样在人为构造出的平淡环境中生活着,好似生活在一间无菌室中,对自己成为某人控制人心的筹码一无所知。至于黑鹤,她为此付出了最大的代价,来换取母亲的平安。

        那位母亲现在生活在平静的森林里,大概很满意自己的隐居生活吧。

        千鹤是这么想的。

        直到她发现家里的佣人不见踪影,在周围监视和守护的异能体们也没有给出任何佣人外出离开的反馈时。

        “妈妈?”

        千鹤不太确定地喊了一声,从一开始她就感觉到了,白鹤母亲身上的诡异气息,那种感觉和白鹤在拉莱耶之城中感受到的极其相似。即便那五个月的记忆已经化作海上的泡沫,这种感觉却深入骨髓,一生都不会忘却。

        “妈妈,女佣去哪儿了?”

        唐泽太太没有回答,千鹤固执地再问了一次,才在她的抬手指点下打开了阁楼的门,从里面找出了一张完整干净的人皮。

        看清楚眼前的一切后,千鹤引以为豪的扑克脸出现了一道裂痕,并且飞快地扩大着。

        是女佣的人皮。阁楼里还有不少没有清理干净的血迹,看得出当时的场面有多么惨烈,乃至唐泽太太没能把所有痕迹都打扫干净。她在某一天把自己的女佣迷晕后,在这里把人皮活剥下来,制作成了祭品一类的东西。

        至于尸体的其他部分,已经不见踪影,或许白鹤母亲有其他炮制祭品的方式。

        “孩子,我可以解释。”

        唐泽太太从后面走过来,她的脸色惨淡得吓人,冰冷的手搭上女儿肩膀的刹那,千鹤都感觉自己颤抖了一下。

        “你跟随森医生上过战场,也学医这么多年,应该不怕见到这个吧?但是,感觉震惊和难以接受,也完全可以理解,毕竟你从来没有杀死过同类呢。”

        女人的声音喑哑低沉,散发着幽幽寒意,让千鹤的心如坠冰窟。

        不对,才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呢。亲手杀人什么的,她早就做过了,在战场上就这么做了。她也不会惧怕杀人凶手,可是,如果对方是“母亲”的话!

        如果“母亲”忽然有一天成为残忍杀死朝夕相伴的女佣的凶手的话!

        “不必担心哦,她只是成为了光荣的一部分,是能够帮助痴愚的世人理解真理的艺术品呢。”

        唐泽太太快慰地说道,手指仔细地抚过人皮上的每一条皱褶,露出一点苍白的微笑。

        看得出来,她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问题,不过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而已。

        幸好这不是我妈妈,千鹤心说。这是白鹤造成的罪孽,是她的错。

        千鹤抬起眼睛,在阁楼里看到了更多的、她这辈子见过最多的旧日支配者元素,中央的祭坛和散布四周的雕塑、绘画、石刻,描绘的全都是狰狞而无法形容的渎神造物。它们疯狂扭曲的邪恶姿态纠结成团,像潮水一样淹没了她。

        这种溺水的窒息感,熟悉到可怕的地步。

        “你全都看到了吧。作为我的孩子,你应该和我在一起,帮助我继续寻找合适的祭品。这就是我让你回来的原因,我考虑了很久,最终决定让你了解这些伟大的古神。千鹤,不要再去做什么实习医师了,你难道不想和妈妈一直在一起吗?”

        唐泽太太发现千鹤一语不发之后,就这样自顾自地低语着,奇异的腔调让千鹤感觉无比陌生。

        白鹤可不是为了看到妈妈变成这副样子,才冒着生命危险闯进拉莱耶的。

        千鹤心里默默地想道。

        是她唤醒了克苏鲁的人格,那个叫做霍华德·洛夫克拉夫特的家伙,那个在异能力世界里,拥有独立的力量体系,而非属于异能者的家伙。

        和非人的造物缔结灵魂合同,可不是为了妈妈变成祂的狂热信徒啊!

        “我当然想了,妈妈。抱歉,刚才确实是太吃惊了,完全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千鹤深吸一口气,笑容重新回到脸上,她看到白鹤的母亲松了口气,流露出放心的表情,心里翻涌着强烈的不适。

        “那就好。你是我的孩子,我当然要和你一起分享这些真正的知识。”唐泽太太还像以前那样,亲切地挽住了千鹤的手,但千鹤把她甩开了。

        “妈妈,还是让我先和你聊聊外出实习的事情吧——我在你画过的那座城市里,足足待了五个月哦!你不想知道我经历过什么吗?”

        千鹤扯出了一个比任何时候都要完美的笑容,改口说道。

        看到母亲明显感兴趣的惊喜之色,她嘴角的笑容扩大了几分。

        是的,就是这样。让我在狂热达到顶峰的时候,予你清醒的迎头一击吧,我绝对不会让你成为召唤洛夫克拉夫特的工具。即便你并非我真正的母亲。

        头脑是比异能更值得信赖的武器。

        武器是用来对抗敌人、保护家人的,千鹤从来没有将武器对准自己家人的打算。她曾经拥有一个温馨美满的小家,在爱的环境下生长起来,她知道爱不是用来伤害别人的。

        “原谅我,妈妈。”

        千鹤看着面前被自己捆绑在阁楼里的母亲,充满愧疚地向她道歉,就在刚才,她把终极的真相展现在母亲面前,粉碎了母亲长久以来的信仰。

        把一个常年隐居的虚弱女人锁在阴暗潮湿的阁楼里,尤其这位女人还是对应体的母亲,让她无比痛心。同样的痛苦还来自手臂,刚才母亲崩溃发狂之后,用剥皮刀伤害了她。她本来能够躲开,或者让她停下来,但她固执地没有这么做,现在血液从伤口边缘流淌到掌间,滴落在发霉的地板上。

        千鹤用干净的那只手碰了碰唐泽太太的眼角,她们有无比相似的玫色眼睛,此刻母亲的眼睛混沌不堪,而这都是那个洛夫克拉夫特造成的。

        所以,白鹤才要把他从深海的沉眠中唤醒,要他把原本的唐泽太太还回来,还给自己一个温柔知性的艺术家母亲,而不是神经质的狂热教徒。

        “痛苦都是暂时的,旧神已经收到了你的祭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思维病毒在起作用,再给我一点时间,好把你完完全全地找回来。”

        千鹤把脸埋在了唐泽太太膝上,哽咽着说。

        “哪怕……连同那份思念爸爸的痛苦一起。”

        思绪飘回十年以前,父亲在战场上失踪后,母亲一直郁郁寡欢。

        和古神有关的梦越来越多,和她的精神状态有很大关系,之后一发不可收拾。

        本来千鹤觉得,能够缓解那份思念,让本来就身体不好的母亲减轻负担,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在当初年仅十岁的她看来,在战场上失踪的父亲,和牺牲没有什么区别了。

        她们没有什么深厚的世家背景,也根本无法插足到军政事务中去,对战争的发展无能为力。千鹤绝对想不到,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因为致命的车祸觉醒足以扭转战局的强大异能,被注意到这一切的森鸥外带到常暗岛战场上去。

        在那之后,经历了战火与异能实验洗礼的她更加不愿意看到母亲沉浸在失去丈夫的痛苦中,所以她默许了母亲接收到古神呼唤这件事。直到某一天,转身投入到新一轮争斗中的她蓦然回首,发现情况开始失控,她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糟糕的错误。

        对此,黑鹤面临的是母亲差点被首领宰间接害死的悲剧,可同时也避开了后来发生的一切;而没有受到任何干扰的白鹤,为了做到力挽狂澜,只好制定一个非常复杂的计划。

        n先生、蚁穴、欧洲异能组织……她动用了所有棋子,甚至伤害了很多与她不相干的人。但因为拒斥了负罪感,计划进行得非常完美。

        白鹤把n生前在灯塔创造出来的那些复制体们保存下来,然后逐一进行实验和训练,将成熟的思维病毒灌输到她们绝对服从的脑中,连时间都把握得精准无误。

        重建唐泽太太的意识完成,千鹤把最满意的那个复制体带到了家里,她正是n当初展示给她的那一个。

        现在,只要让这个复制体扮演白鹤就好了。代替“唐泽千鹤”,守候在她的母亲身边,永远守护她的快乐和痛苦吧。

        她指示替代品扭开阁楼的门锁,走了进去。

        全新的母亲,全新的女儿。

        遥控着这一切的千鹤坐在桥洞里,指间夹着劣烟,习惯性地思索着无数和自己有关或无关的计划。忽然间她明白了什么,忍不住泪如雨下,痛苦地缩成了一团。

        或许是被烟味呛到了吧。

        “又见面了呢。”

        一个耳熟的声音从桥洞外传来,千鹤闻声抬起头,朦胧的泪眼勉强看清楚对方的轮廓。

        看清来人以后,手里燃烧的烟头立刻掉落到地面上,她吸了一下鼻子,赶忙用袖子抹掉眼泪,扶着墙想要站起来。寒冷让她的双脚失去了知觉,她没能立刻起身。

        那个年轻俊美的异国男子注视着她难得狼狈的模样,嘴角勾着轻飘飘的浅笑,紫眸中含着温柔悲悯的神秘感。

        他俯下身,半长黑发随着动作从雪白的毛帽中划落,在脸颊边柔软地晃动着。

        这个与千鹤只有一面之缘,神态却像结识多年的密友般的男人,朝她伸出了自己的手。

        “您依旧在为迷茫而痛苦吗?可怜的小姐,愿神明保佑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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