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二十四岁(12)
强烈的、迫切渴望杀死某个人的冲动。
这种感觉对千鹤来说已经很陌生,对付这种事她总是从容不迫的,她会考量事发的后果,制定周全的计划,然后她的目的自然而然就随着堪称可怕的操作力完成了。因为毫无难度,所以才淡漠了她的感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这样的。
所以当她在天台上,忽然产生对太宰治的杀意时,素来冷静的头脑都感到异常不妙。
怎么可能呢,她想。杀死太宰这种事,在任何境地她都做不出来。
虽然亲眼目睹首领先生坠楼,什么也没有做,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杀死他吧。
千鹤也不是真的希望太宰治坠楼身亡,与其说是把他推下去,倒不如说打算用行动告诉他,自己解开那道谜题这件事。
太宰治一定也是知道这一点,身体才会放松得像一张纸片,只顾睁眼望着她朝自己伸出手的举动吧。
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这座楼好歹也有十几层,真的摔下去是绝无生还可能的。
千鹤在空中扯开风衣内衬,紧跟着抓住了太宰治的手。
她手臂用力,将整个人都拽进怀里,狠狠地抱紧了他。
时空原本在特异点的作用下发生扭曲,而后因受到反异能的阻截戛然而止,竟吞噬了距离地面的空间,把两人直接传送在了人行道上。
千鹤咳了两声,还没有缓过神来,太宰治倒是很自觉地护住了她的头部,掌根紧贴着她的脸颊,五指穿过发间,冲她近在咫尺的眼睛露出“果然如此”的笑容。
“真是的,就算这样也没有死掉,未免太过分了吧。”
“过分?”
千鹤拍开太宰治的手,爬起来用膝盖抵住他的小腹,以半骑乘的姿势掐住他的脖子。隔着两圈薄薄的透气绷带,她清晰地感觉到喉结和脖颈的轮廓。
“我倒是不介意再过分点,干脆宰了你怎么样啊?”
“你确定自己能做到?”太宰治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脸上未干的泪痕,抬起微凉的手覆盖在对方手腕上,“明明手指都在颤抖个不停。”
千鹤咬牙切齿地瞪他:“闭嘴!你怎么可能理解……就算我说出来,你又怎么可能理解我向你伸出手的理由?!”
太宰治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恢复到游刃有余的样子,直到千鹤松手一拳砸在他脸侧的地面上。
“别再拿这种事开玩笑了。”千鹤黑着脸警告他,指骨疼得她头皮发麻。
“说起来——”太宰治秒变脸,立刻转移话题,“把一个成年男性压倒在路边,会给行人造成困扰的吧?虽然现在这附近也没有行人就是了。”
经他这么一说,千鹤才情绪不佳地抬起头,看了眼周围大变样的环境,倒是不怎么意外。刚才为了把他们从作死边缘一起拉回来,她只好启用了风衣内衬夹层里的「书」的残页,临时利用异能制造一个扭曲时空的特异点。
太宰治之所以同样不感到意外,是因为在骸塞已经见识过一次,就算当时还有些没弄清楚的地方,再见到也能够立刻判断出发生了什么。
眼下他们身处远离市区的漆黑街道,荒凉得令人心寒。
不过也好,不然凭空出现两个人从视觉效果上来说还蛮可怕的。
千鹤哼了一声,转头把敞开的风衣重新整理好,太宰治也站起身,开始兴致勃勃地观察周围的环境。「人间失格」虽然在扭曲的瞬间阻断了异能,从而切断了特异点的能量,但穿越时空的事实已经发生,不可逆转了。或许千鹤有回到原先时空锚点的办法,如果没有也无所谓,既来之则安之,他也不是会因为这点“小事”而愁眉不展的人。
怎么说呢,到哪儿都能从容不迫的人非常有魅力就是了。
另一边千鹤还在反思自己那时候的杀意,她想自己一定是太害怕了,所以才会产生那么极端的情感——既然无法阻止他死亡的话,不如由她亲手创造。冷静下来之后再回想起来,竟让她背脊发凉,后怕得甚至不敢再去看太宰治一眼。
“千鹤小姐,这边这边!”
太宰治在不远处冲她招手,笑得怪迷人的。千鹤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圈套,毕竟这个男人在二十分钟之前还对她冷淡得像一条冻了十年的青花鱼。
但她还是走了过去,看向太宰治希望自己注意到的东西——意义不明的桃色旅馆。
千鹤扫了一眼旅馆告示上的时间,居然是十年前。
这个时间点可不妙。
“说起来,我们突然跑到陌生的地界,连个住所都没有呢。”太宰治疯狂暗示。
“放心好了,不会待很久的。上次你穿越不也只待了一晚上吗?”
千鹤一脸平静地说完,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因为骸塞时间也相对应地过去了一晚。只是对方的试探意味在她看来太过明显,让她稍有不适地皱了皱眉。
“这么说,时间是可控因素啊。”
“嗯,就是这样。”
千鹤没有隐瞒,要是他问得再直白一点而不是在这兜圈子,她也会如实说的。
连她自己都搞不懂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态了。
她悄悄伸手拽住了青年的衣角,勾动手指轻扯了一下:“我知道什么地方能过夜,你要是愿意相信我,就跟我来。”
千鹤十四岁那年,森鸥外作为她的临时监护人和老师,把伪装成诊所的地下情报交易场交给她来打理。后来她也是在这里,催生了中岛敦异能力的发动。
只是当她踏入这间十年前的建筑时,所想的不是过去的自己如何洗白这里,也不是如今像两只避雨的流浪猫一样钻进来,而是17岁那年她受到书中世界的影响,端掉一个组织后的某件事。
彼时疲惫不堪的她解决掉最后一点隐患,调查雇佣兵的事告一段落,决定稍微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17岁的千鹤这么想着,拿出钥匙开门走了进去,敏锐地嗅到了一股血腥味。
“啊。”
少女短促地低呼了一声,低头看向了昏迷在门边的黑衣少年,血痕是从通风口拖过来的,可想而知逃到这里也是废了他一番功夫。
千鹤眉头一皱,难得看到太宰治受这种的伤,是被追杀了吗?真亏得他能躲到这里来,万一被发现的话,之前洗白诊室的工作很可能就白费了。
不过,还是先救人吧。
她揉了揉眉心,蹲下身探了探太宰治的鼻息,又检查他后背的伤口。深可见骨的刀伤横亘在少年线条流畅的后背上,从斜方肌一直到腰窝以上,哪怕血已经暂时止住,太宰治的伤势还是令千鹤感到触目惊心。
她忍不住啧了一声,指挥异能体把人抬去手术台上。在此过程中,大概是牵扯到了身上的伤,太宰治悠悠醒转,看清楚上方是谁以后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什么啊,这种时候还能看到你的脸。”
“奉劝你一句,别在手术台上招惹你的主刀医生。”
太宰治哼了一声,不再言语了,大概也没什么力气说话,虚弱得重新趴了下去。
“……真羡慕啊。”
千鹤垂眸缝着那道伤口,事先已经打过麻药,但太宰的身体依然在微微颤抖着,仿佛在忍耐着不存在的疼痛。他伏在手术台上,身下抱着千鹤硬塞给他的安抚枕,拆开绷带以后展露出的蝴蝶骨优美而单薄,只是千鹤现在根本无心欣赏。
“都这样了居然还没死,你的生命力未免太过顽强了吧。”
千鹤半开着玩笑说道,比起刚看到他伤势时的悚惧,现在已经好多了。毕竟面对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小混蛋,双手颤抖地走上手术台,可不是一个黑医该有的专业素养。
“这种事有什么好羡慕的啊,应该是让人伤脑筋才对……哈啊、不过代入到小千鹤你身上的话,倒是能够理解。”
半张脸都埋在枕头里的太宰治露出了一抹微笑,明明呼吸说话都费劲,还是放肆地打趣道,“毕竟,小千鹤的体质超——不行的。”
“所以我才不会像你那样胡来啊!既然讨厌疼痛,那就尽量避免受伤的情况,反正对你来说应该也不难做到吧?”
千鹤忍住敲打他的欲望,手里动作不停,缝好了一层后重新换了根线,抬手用消毒纱布把渗出的血迹擦掉。
“呼呼,不是哦。我是做了心里一直想做的事情……虽说结果有点可惜,但是找到你之后问题就迎刃而解了,一点也不亏呢……哈、倒不如说,是因为觉得会很有趣才这么做的哦?”
“你可闭嘴吧。”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少年的气音里隐约带着笑意,听得千鹤非常想把手边的镊子缝进伤口里去。
居然还笑得出来,果然还是伤得不够严重,确实有够可惜的。
至于究竟是什么问题,用得着付出这么大的代价?要千鹤自己来说,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冒险在任务中受这么重的伤的,因为麻药对她无效,而且这种伤势是真的会死人的。
正是因为这一点,在她看来身边的人也绝不是什么血条超厚的怪物,如果他们受到伤害,她理所当然会感到担心。战斗、受伤,从来都不是个人的事情,因为她做不到无视这些痛苦,即使痛苦并没有真正降临到她身上。
千鹤郁闷地撇了撇嘴,开始给太宰治缠绷带,一圈圈地从他的前胸绕过后背,慢慢将那道吓人的伤痕掩去。指尖划过温热的玉色肌肤,隔着医用橡胶手套,她还是感觉到指腹下的战栗。
真的会很疼啊,小混蛋。
缝伤口的过程告一段落,千鹤摘掉了沾满血迹的手套,拿起干净的纱布擦去了太宰治额角的细密汗珠。沿着脸颊划过他稚气未脱的下颌,然后停留在颈侧,她清楚地感觉到少年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因为受伤虚弱而格外迷离的眼神湿漉漉地望着她。
千鹤深深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更加心累了。
“吃亏的那个人是我才对吧。我可是打算来这里暂时修整的,刚进门就看到你浑身血污地躺在门边,脸色苍白得像鬼一样……这一点都不有趣。”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这不就是小千鹤的工作吗?更何况我的伤势是事出有因,才不是因为无聊的追杀。”
太宰治不满地抗议道,口口声声说自己的伤是为了千鹤而受的,要不是她之前过火的复仇行为,哪里用得着他来收拾烂摊子。
“难得想要得到一次照顾,也是因为你任性在先的缘故!”
“……”
千鹤沉吟着没有回答,只是握住了太宰治冰冷的手指,他迟疑了一下,还是给出了回应,带着一点固执扣入指间。他感觉到她手里的薄汗,带着些许黏腻,吸附在相贴的手掌间。
“等一下,”太宰治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变,“你不会把镊子缝进伤口里了吧?趁着我的后背还没有知觉的时候……”
千鹤被气笑了:“才没有呢!把我的感动还回来啊小混蛋!”
想要表达的意思,说出口的那个瞬间,就失去了得到回应的勇气。
手术室里的两人相顾无言,好在接下去还有很多后续工作,就算什么也不说也不会尴尬。
千鹤安静地帮太宰治穿好病号服,再替他往除关节以外的部位缠上绷带,缠到手臂上的时候,她忽然低下头,在太宰治裸露着的手腕上落下了一个轻柔的吻。让他呼吸一滞的是,她吻在了他的伤疤上。
那是他曾经割腕自杀留下的痕迹,很深很疼却没能把他直接送走,就这样留在了他的身体上。平时亲眼见到这道疤的机会很少,疤口周围泛着冰冷的苍白。
太宰治的身体并不像他的脸那样完美无瑕,他身上有很多伤疤,只是最终绷带都会把它们遮掩起来,什么也看不到。
有些以前就有的,有些是千鹤亲手帮他处理的。据说她有消除瘢痕的秘方,但他从来没有想法,积年累月的伤痕就这样留在他清瘦的躯壳上。
他记得千鹤第一次强拆了自己的绷带时,见到那些过去自杀留下的疤痕,只是扫了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当时还不够了解她,太宰治对这份淡定的印象很深。
或许她也没有想到,自己未来会有一天,出于感激和某种心情温柔地亲吻一道旧伤。
“小千鹤。”感觉到手腕上酥麻的触感,太宰治抓住床单的指节开始泛白。
“辛苦了,太宰。还有谢谢你。”
千鹤揉揉少年的头发,贴着他的额头,低声呢喃道,“麻醉过后伤口会很难熬,我给你开点止痛药。现在,好好休息吧。”
24岁的千鹤每当在诊所里回想起那天发生的故事,就会感觉自己的心脏被看不见的细丝拉扯了一下,隐约有些痛痒,连伤痕都是毛茸茸的。
她回头看向了如今22岁的太宰治,他同样在观察这间诊所,晦暗不明的目光从那处通风口一直流连到身边,不着痕迹地抬起头,露出若无其事的笑容。
“怎么了,不想进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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