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二十四岁（13）

二十四岁的千鹤不会忘记，十七岁的自己在本该好好照顾受伤少年的时候，做出了怎样的选择。

        七年前。

        太宰治还在养伤期间，千鹤自然不能倒头大睡，原本来诊室歇口气的计划完全打乱，还要防备这个位置被敌人发现。至于接下来洗白诊室的工程嘛，还任重而道远呢。

        她坐在病床边的凳子上，撑着下巴盯着太宰治安静的睡颜，实在抵抗不住困意，迷迷糊糊地眯上了眼睛。

        千鹤半梦半醒之际，隐约感觉脸上有不自然的凉意和触感，似乎有什么在一下一下地戳自己，把她从梦境中拉回了现实。

        可恶，再睡一会儿啦……

        她心里嘀咕着，抖了抖脸甩开了捣乱的手指，并且出于保护目的，整个人都趴了下去，躲藏在臂弯中。

        “小千鹤、小千鹤？”熟悉的声音不厌其烦地在耳边响起，像蚊子一样吵个不停。

        眼看没办法继续睡下去，千鹤无奈地哼了两声，抬头瞪了还在试图吵醒自己的太宰治一眼，示意他有话快说。

        太宰治理直气壮地下命令：“差不多到了该照顾患者的时间了吧，身为医生这么失职可不行，快点起来去帮我跑腿买东西去啦。”

        “你要买什么？”

        千鹤抓抓头发，看了一眼时间发现已经不早了，也不知道太宰治是什么时候醒的，不得不说他的生命力和精力真是旺盛到了可怕的地步啊。

        “在这里实在是太无聊了，去帮我买两本书来看看吧。对了，上周新发售的那款游戏机好像还不错，很适合打发时间，听说还是限量款呢，也一并买回来好了。然后还有……”

        这些要求不算过分，让太宰治就这么趴在病床上养伤也确实为难他，千鹤记下来他十几样养病期间的特殊需求，亲自出门跑了一趟。

        千鹤回来的时候，太宰治正趴在病床上看书，屈起的小腿很有节奏感地晃动着，悠闲得仿佛是来度假的。光是这副气定神闲的姿态，就让原本透着压抑的小诊所变得轻松鲜活起来。

        似乎这一次，也是这家伙出现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打破了她最后一点戾气呢。

        她无意识地笑了笑，走进去把他要求的东西放在床头，弯下腰轻声问他还需要点什么。

        “还是很无聊。”太宰治放下那本讲自杀的小书，抬头扫了一眼千鹤万年不变的白色外套，无端不满地指责起来，“这应该是你的工作吧，让病人高兴起来什么的，该怎么做还需要我来说吗？”

        千鹤茫然地看着他：“要说取悦病人的工作……陪你聊天如何？”

        太宰治本就不乐意见到她对什么事情都游刃有余的样子，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喊道：“我知道了！诊所里面这么沉闷无聊都是因为你的缘故，是因为你太无趣了！森先生怎么会让连穿着都毫无新意的你来做鬼牌的，快点把那身脱掉，换成稍微讨人喜欢一点的打扮吧！”

        千鹤耸了耸肩，她对自己的衣品可没什么不满的，再说这款风衣修身又潇洒，更重要的是和森先生送的围巾很般配。

        不过既然他这么说了，偶尔换身衣服也不是不行。不过他这折腾人的架势是打算模仿森先生吗，师生传承什么的？

        “可以是可以，虽然不太了解你到底想看什么，不过诊所里面正好有几套以前的。如果不满意的话，就只好跑一趟服装店了。”

        她叹了口气，依照太宰治的要求去换衣服，反正双方的耻度都很低，兴致勃勃地把护士制服、女仆装、难得穿上的正装都试了一遍。从反应上看，似乎是猫耳女仆的视觉效果最好，虽然千鹤的品味和森鸥外一样，比较中意情趣制服。

        一直闹腾到晚上，千鹤忍无可忍地强迫太宰治赶快睡觉，果然这小混蛋还是睡着的时候最可爱。

        玩归玩闹归闹，到了假期结束前夕，照例把病号哄睡着之后，千鹤还是去了首领办公室。按照约定，今晚森鸥外会给她践行。

        两人先聊了后续工作的安排，说了一番出差前的场面话，在千鹤以为今晚就这么解释时，森鸥外冷不丁问了一句：

        “说起来，我还以为小千鹤会推迟出差的时间呢。”

        千鹤低头旋转着手中的空酒杯：“森先生何出此言？依照眼下的局面，有利的时机转瞬即逝，随意推迟可能造成的损失难以预估啊。”

        “我听说，你在假期里一直待在诊所照料太宰君吧。”森鸥外表示自己对鬼牌的行踪还是相当了解的，“为了收拾残局，太宰受了很重的伤不是吗？”

        少女飞快地扫了自己的首领一眼，没有将情绪表露分毫，垂眸答复他的试探：

        “出于同事之间的关怀，我收留他在诊室接受治疗，这几天也是在清净安分地养伤，伤势正在稳步痊愈。我们□□从来不缺良医，并不是非我不可，只要劳烦森先生在那之后安排最好的医护人员过去，接他回来便是。”

        她的首领心累地笑了：“说的也是呢。毕竟是绝密任务嘛，相信太宰君也会理解的，不过要等到你回来以后再解释才行。”

        千鹤眼眸微动：“那么，我也有事情需要拜托您。太宰脱身后逃去我那里，诊所恐怕会被有心之人盯上，洗白的工作就请森先生帮个小忙如何？”

        “别担心，我会派人打扫干净的。”森鸥外向她举杯，紫红的眼睛里闪烁着愉悦的光芒，“这可是你难得的请求啊。”

        这么说来的话，当初太宰治的视角不就是她把还需要照料的自己扔下后消失不见，乖乖待在诊所养伤等来的却是mafia的陌生医师吗？

        如今千鹤想起这件事情，更加理解为什么自己回来以后，太宰治要故意把情报泄露给魏尔伦了。遇到这种事，换成谁都会失望的吧？

        哪怕不是出于私人感情，也应该多考虑一下他的感受的，可是十七岁的她没有这样做，二十四岁的她也差点离开。明明是下定决定要伸出手，如果不是今晚发现太宰治的位置不对劲，可能她又要做出糟糕的选择了。

        不对，这种时候太宰大概根本不抱期待。正如他说过的，已经拥有也好、可以拥有也好，什么都感受不到，不就是什么也没有吗。

        千鹤觉得自己快要被懊悔的情绪淹没了。

        直到太宰治率先踏入这间诊所，只留给她一个单薄的背影，她这才如梦初醒地追上去，提醒他要当心这里布置的警报器。

        十年前的诊所还没有完全脱离情报交易场的影子，气氛怪压抑的。

        千鹤对这里非常熟悉，先去控制这段时间的监控设备，到时候再把他们闯入的记录覆盖掉。反正十四岁的她现在手里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对于这点小动作根本懒得搭理。

        做完这样工作之后，她起身和太宰治解释：“这几天的我有工作要做，不会到这里来的，到时候我把所有东西恢复成原样就好了。你也是，不用太拘——”

        “拘束”这个词还没说完，她就觉得自己算是说了句废话。因为太宰治完全没把自己当外人，这会儿甚至坐在她以前最爱待的座位上，不知从哪儿翻出一叠病历本。

        “十年前的某天做了什么还记得清清楚楚吗，果然是可怕的记忆力呢。”太宰治轻飘飘地说。

        千鹤嘴角一抽，怎么说起失忆这茬了，连忙打个哈哈凑近过去：“没那回事，是因为这一天的工作比较重要，所以印象深刻了点。你在看什么？”

        太宰治不作理会，拧亮台灯去看病历本上的记录，上面并不如想象中清爽，大块小块的墨迹糊得到处都是。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些墨迹都是为了遮盖重要信息。

        “这个，不是普通的患者记录吧？”他举起这本卷边却还没用完的病历本，随口问道。

        绝对是明知故问。千鹤心说，殷勤地解答道：“其实是暗杀名单啦。因为做情报工作实在很无聊而且又危险，干脆就先下手为强，去把结怨的仇家杀掉减少以后的麻烦。用墨迹遮掩的是已经消灭的目标，当然如果打消了暗杀的念头，也会特意抹掉。”

        太宰治睨了她一眼：“倒是能一脸平和地说出吓人的话来呢。”

        “你会被吓到才显得很反常吧。”

        千鹤从没听说堂堂前黑手党干部会害怕这种事。

        太宰治低下头，指尖点了点其中一处被墨迹糊掉的名字，考察道：“还记得这里本来写的是谁的信息吗？”

        千鹤凑上去看了一眼，嗯了一声：“那是津岛家的代理家主，因为生意没有谈拢打算背刺，考虑到弊大于利，前阵子把他解决掉了。说来那可是地下世界的贵族呢，虽说那会儿他们家主死后风光就已经不如以前，可到底还是要给他们几分面子，所以我也没继续深究。如今听说过他们的人越来越少，几乎完全被遗忘在世界角落，还真是令人唏嘘啊。要是你对他感兴趣的话，我倒是可以找到之前的记录给你。”

        她轻描淡写地说着，似乎只是稀松平常的一件小事，十年前自己日常工作中的一环，但实际上眼睛一直观察着太宰治的反应。

        青年毫无征兆地微笑起来，在阴森的情报交易所里看到这样的笑容，简直说不出的诡异。

        “既然这个男人十年前就死了，”他轻快愉悦地说，“那就不必管他了。”

        千鹤点点头，反正就算他们曾经有什么瓜葛，十年后也已经不重要了。何况自打她和太宰相识以来，就从未听他谈及过十四岁以前的故事，那么还是不要去在意为好。

        再说，她还有其他事情要交代，之前在街头不好多说，这里反倒是绝佳场所。

        “时间的确是可控因素，但穿越时空的条件是受限制的。”

        千鹤坐在办公桌另一头说明情况，“纵向穿越的时长只有时空扭曲的时候才能控制，被你阻断以后就不行了。所以现在只能被动等待，特异点是有记忆的，不出意外两天之内就能回到原本的时空。”

        “就算这两天十年前的你不在诊所，也不能保证没有别人闯入吧。”太宰治看向锁在铁柜里的卷宗，平淡地说，“毕竟是情报贩子的巢穴，何况还是个出道以来一直在树敌的情报贩子。”

        “我偶尔也会兼任杀手的工作。”千鹤干巴巴地补充。

        太宰治悠闲地说：“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在你的记忆里，这两天诊所里平安无事，所以才提议到这里来吧。那等两天结束后，自然回到原点就可以了，相当于翘了两天班，听起来还不赖呢。”

        看着一说起可以翘班就开心起来的青年，千鹤心想国木田先生肯定会不高兴吧，但现在也顾不上这么多，大不了回去后她给人家赔礼道歉好了。

        她谨慎地措辞道：“横向穿越倒是可以任意控制时间，但是条件却很严苛。毕竟穿越很容易导致时空紊乱，尤其是平行世界还不怎么稳定，因此在‘法则’上必须实现双方都同意的前提才可以。”

        太宰治装模作样地睁大眼睛：“喔！实在是太惊讶了，千鹤小姐居然会有主动往下解释的时候，我惊讶得快要哭出来了呢！”

        “要是你嫌啰嗦的话……”千鹤支支吾吾起来。

        “居然还如此考虑我这个刚认识没多久的男人的感受！”太宰治夸张地大喊。

        “我想要讨你欢心有什么不对吗？！”千鹤觉得他肯定找到了折磨自己的诀窍。

        “有啊。”他支着下巴，笑眯眯地杀人诛心，“会很烦。”

        “……”算你够狠心！

        千鹤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苍白的脸庞上露出无法看透的笑容。她叹了口气，认命地捂着脸承认自己是输家：“就算你这么说，我还是很喜欢你啊，不管你会拒绝我多少次，这次我也不会放手的。”

        “我说过的吧，没有认真对待的必要。”三十六度五的嘴里吐出冷到冰点的话。

        “我很认真在追求你啊。”

        “就算给我造成困扰，你也要这么做？”

        “你很困扰吗？”千鹤垂下眼睛，可怜兮兮地抿紧唇瓣，泫然欲泣道，“我知道的，太宰先生你可真是不幸，因为被我这种人喜欢上绝对算不上好事。啊啊，就连我自己也一样被良心困扰着……但是——没关系的，我也厌恶着被你讨厌了的我自己，这何尝不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太宰治被她的话堵住了嘴，愕然望向她不似作假的泪眼，口中喃喃着“说出了吓人的话”之语，倒是没再继续出言伤人。

        你倒是给我正常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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