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二十四岁(14)
四年间太宰治身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踏过被硝烟与鲜血包裹的世界,走到救人的那一侧,周身无疑增添了温柔明朗的气息。成熟的、当然也理应更好地处理情绪的太宰治,看到陌生的眼泪,还是不知所措地后悔起来。
他不止一次听森先生说过,千鹤是个爱哭的孩子,本来他是没有放在心上的,谁让她看上去完全不需要别人关心的样子。
她总是照顾人的一方,当然也会是被忽视感受的一方。
理所当然的温柔,理所当然的平和,因而不是每个人都能察觉到被拖入泥淖中无法脱身的不妙感,也不是每个人都会真正去凝视这片泥淖。但是看吧,她也会有一眼能看到底的时候,至少对现在的太宰治来说是这样的。
即便是他,也不是没有好奇过千鹤活着的理由,然而直到这一刻之前他都不能保证自己完全看透这一点。这是何等的异化与矛盾,他人即地狱,而她唐泽千鹤是自己的地狱。
她是为了厌恶的自己,以罪孽带来苦难为由的方式而活着。从一开始,她活着的理由就是歪曲的,自惩的,拒斥幸福可能的。有人为逃避赴死,她却在逃避死亡,就是为了这样的理由。
可是,不应该是这样。
想到刚才翻看的病历本,还有垃圾桶里废弃的绷带,太宰治叹了口气,无奈地冲千鹤笑道:
“嘛,虽然没办法否认我的魅力会势不可挡地吸引你,但这也不是你的罪过哦,千鹤小姐?就像我说的那样,抛开负累再尝试向前看吧,厌恶自己什么的,这种事最不应该发生在你身上。”
因为他所了解的千鹤,明明一直在努力让自己更好地活下去,她会在工作之余研究料理,看到顺眼的acg就垂直入坑,包括是颜控这一点……她也是在迷雾中不懈寻找出路的人啊。
她可以不去爱任何人,但她一定要爱自己。
太宰治的态度瞬息万变。
千鹤看着青年靠近时的笑容,这么想道。四年不见,就算模样还很熟悉,内在一定是有变化和成长的。她切实地感觉到对方的善意,并不是针对谁,而是见到迷途旅人便给出建议的那份温柔。
她望进太宰治的眼里,那是她非常熟悉的眼神,她在这种眼神的注视下度过了难以用言语来描述的四年。
即便经历这么多之后,依然会在她暴露脆弱时露出期望她得救的眼神,这份感觉是相同的,首领宰从其他世界的太宰治那里继承了记忆和情感,而她在自己的太宰这里找到了。
千鹤吸了一下鼻子,扑进太宰治怀里。
如她所言这次绝对不要放手,因此她把外套抓得非常紧,在指间形成了严重的褶皱,接着这些褶皱很快就被眼泪打湿了。
“我可还没说要接受你哦?”变成这种情况真是没办法啊。
“拜托了、只要一下就好……”
偏偏是这种时候太宰治一语成谶,这间在千鹤记忆里平安无事的诊所,遭遇了闯入者的夜袭。
太宰治机警地察觉敌情,把来不及反应的千鹤闷在怀里,灭了灯隐蔽在桌子后面。千鹤稍微动了一下,被他自作主张地捂住嘴巴,抵在狭窄的空间里的长腿还限制了她的起身动作,勉强抬起腰就不得不面临被挤压在桌板下的半封闭困境。
千鹤嘴角一抽,拍开了太宰治多余的手,挣扎着打算脱身。两人中谁更擅长战斗显而易见,就算她的体术放在猎犬是最差劲的,还不是从小就比太宰强。这种时候还是应该像以前那样,由她来保护他才对。
不过太宰治似乎不怎么相信她,依旧坚持握住她的手腕,不让她继续动作。
一个人在剧烈的情感波动中很容易犯错误,而眼下的情况是不容许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的,经历过时空穿越的太宰治深知改变世界线的后果,因此决不能让十年前的千鹤有所察觉。
当然闯入者还是要灭掉的,千鹤鹤认定诊所没有异常,说明闯入者被别人除掉了,也就是他们要做的事,这才是闭环的正确打开方式。看她哭得那么厉害,太宰治认为还是自己来比较靠谱。
千鹤当然明白他的顾虑,但几秒时间足以冷静下来了,而且她也不希望他杀人。何况,太宰治探进她的外套里面往上摸索的动作也够趁虚而入的,被他接触到什么不该碰的东西就不好了。
她夺下太宰治从外套内侧摸出的匕首,用胳膊和膝盖顶开他那条碍事的腿,灵巧地躬身钻了出去。
台灯熄灭后诊所恢复了黑暗与寂静,只听见那个闯入者细微的呼吸和脚步声,他径直走向了藏着卷宗的柜子,似乎对这里非常熟悉。
显而易见,是只摸清了主人不在家偷跑进来的老鼠。
虽然不做暗杀者的工作已经很久,但这一刻千鹤还是重拾了那段旧时光,悄无声息地潜行过去。
先用刀柄狠击那人的后脑,在他失去平衡的瞬间,如阴影般附身上去锁紧他的咽喉,趁他因窒息不由自主张开嘴巴的时候将匕首捅进口腔。
旋即手法娴熟的暗杀者轻而易举割断了他的喉咙,速度之快根本来不及反应,这个身份不明的男人就变成了一具尸体。她复抬手掌击下颌迫使他闭上嘴,以免血沫溢出,闯入者抽搐了两下倒在她怀里,彻底没了动静。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连眼睛都等不及眨一下,闯入者就无声无息地死亡了。千鹤冷着脸拭去刃尖上黏连的一点残血,哪里还有刚才窝在某人怀里哭唧唧的样子。
要不是了解情况,都能把她之前的反应当成演技精湛的表演了。
不过太宰治是知道的,他刚才在诊所里转了一圈,基本掌握了这个地下情报所的情况,也留意到垃圾桶里有大量拆下来的绷带。但他刚才翻看了近期的病历本——当然是正常的那种,上一次接诊患者已经是三天前的事情,对于私人诊所来说不可能存在三天还不清理医疗废品的情况。何况千鹤也交代过,十年前的她这时候刚解决那个男人,不可能有精力维持这里的交易活动,所以那些染血的绷带只可能来自于一个人。
太宰治不会轻易下结论,为了确定这一点,他还查看了诊所的其他医疗药物使用情况,并且在抽屉里找到了更加有力的证据——制造伤口的罪魁祸首。这些零碎的信息拼凑起来的真相就是,十四岁的千鹤或多或少有自残行为。
那不是在战斗中受的伤,是彼时尚未打响白衣死神之名、独属于森鸥外的鬼牌少女为了感受苦难而伤害自己造成的。
因而他明白了,被自己屡次言语刺激的千鹤所说的,并不是极端的意气用事,而是阐述一个不为人知的事实。
太宰治不是放下了她四年的不告而别,也不是不知道千鹤自身的问题与她抛下他和横滨之间并没有多少关联,但他果然还是没有办法放任那样的千鹤不管。
因为那种期望对方能够得救的眼神,也曾注视了他四年。
“我出去把尸体处理一下。”
不太清楚太宰治具体在想什么的千鹤低声地示意怀里的尸体,与其说是演技精湛,倒不如说她的状态转变真有如此之快。刚才还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现在又温顺得像一只任人揉搓的手养鸟,用小巧的喙讨好地轻啄人类的指节。
太宰治懒洋洋地扫了她一眼,不太高兴地把尸体从她怀里拽出来随手丢在地上,看也不看独自走向门口。
“一起去吧。好不容易来到十年前的横滨,反正还有两天时间,不四处转转也太可惜了。”
千鹤忍住吐槽自己是去毁尸灭迹不是去观光游玩的欲望,而且深夜出游怎么看都很可疑,不过她不想扫了他的兴,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她在黑黝黝的诊所里发动异能,催动尸体自行起身,跟着一起出了门。
其实处理尸体也没那么复杂,十年前的横滨比现在混乱凶险得多,很多尸体都是被随意丢弃在暗巷里就不再管的。甚至业内一些性格乖张的杀手还会故意把尸体丢在别人家门口,制造一起恐慌事件,逼得市警压力骤增。
还有更离谱的,会把死者肢解以后装进快递盒寄回家去,问题是谁会拆快递?当然是死者那些毫不知情的家属了。
千鹤驱使着变成临时异能体的尸体往河边走,顺便和太宰治介绍过去的见闻。这时候森鸥外还只是一介黑医,为履行其师的三刻构想设法接近mafia的现任首领并获取信任,所以无暇打理情报交易的工作,干脆全权交给自己负责了。
森鸥外对自己的鬼牌只有一个要求,不要太引人注目,其余的都随她高兴。
“为了遵守和森先生的约定,处理尸体的时候通常很低调。”
千鹤就像为观光客解释横滨淳朴风俗的导游,把尸体和太宰治带到了一处位置偏僻的化工厂,轻车熟路地撬锁进去。那些熔炉都在工作,按照规定,每个炉口都由两个工人轮流值班确保炉内温度没有闪失。
不过这座化工厂经营得不怎么样,只有一个人四处巡视。千鹤找到一处炉门打开,把尸体推了进去,一看就是老惯犯了。
“像这样在超高温里焚烧几个小时,就万无一失了。大部分时候会留下几块酥骨,外观被熏得和煤炭差不多,敲一敲就碎成粉了,不会引人注目。偶尔没烧干净还是焦尸的状态,不过已经无法分辨外观和dna,最多也就是把进来清理渣滓的人吓一跳而已。”
“气味好难闻。”并没有认真听的太宰治从进来就捂住鼻子,耷拉着脸抱怨道。
千鹤倒不是很介意,担忧地看着他:“毕竟是无执照的化工厂车间,连空气里都是有害物质的混合气味,确实不适合待太久。身体不舒服吗?那我们赶快出去吧。”
呼吸到新鲜无异味的空气,太宰治总算舒展了眉头,叹了一声差点要被毒气臭死了,这种完全不爽朗还非常痛苦的死法他才不想试。
千鹤在旁边观察他的小表情,忍俊不禁地偏过头,感觉有被可爱到。
虽说刚做完毁尸灭迹的事情,就想这些有的没的可不妙。
“对了,我想去看看你工作的地方!”缓过来的太宰治又开始了。
“这不太好吧?”千鹤一愣,心虚地迟疑起来,“太冒险了,万一被我察觉的话……”
太宰治兴高采烈地劝说她:“那可是你自己,只要小心点就没关系吧!难得回到过去,不想看看十年前的自己在其他人眼里是什么样吗?”
“不想……”千鹤脸色苍白地移开视线,并不愿意和太宰治起争执。
“可是我想去。”
“唯独这个不行。”
“唯独这个一定要看!”
见这三岁小孩大有不给带路就永远不理她的架势,千鹤拗不过他,只好同意了。说来如果是他的话,应该没那么容易被察觉到吧,要知道他在mafia可是发明了追踪术的存在。
除非他打算故意搞点事情出来,那可就麻烦了。
现在少女身在擂钵街附近,进行一些调查工作,跟着潜入是没可能的,不过等她完成任务从目标地点出来,倒是可以远远地看上一眼。再过分点就不行了,她对监视和跟踪的洞察力非常敏锐,连被注视着都能立即发觉。
千鹤计算好了,这时候mafia也极其不安定,要想安全抵达目的地必须绕远路。到时候尽可能小心一点,应该……问题不大?
她回头看了太宰治一眼,发现他的表情有些异常。
“非要走这条路吗?”太宰治迟疑地说。
“这是最佳路线,以后都没机会走这么方便的暗道了。十年前的横滨我比你熟悉,听我的不会有错。”
千鹤意外地挑了挑眉,坚持走进了作为这条路线的必经之路的暗巷。
“还是说,你反悔了?我们现在改变路线去看别的地方也——”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暗巷里堆满了空纸箱,空气中却有浓烈的血腥味,她走进去翻搅了一通,在最底层的巷子里捞出了一个昏迷不醒的男孩。
男孩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手臂上有一道狰狞的咬伤,伤口暴露在空气中非常危险。更何况他此刻与尘土和污泥为伍,似乎还发着烧。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个身体虚弱的孩子吃错药半夜跑到危机四伏的暗巷里,这个问题可能只有在她身后的青年可以解答。
千鹤深吸了一口气,用衣袖擦净怀里男孩脸上的灰尘和污血,回头看向了沉默不语的太宰治。
“要不我们相互自曝吧,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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