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二十四岁(11)
如今已经是中学生的少女泉镜花,每到周末就会待在武装侦探社,虽然从来没有完成委托的经历,但俨然已经是侦探社内定的编外人员了。侦探社的各位,对她而言有种冥冥之中的吸引力,更何况中岛敦也是社内的一员呢。
读完大学以后,一定会加入侦探社。小镜花这样对社员们宣布,稚气未脱的认真神情引发了一阵母爱泛滥——男妈妈也是母爱嘛。
说到编外人员,其实最近侦探社还有一位……某只号称在横滨度假疗养的猎犬。
“早上好,勤劳工作的各位!”
侦探社上班时间一到,某位意图再明显不过的白衣女性出现在侦探社门口,态度亲切地和看到的每个人打招呼。
“早安,今天依然很准时呢,千鹤小姐。”
按说大部分社员认识她还没几天,却不由自主地与她熟络起来,再说与谢野、乱步和织田作等核心成员对她的接受度都非常高,他们也下意识地把她看作关系不错的熟人。虽然不到视为同伴的程度,但日常相处起来祥和愉快得很。
再说谁能拒绝一个会主动投喂花式甜品的社交牛逼症美女呢。
这次千鹤带的是独家配方的长崎蜂蜜蛋糕,这些当初在旗会只有重要场合她才会分出时间精力特意制作的精致西点远胜过店面上出售的商品,她照例先上贡一份给江户川乱步,然后热情地分给社员品尝。
她的目的再明朗不过了,那就是通过和单位同事打好关系以便更好地接近太宰治,为此不惜亮出高得惊人的烘焙技能点,变着法大秀特秀自己多年的厨艺。对此大家都心知肚明,不但可以边吃蛋糕边打赌今天太宰会是什么反应,甚至还有人半开玩笑地问千鹤要不要转移目标,考虑考虑自己。
千鹤闻言只是笑笑,然后扯开话题借此婉拒对方,估摸时间差不多了,如果没什么事就会起身告辞。
这个时候太宰治通常还没有来上班,他的办公桌上永远会预留一份为他准备的便当。
其实最开始千鹤每次都会等太宰治出现,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一直在侦探社蹲点,总有见面的机会,哪怕坐等一天也无所谓。
太宰治会迟到翘班是常态,但他也的确在躲着她,对此最为苦恼的就是他的搭档国木田独步。所幸每次太宰治消失的时间久了,织田作就会去把他找回来,然后不可避免的事情还是会发生。
那时候她准备的便当是都被当面挑拣一句,然后随手丢弃的。说是丢弃也不尽然,只不过放在旁边一口未动,直到食物冷却变质,最后被收拾掉,和直接丢弃也没有什么差别了。
他找的借口可能是“居然用樱花盒子装食物吗”“今天不太想吃蟹肉了呢”“蘑菇上面没有淋奶油我不是很认可”“豌豆看上去好像从尸体上长出的病斑啊”,有几句是不痛不痒,有几句听起来有些刺耳,千鹤也不知道自己作为制作者究竟是更讨厌前者还是后者。
再加上一直在社里等待,确实有妨碍工作的嫌疑。为了不给侦探社添麻烦,千鹤后来还是选择在太宰治露面前就先隐退,然后从中岛敦那里获知对方是什么反应。
这一次太宰治依旧没有去看便当盒里的内容,哪怕它放在那里,热气腾腾地散发着令人头脑愉悦的香甜气息。
不擅长说谎的敦每天最害怕的就是回去把这种不理睬的反应汇报给千鹤,因为他只是最清楚她在便当的制作上付出多少的人,自然也会替对方伤心失望的心理。
偏偏就算他编造了自认为还算看得过眼的谎言,也不可能瞒住她的眼睛,反倒会让对方产生被可怜的窘迫吧。
千鹤没有直接戳穿敦的善意,只是轻巧地合上手中的笔记本,告诉他有时候善意才是真正伤害人的武器。
中岛敦忙不迭地向她道歉,换来一个宽容的微笑。
“没关系,是我该向你道歉才是,不该让你为难的。再说为此影响你和太宰……先生的关系,也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所以,这项委托取消,小敦还是像平时那样就好。”
“我果然还是没能帮上什么忙。”敦失落地低下头。
“把你牵扯进来是我的错。”
千鹤转动手中的笔杆,指腹在眉心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揉着,一句出自他人之口的话非常自然地从她口中念出:“真是失败,想要做出让人眼前一亮的成就,这种过于直白的做法还是太笨拙了,反而到了令人不快的程度啊。”
“千鹤姐你可能已经不记得了,”中岛敦弱弱地提出建议,“太宰先生并不是会在意这种事情的人。”
“不记得?”
千鹤下意识重复,她怎么可能会不记得,一个没有遗忘能力的人,注定会记住此生的所有细节,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太宰治根本不会在意这种物质上的馈赠。
就算她试着在他自杀的时候——说真的太宰治现阶段频繁的自杀行为一开始真的有吓到千鹤——立刻将其救起,或者自作主张替他付掉在咖啡厅赊的账务,又或者尝试着把在居酒屋喝醉的他送回家,他也不会对她说一句还算柔和的话。
不,他甚至在躲避她的视线,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对视过了,这让太宰治在千鹤看来格外冷淡,以前在mafia的时候都没有这样冷淡。
但她还是坚持这么做了,不顾及太宰治本人意愿,只是自认为能够传达心意地去做,到头来也只是自我感动的无用之举。在他看来,这种纠缠不休的行为大概只会引起厌烦吧。
到底是为什么这么做呢……
侦探社配置的公寓比起安全屋还是破旧了些,想要入侵这种老式楼房非常简单。
千鹤悄无声息地踩在楼房腰线上,仿佛一只夜行的猫,踏着轻盈优雅的步伐探到窗前。夜访太宰治的宿舍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之前专门跟踪过他,虽然后来失败了,但她还是设法搞清楚了他的住址。
她往窗户里看了一眼,窗帘拉着,没有灯光,一切都显得冷冷清清的。
如果千鹤还有一点作为军警的良知,她就不会擅闯民宅,而事实上她暂时也没有这样做的打算。
她只是盘起腿坐在窗边,虽然自从回到横滨以来心里就乱得很,但现在似乎稍微平静一些了。距离天亮还有两小时,千鹤看了看腕表,还是决定撬锁进去看一眼。
卧室里有浓烈的酒气,他今晚去了居酒屋,并且和至少三位女性有过接触,沿途还去了药店打算买绷带,不过被当做闹事的醉鬼赶出来了。手腕拆下的绷带上有泥土的痕迹,这种淤泥的气味非常独特,他果然又去了河边,该说幸亏没有入水吗?
千鹤在黑暗中分析着,就算她不刻意追踪太宰治,也能了解很多事。
能让她了解的事。
太宰治睡眠很浅,就算酒后也没多少差别,千鹤尽可能隐藏住自己的气息,借着窗棂洒进来的微光观察他的睡颜。
四年不见,太宰治见到她的那一刻兴许会惊讶于她的变化,但她却没有这样的感受,因为四年来她几乎每天都与首领先生朝夕相处。就这样一直注视着,再看一眼也不会突兀。
或者说她感到由衷的喜悦,仅仅为现实世界的太宰治不需要背负那么多痛苦和绝望而喜悦,是的,他有同伴和朋友在身边,寂寞的感觉也会稍微减淡点吧。
其实,这是这样就足够了。
千鹤看着黑暗中均匀呼吸的太宰治,莫名感到满足和惋惜。
就像首领先生那样,只要看着织田作或者写小说,黑鹤能够长命百岁,大家都拥有更光明的未来,就是最好的结果。
现在的太宰看上去也是这样。他很好,所以才显得她那么糟糕吧。
这一切都是她的错,是她不由分说地闯进来,自认为可以回到过去,说到底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而已。那种虚伪的、徒劳的愚蠢行动,既不会弥补什么都没做的悔恨,也不会给太宰治提供丝毫帮助。他已经否定了过去,她却还是坚持如此一厢情愿的做法,像是被耍得团团转的傻瓜。小丑虽然看起来可笑,但是过于聒噪不懂眼色的话只会引起厌烦吧。
明明只要注视着就足够了啊。
千鹤收回了想要触碰太宰治的手,把指骨握得生疼。
坦白需要很大的勇气,胆小鬼可能要花好几年时间才能积攒那么多,而且这份勇气还很容易消散。失去勇气以后的胆小鬼,是很难下定决心再尝试一次的。
正因如此,敞开心扉对他们来说才是最可贵、也最不敢奢望的。
千鹤甚至想着反正只要知道太宰还活着就很开心了,但现实没有给她退场的机会。光是注视着,什么也不去做,果然是做不到的。
“太宰!”
连她都被自己的声音给吓到了,那样尖锐而失去往日从容的音调,放在平时能让她羞愧难当。但眼下她顾不上这种事,因为她无法忍受太宰治和大楼天台这两样事物存在于同一时空。
千鹤的体力不太好,可又嫌电梯上来太慢,硬是徒手爬了十几层,总算把人喝住。
太宰治怔了一下,也没想到她反应会这么大,不,应该说她会出现在他的委托任务中就很反常了。千鹤的边界感一直很强,除非有必要的原因,否则她是不会擅自踏足他人事件中的。
可这次只是一个常规的、没什么危险的委托而已。
“太宰,太宰治,你给我下来!”千鹤在他身后数米开外的地方站定,似乎有什么力量束缚着她,而她正竭力逃离。
“从那里下来。”
她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在月色下反倒显得格外水润清澈,晃动着艳丽而破碎的微光。太宰治不回答,她就吞咽了一下,开始编造令人信服的理由:“那里很危险,太宰先生还是到更安全的地方为好。要监视任务目标的话,还有更合适的地点不是吗?”
沉不住气又强装镇定的样子,简直像是在救一只被困在树上的猫。太宰治无端联想,不过他不是猫,也没有被困住。
因而他恶劣地停留在原处,身后是没有围栏的,高楼大厦之下就是光带似的车水马龙,他悠哉地沿着天台边缘走了两步,风衣里灌满高空的晚风,注意到千鹤愈发惊悚的眼神,他甚至满不在乎地笑了。
千鹤不再找理由了,期期艾艾地重复之前的要求:“算我求你,从那里下来吧。只要肯下来,让我做什么都好。你不是嫌我缠着你吗,我今晚就离开横滨,全世界有数不清的灾厄等着我,我可以保证你永远找不到……”
她噤声的原因是太宰治停住了,他的脚尖就踏在虚空中,半个身子都探出天台外。冷冽的夜风吹起他额前刘海的时候,千鹤再也不觉得他的眉眼多么柔和了。
她现在很想找机会掐死他。
太宰治很聪明,他知道这时候的千鹤有种让人想要摧毁的脆弱,也是他曾经期待过的一幕。虽然这么说有点下流,但他的确产生过弄坏她的阴暗念头,各种意义上。
“我记得,我们的问答游戏还没结束。”
操蛋的问答游戏。从不说脏话的千鹤心想。
“你想知道什么?”
“但要是你像上次那样对我说谎的话——”
“你上次也没有完全说真话吧?”千鹤刚反驳完就怂了,“你问你问,别乱动啊。”
太宰治挑了挑眉,什么啊,这不是很痛快吗。
他巴不得时间再延长一点,好让他多欣赏一会她此刻的表情呢,要是手边有相机的话就更好了。不如把她狼狈的模样记录下来做成合集,然后收藏起来天天当着她的面嘲笑。
“这就是我的问题。”
“哈?”
“你要解决的问题就是,我打算问你什么。”青年笑得像只狐狸,腰带就是他的尾巴,在风中愉悦地摇摆着。
“要是我不解答,你就打算永远在上面待着?”
“也许吧,累了的话就干脆跳下去好了。”
“闭嘴!不就是问答游戏吗,我奉陪到底。”
打算问的问题?想要得到的情报?千鹤直视太宰治的双眼,飞快思索着他此刻究竟想知道什么。
“好慢啊,还没想好吗?我的腿已经开始酸了。”
“我知道了,再给我一点时间。在那之前,请务必再坚持一下。”
在这种头脑风暴的紧要关头,千鹤忽然想起了一件小事。
咖啡厅里的青年表现得和平时别无二致,抚摸着服务生小姐的秀手,自顾自说一些关于殉情的话。他眉眼轻佻,举止浮夸,却从未有过真正的越界之举,只是游刃有余地掌握着若即若离的微妙距离感。
并不是没听过关于有女性给他寄炸弹的传言。
千鹤坐在咖啡厅的角落,顺时针搅拌着面前的黑咖啡,捏起方糖一颗颗加进去,继续搅拌。
她加了四颗,把原本苦涩醇厚的饮料歪曲成甜腻怪异的口味,顿时没了喝下去的兴致。于是她依旧观望太宰治那边的情形,看他脸上甜腻的笑容,听他用花言巧语骗小姑娘和自己殉情。
殉情的确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因为一个人是做不到的。
千鹤站在天台上,不敢让太宰治脱离自己的视线哪怕半微秒。
“之前的事,非常抱歉。”
“你是指哪件事呢,千鹤?”
“全部。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
太宰治垂眸看向她,想要搞清楚她指的“第一次见面”究竟是哪一次。
“我不会否认自己的罪过,生活永远都在继续,背负罪孽不是放弃的理由。倒不如说,正因为自知是个罪人,所以才要用余生来赎罪。”
“把话说得太重,对心理健康可不好呢。”太宰治作为自杀爱好者,现在还在危险边缘疯狂试探,面不改色地如是说。
“也许吧。深谙语言艺术的你,对此一定有更好的见解吧。”
“这可不好说。换做我的话,与其把罪孽背在身上,不如干脆甩在身后。善恶对错都是人身上的一部分,也是帮助人分辩是非的工具,随便否定某一面都不是明智之举。”
千鹤隐约感到高兴,原来他看得这样开明。
“可你为什么还要自杀呢?”
太宰治静静地看着她:“因为这一切,随时都有失去意义的可能。”
那一刻也许早就来临了,也许下一秒就会来临。不管是哪一种,都让人有种轻微的窒息感。
于是千鹤又回想起四年前她和太宰治一起收拾安全屋的那天下午。
他认同死亡,却不期望死亡发生在她身上,他找寻活着的意义,然后说意义就是她正活着这件事本身。
四年后的太宰治却说随时都有失去意义的可能。
真正令人窒息的究竟是失去,还是意义呢?
“我记得你之前说,从未拥有……”
“谈何失去。”太宰治笑眯眯地说,“就是这样的。”
千鹤顿时说不出话来了。
她记得那天在咖啡厅里,自己低头去看那杯口味尴尬的黑咖啡,还是一口气把它喝掉,过量的甜腻和苦涩奇怪地混合在一起,没有提神反而让她的脑袋昏沉沉的。她忍耐了一会儿,才强迫自己没有吐出来。
千鹤小心翼翼地看看对方,他们就这样毫无顾忌地对视着:“如果我说,万一你其实拥有、或者可以拥有,会不会有稍微不一样的地方?”
“那样有意义吗?”
千鹤清晰地看到太宰治冲她神色薄凉地冷笑,像对自己生气又像对她生气似的,短促地说完了剩下的话。
“还不是什么也没有。”
“这样啊,我明白了。”千鹤听见自己说,“我知道你的问题是什么了。”
太宰治等待她揭晓答案,虽然他看起来并不期待,也许他只是想看她狼狈不堪的挣扎。就算她说对了,他也会直接否认,然后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开。
千鹤攥紧自己的双手,沉默过后,一滴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太宰治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在哭。
太有趣了,他居然把她弄哭了,要知道以前从来没有成功过。
然后,太宰治就被千鹤从天台上推了下去,失重感让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飞鸟,强风从两肋间吹过。世界一下子变得寂静,因为下坠速度太快什么都听不到,耳膜发胀快要穿破了。
他看到天空从脚下一点点坠落,还有那个和自己一样往下坠落的身影。
殉情,一个人是做不到的。
在失去的那个瞬间,似乎实实在在拥有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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