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离嫣
有风自天边吹来,吹裂了一道伏在金乌上的云,残云期期艾艾四向散开,气短,不甘不愿被裹挟,出云天,金乌耀目,扶羁竟能直视那天际的王者,一双闪烁着光芒的眼死死盯住它,想将它生生盯成断散的云。
离嫣第一次见到扶羁时,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沧海桑田一日变换,照凡人的寿数算,扶羁已有六十年的阅历,算一算,离嫣也已经跟在扶羁身边四十年了,扶羁仍有一双能直视金乌的利眼,眼瞳清澈,丝毫不掺杂质,离嫣却不一样,本就不算明净的眼里,此刻布满了紫红的血丝,在年复一年对扶羁的注视中,离嫣眼中开始年复一年添进新的血丝,她说不清楚这是什么缘故,只隐隐约约察觉到,只要还注视扶羁一日,她眼中血丝就还会增加一条。为离嫣诊病的是城南的神医虞东,他年年给离嫣看眼睛,年年有医嘱留下,医嘱里,永远只一句话:清心净目,勿视扶羁。这如何能做到呢,离嫣想,自第一次见到扶羁直视金乌时,离嫣就知道,她的一生都会在注视扶羁的时间中度过,不会有一日停歇,也不会有一日移开那用尽她生命去注视的目光。
她都在注视里看到了什么?
离嫣说不清楚,她好像看到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到。大地一年转换四个季节,每一季都有不一样的光彩,四季的色彩总会落在扶羁那双了不得的眼中,离嫣就靠着他眼中的倒影领略万般风光。春日是粉红,离嫣就看到扶羁眼中一朵小巧娇艳的桃花,花瓣一片一片的落,能从初春一直落到春暮。等桃花瓣落的差不多了,盛夏就到了,离嫣看到的就成一只挂在繁树上的夏蝉了,黑色的夏蝉挂在树枝上,透明翅翼偶尔展开,多数时刻是合在背上的,离嫣看那蝉颤颤巍巍,一直悬在半空,吊着一口气,耳中鸣声不断。这口气可真长啊,一气鸣完,夏蝉坠了下来,砰——砸在地上,生时那般热闹,落地时也不过是一声谁也听不到的闷响。离嫣最喜欢在扶羁眼里看深秋,金黄小巧的果子,一小簇一小簇聚拢在枝上,一些熟透了的,掉下来,人一踩过,空气中到处弥漫烂果子的醉腻气味,离嫣光是看着,鼻间就已闻到那味道,清甜又腻人,勾得她脑子里尽是果子往下掉的画面。冬天总是寂寞,扶羁不在冬天出门,属于白雪的那三个月里,扶羁会一直呆在自己镜明湖边上的木头房子里,松木搭的小屋子,门前有一颗挺立的云松,离嫣不喜欢冬天,冬天她看不到扶羁,神医虞东最喜欢冬天,只有冬天,离嫣的眼睛才不需要他来诊治。
离嫣在冬天就剪下一段布条,紧紧盖住眼睛,在脑后系上结,大家都知道,冬天的离嫣不看任何东西,她永远只看扶羁。
扶羁六十岁,大家都说他能活到一百岁,离嫣四十岁,大家都说她活不过这个冬天。虞东直勾勾看着手里分到一半的药材发愣,他本打算分完这些药材,就去找离嫣,到今年最后一次为离嫣看眼睛的时候了,虞东想劝劝离嫣,就像每年最后一次诊治时那样,虞东年年劝,年年都只得到一个沉默反抗的结果,他也不作任何反应,只是来年还接着劝,这么劝下来,也有近三十多年了,算下来,虞东劝了离嫣三十多次。
虞东不知道该不该把事实说出来,离嫣活不过这个冬天,他早就知道,离嫣决计活不过这个冷死人的冬天,要不,今年就不劝了?虞东拿起笔,墨汁凝在半空,半晌,滴到了桌上铺的信笺纸上,这一滴让虞东回了神,他甩了甩脑海里最后那丝纷乱的情绪,凝神聚气,下笔一气呵成。
小徒弟一直跟在神医身边,除了学医,还担负着他虞师父日常的一切事宜,当那个黄信封交到他手里时,他好像看到师父鬓边生出了几缕白发,一晃眼,白发又看不见了,小徒弟只当自己花了眼,拿了信封就疾步出了药堂。虞东一直等小徒弟走出巷口,才回过头来,背上药箱,一步一缓朝离嫣家里去,他和离嫣约好每年冬月前的最后一天去她家里为她看眼。
离嫣闭上眼睛时,小徒弟正好送信归来,他找自家师父,正要说话,却发现师父呆呆愣愣站在离嫣床前,面露憔悴,眼中晦暗难明,小徒弟明白了什么,沉默着站在了虞师父身后。屋内窗户洞开,已带有冷冽之气的风贯通而过,不知怎么回事,竟吹进一串树枝,枝头挂着两个快干瘪掉的果子,一阵烂醉香气被吹了进来,虞东捡起那串树枝,就那么放在了离嫣的枕头边上。
一阵熏风过,似是故人来。
冬天一过,金乌重现世间,人们发现境明湖边上的木头房子不见了,消失得彻彻底底,连同住在里边的扶羁也不见了,宛如人间蒸发。没人知道扶羁去了何处,除了城南的神医虞东,似乎是扶羁走前给神医寄了信笺,小徒弟送的信,所以人人都去问小徒弟信笺里写了什么,小徒弟一问三不知,再问虞东,却是长久的沉默无话,时间长了人们就不问了,城中关于扶羁的传说也好像随着扶羁的不见一同消散了,再过了几十年,只剩下虞东和小徒弟还记得,城内曾经住着一个能直视金乌的扶羁,和一个永远注视扶羁的姑娘离嫣。
又是一年冬天,虞东交代小徒弟守好药堂,他推上堂里拉尸体用的板车去了镜明湖,有细小的雪粒散在空中,飘飘扬扬落在湖上,银装素裹,万籁俱寂。虞东在境明湖北边找到了扶羁,那时扶羁身上已落满白雪,雪丝挂在他脸上,他不再看金乌,双眼注视的是结冰的境明湖,虞东看他这副模样,只能叹气,不知是因何而叹,他想,这次只剩他一个人还能记得扶羁和离嫣了。
扶羁认识离嫣,也不能说是熟识,只是年年月月都能看到,久了就熟悉了,不过他不知道离嫣叫离嫣,他眼中有很多事物,包括这个长年累月注视他的小姑娘,他眼中又什么都没有,连金乌都没有,更别说这个一声不吭,只是长年累月望着他的小姑娘。
扶羁第一次知道她叫离嫣是在一张信笺上,黄信封,似乎是城南那个大夫写的,信上只有“离嫣”两个大字,行楷流畅,一笔而成,扶羁一下子就联想到这是个姑娘的名字,原来小姑娘叫离嫣。冬天到了,扶羁一如往年,呆在自己的松木屋子里,透过窗户去看外面的镜明湖,他就生在镜明湖畔,天生天养的一个孤儿,最亲近的便是这方静如铜镜的湖,他日日夜夜在湖边,看水,看树,有时也看天边的云,天上的鸟。他不是一开始就能直视金乌的,被光刺激好几次后,才能慢慢适应着望向金乌周围,然后一点点望中心看,这世间一切都能被直视,灼眼的金乌肯定也不是例外,扶羁天性里带有一股固执,他势必要直视众人都无法直视的金乌,好像这就是他降生于世非完成不可的使命。
扶羁第一次能直视金乌时,豪情万丈,天地都缩小凝聚成了他胸中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难以言喻的激情澎湃在周身,他就是这方世界唯一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也是那天,他感觉到了离嫣的注视,如一股缓缓融入热流的清泉,是一种温柔的抚慰,是一种让他渐渐平静的柔软力量,不知该如何形容那一刹那的感受,只知道他想抓紧那股清泉,紧紧抓住,好像只有抓住了,才能在直视金乌后继续活下去。
扶羁决定看尽一切,最后再去看那个小姑娘,彼时彼地的他眼中什么都没有,他想将自己的眼构筑成能盛清泉的所在,空无一物只会任由胸中火焰烧干他的清泉,他要清泉,不要沸腾到死亡的滚水。扶羁知道小姑娘看他把眼睛看坏了,于是他每个不便出门的冬天都呆在自己的松木屋子里,他知道,小姑娘看不到他就会停下来,让城南的大夫诊治眼睛。每年的冬天是离嫣最难熬的日子,也是扶羁最难熬的日子,松木屋子里的每一个缝隙他都看遍了,却还是死死压抑着自己出门的欲望,复又看一遍屋子里的缝隙,只等第一只报春鸟发出送别冬天的欢歌,他才出去,那时,小姑娘也一准儿会在离他有些距离的地方,又静静地注视他,好像她也和他一样,释放出期待了一整个冬天的迫不及待。
扶羁总以为来日方长,他在心里默默计算着剩下还要看的东西,算到最后硬是算出个能看小姑娘的倒计时,还剩五个冬天,四个冬天,三个冬天……还剩最后一个冬天时,扶羁心中升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喜悦,他想,他终于能将清泉放进自己眼中了,那将会是自己此生最快乐,最重要的时刻。扶羁雀跃地走进自己的松木屋子,门关的那一刻,小姑娘的视线也没了,接下来,她会回家,然后等着城南的大夫上门为她治疗眼睛,幸好这是最后一个冬天了,等再出门,他一定会第一眼就看向小姑娘,就像小姑娘第一眼就看到了他一样。
城南那个大夫的信笺是直接送到松木屋子的窗沿上的,扶羁一直等到冬天结束后,才跨出房门,他急切地望向小姑娘站立的地方,如今那处空无一人,或许小姑娘正在赶来的路上,又或许小姑娘有事耽误了,此刻的扶羁心情还不错,他压抑住内心的激动,为小姑娘的缺席找着可能的理由,正当他有些焦躁时,才注意到窗沿上的信,用黄信封装着,拆开是一张薄薄的信笺,扶羁看着纸上“离嫣”二字,心中突然燃起恐慌,离嫣,离嫣……
“爷爷,你为什么一到冬天就去看境明湖呢?”
“俊俊不知道,境明湖曾经有两个了不得的人呢”
“了不得的人?”
“对,了不得的人,一个直视金乌,另一个注视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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