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瞬逝
初春，空气中还残留有初一那日飘雪的气息，雪粒松散，颗颗下落，冷冽又带无上诱惑，偶然有一片棱角分明的六角雪花落到筠翎的衣袖上，惊鸿一瞥，随即化成一点水迹，难寻芳踪，筠翎的恋爱只持续了不到一秒。
筠翎给雪花取名瞬逝，瞬逝，瞬逝，转瞬即逝。从此以后，街上再没下过雪，冬日里，连雨都很少下了。筠翎想见瞬逝，开始了漫长的等待和回味，他在纸上不停勾画瞬逝的形状，六角形的，棱角分明，晶莹剔透的一片雪花，比最纯粹的盐粒还洁净，筠翎就靠着这些画打发无尽的思念。筠翎屋子里挂满了画有瞬逝样子的画，经过反复修改和比较，筠翎留下了两大三小共五幅雪花图，他整日就欣赏图上的瞬逝，万事不理，落到府里其他人眼里，妥妥成了一个疯子，府里人都说，筠翎疯了，筠翎也觉得自己疯了，他多想再见瞬逝一次，就一次，此生也就无憾了。
程夫人最先受不了了，她难以接受自己的大儿子就这么成了一个疯子，一番密谋与准备之后，她在筠翎的茶水里下了小剂量的迷药，筠翎喝了茶倒在了床上，程夫人趁机收走了他屋里所有的五幅雪花图，一把火全部烧掉。两幅大图和三幅收在画筒里的小图在烈火中燃烧，是凄厉的浴火凤凰，一直烧到无可再烧，再看那火，却经久不灭，程夫人看着越烧越旺的火，心中的不安开始扩大，忧恼心绪正在转变为浓浓的恐惧，火势凶猛，眼看着就要窜出火盆了。程夫人连忙命人打水灭火，水一桶一桶的送，那小小一盆火却是一丝熄灭的势头都没有，还愈加嚣张，火舌竟像有生命一样，朝程夫人跃跃欲试，程夫人被扑来的烈火吓倒在地，晕过去便不省人事。
筠翎醒过来时，火已窜上了房顶，木质房屋经不起烈火的玩弄，已经开始散架了，筠翎周围到处都是燃着火的木头，横七竖八倒在地上，屋顶已经烧穿了一个大洞，此时还在落下些带火星的木头渣，筠翎呆坐在床上，心里第一时间想的，不是着火了，而是他的雪花图。
瞬逝！瞬逝！
筠翎真的疯了。
大家都说程府不知造了什么孽，突遭邪火，连同程老爷、程夫人和小少爷在内的上下五十多口人来不及逃生，竟全部命丧火海，唯一活下来的程府大少爷还疯了，整日在街上游荡，一幅呆呆傻傻的样子，既如此便罢了，可一到冬日，这个大少爷就开始犯病，一个人赤脚站在冷风里，一会儿大哭，一会儿又是大笑，嘴里念念有词，有好事者凑近了听，就听得类似“瞬逝”的两个发音，却谁也不知是何意义。更邪乎的是，但凡有人欺负程筠翎，总会得到报应，街上几个混吃等死、恃强凌弱的小混混都欺负过程筠翎，无一例外，都遭了殃，有被无故掉下的房梁砸断双腿导致下身瘫痪的，有走夜路掉进护城河救起却成了活死人的，还有生生被无端飞来的大石一下砸死的。街上的人都说程筠翎身边跟了邪祟，专护他一个，只要有人欺负他，就会被邪祟害死，此后没人再敢欺负程筠翎，路上看到他都绕的远远的，生怕被邪祟盯上。
腊月初一那天，流氓赵六被饭庄老板用棍子打了出来，他心有不忿，余光看到路过的程筠翎，呆呆傻傻的，赵六心中怒火正盛，什么邪祟，什么报复，统统忘了，对着筠翎就狠踹了一脚，筠翎仰面倒在地上，赵六还不解气，又一脚踩上筠翎胸口，反复碾压，嘴里还不干不净骂着，活生生把程筠翎当成了他出气的工具。有路人不忍看筠翎被这般欺负，上前欲主持公道，却在瞥见赵六阴翳的眼神后退了回去，街上的人都怕赵六，听说赵六睚眦必报，下手狠毒，身上背了十几条人命，要是被他盯上，就只能直接去棺材铺子排号了，路人不敢触赵六的霉头，只能可怜地上没反应的筠翎，默默为他祈祷。
赵六踩了一阵，还觉得不够解气，随即从兜里掏出个火折子，点燃后就想朝程筠翎脸上扔，不等那火靠近程筠翎，天突降大雪，大片大片雪花像砸下来的石头一样，赵六被雪砸摔在地，火折子直接被砸断，飞落到赵六身上，周围一圈的雪都迅速化成了水，怪的是，那火却没熄灭，仿佛它碰到的不是雪水，而是热油，越烧越旺，转眼就将赵六整个包在了里头。那可恨的赵六先是被沉雪砸倒，后又被一团热火灼烧，刚还气焰嚣张的浑人转眼就成了燃烧的怪物，惨叫凄厉。赵六身上带着烈火，惊慌失措朝人多的地方撞，直到火烧尽他的身躯，使他再发不出丝毫声响。那天，赵六的惨叫一直盘旋在街上，街上所有人都做了整晚噩梦，内容无他，就是燃烧的火人赵六。
再说那程筠翎，大雪突降时，程筠翎眼中爆发出一阵耀眼逼人的光芒，他躺在离赵六稍远些的地上，仰着头迎接冬月的这场初雪，雪纷纷扬扬落到他怀中，他张开双臂，拥抱他的雪花，他的瞬逝，他的瞬逝！
赵六死了，没人可惜，街上却一直流传他的故事，多是长辈管教孩子，威胁说不听话就会被老天爷惩罚，落到和流氓赵六一个下场，久了，火人赵六的故事成了街上所有小孩儿的噩梦。程筠翎也死了，街上的人却闭口不提，好像在避讳什么，程筠翎死得诡异，断气了，脸上还挂着状似幸福的笑，那天的所有人都不愿意再回忆，那冰凌凌的，被密密麻麻清晰的雪花覆盖着在脸上浮现出的一个微笑，比狰狞的火人赵六还吓人。
六年后
程府火灾过去六年，街上早已恢复平静，因为程筠翎的诡异死状，没人过问程府废墟如何处理，人人都传程府风水不好，府里藏着法力高强的邪祟，连官府都不想触这个霉头，废墟便这样荒废下来，六年过去，入目全是枯败的荒草。
这日，街上来了个云游方士，一身朴素得发白的道衣，细看能看出是件绸的，必是个富贵出身，只是不知云游了多少岁月。方士来到街上，已经听说了程府那场火灾惨案，路过程府废墟时，他双眼如炬，福至心灵，一甩手中拂尘抬步进了废墟。他在荒草丛生的木头底下翻出个长型铁皮盒子，盒子上挂的锁已经摇摇欲坠，一扯就掉，方士往盒子里看，只见里头装着三支画筒和一本日记，得亏是锁在铁皮盒子里，要不然也都化为灰烬了。方士先抽出三支画筒仔细察看，里头各装了一幅雪花图，六角形的雪花，纹理分明，细节清晰生动，昭示着画手出神入化的画艺，画面上本来很单调的六角雪花被画得让观者凭空生出一阵亲切可感的喜爱来，多看两秒就要沦陷进去了。方士一眼看出那雪花图上的猫腻，有精怪灵气的残留，正是这灵气导致雪花图有摄人心魄，引人入迷之力，方士微定心神，转过去看那本日记，日记不长，零零碎碎记着的是个小男孩的生活絮语，方士断续捡其中部分读完了，回头再看地上的雪花图，一言不发。
程虞绎日记节选：
35年腊月初一，雪
大哥回来时笑得好灿烂，比牛大壮看到隔壁白七七笑的还灿烂，待会儿一定要去问问大哥是不是遇到什么好事了。
35年正月初一，晴
大哥呆在屋子里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大年初一都叫不出来，他是不是忘了要送我礼物这回事了？还是说，他故意的？！不行，我要再去叫叫他。
35年正月初七，晴
大哥已经七天没理我了，他是不是不爱我了？！是不是嫌我吵，所以都不愿意出来见我了？！我去问娘，要是娘也觉得我吵，那我以后就安静一点，这样就不会惹大哥讨厌了，嗯，现在就去找娘。
啊，我好想大哥……给我带糖葫芦啊。
35年正月十五，阴
元宵节了，大哥还是不理我，我也决定不理大哥了，哼！
36年腊月初一，阴
去年大哥没理我，一直到我去书院了，都是这样，回来时娘说大哥病了，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画画，我问娘大哥在画什么，娘却不肯说，我想进大哥房间看看大哥，娘却拦着不让我去。长福他们都说大哥是疯了，我不信，我的大哥怎么会疯呢，娘说大哥病了，可娘又说大哥一直在画画，所以大哥到底怎么了？
37年腊月初一，雨
自从前年那场大雪后，街上就再没下过雪了，连雨都不下了，这场雨还是一年来的头一场雨。
大哥今天从屋里出来了，他变得好瘦好瘦，瘦得我都认不出来了，我去叫他，他却好像不认识我，一个劲儿盯着天上的雨看，那眼神和牛大壮向隔壁白七七表白被拒时的眼神一样令人难过，牛大壮说那是失恋的眼神，所以大哥是失恋了吗？到底是哪个坏女人，竟将我的好大哥祸害成这样，让我知道了，我一定要找那女人算账！
37年腊月初二，阴
大哥又不出来了，娘的脸色好难看，她的眼神好像想一把火烧掉大哥的屋子一样。
我好害怕。
38年腊月初一，晴
今天，我看到大哥屋里的画了，是雪花，好多雪花，六角形的，好漂亮的雪花啊，原来大哥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画雪花，可是，他为什么要画这个呢？
我想不明白，娘和长福他们一样，认为大哥疯了，可我还是不信，他看雪花图时，是那么温柔，这么温柔的大哥，好端端的，怎么会疯掉呢？
39年腊月初一，晴
娘疯了，她竟然和槿姑姑密谋要用药迷倒大哥，然后烧掉所有的雪花图，大哥最宝贝他的雪花图，要是图全被娘烧了，他一定就真的疯了吧，有什么办法能阻止她们呢？
39年腊月十五，阴
我想到办法了！
牛大壮，把你给隔壁白七七表白的勇气借我一半吧！
大哥放心，这回换我来帮你了，我一定帮你救出雪花图！
39年腊月十六，晴
大哥屋里有五副雪花图，两大三小，两副大的被挂在了床边，三副小的被收进画筒里了，大的我救不了，只能救小的了，多亏娘事先迷倒了大哥，要不然我还想不到提前进去换图呢。娘那么着急要烧图，一定没有发现我已经将大哥收在画筒里的三副雪花图全部换成了我随手乱涂的几张宣纸，等大哥醒了，我再把图悄悄送还给大哥，啊，还要提醒大哥，千万不要让娘发现这件事，我可不想跪祠堂。如此一来，娘的问题解决了，大哥的问题也解决了，两全其美！以后大哥肯定就会恢复正常了吧，我好想念以前的大哥啊，大哥带回来的糖葫芦比我自己买的要好吃多了！
程府火灾发生在39年腊月十六，日记也断在这一天，方士合上日记书页。
废墟上燃起一把火，三支装着雪花图的画筒被投入火中，黑烟飘荡着往上面冒，方士一边烧图，一边默念往生经文，只见黑烟渐渐凝成个人形，随后，一部分黑烟化成了白烟，白烟也渐渐凝成了人形，一黑一白两道烟气纠缠在一起，袅袅入空，消散时出现了一对男女的侧脸，程虞绎在的话，一定能一眼认出，其中一张脸，就是他大哥程筠翎，程筠翎在的话，也一定能一眼就察觉，剩下那张脸，是瞬逝，他的瞬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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