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药引
于茫行一向深知凌池尽这端正外壳下,拘的是怎样一个灵魂,于是转念道:“事非如此简单,妄行则全盘皆毁。今日外邦水运而来的进贡灵药初到,还请殿下多予些时日,定有十全之法。”
凌池尽看着他,不言。
茶汤渐冷,相顾无言。
“明医,那姑娘睡足了。”在旁侍候的僮仆掐算好时间,怯怯出声,打断了这逼仄一隅,叫人窒息的沉默气氛。
于茫行拜退他,凌池尽却也随他一道起身,走去庭院内。
自顾走了几步,于茫行顿足于廊芜下回首。
透过纷飞花人眼的层叠雪幕,那道一身玄黑的颀长身形,正拾起一柄弓。
挽弦似满月,他也不甚在意那烈烈罡风,搭在弦上蓄势待发的羽箭倏忽射出——力排万阻,不偏不倚,正中靶心。
凌池尽回首笑道:“好医术。”
“殿下非已然痊愈,余毒在身。年节将至,您好生将养才是上策。”
不知是风雪呼啸,亦或者雪中人根本不在意,那双手,并没有放下弓的意思。
凌池尽搭起下一发羽箭,金色的箭镞调头转向,于一片皎白的雪盲中华光耀耀,旋绕一圈的箭镞,正指于茫行所在的廊芜下。
僮仆睁大了眼,下意识抬手将于茫行护在身后。
——也仅是一瞬,鸣啸而出的羽箭,又与上一支箭的结局是同一般,正入靶心。
“……”于茫行微微低头,算是彻底拜退雪中那个顽劣的少年郎。
侧堂内。
缭绕鼻息的微涩香气,缠绵着闯入音翎灵的香甜梦乡,她的神志为了寻源逐本,渐渐唤起她梦醒、睁开眸子。
“明医。”音翎灵坐起身,见一道白衣身影恍惚投射在帘纱上,影影绰绰,似乎正捧着一碗药膳。
梦乡的那缕微涩、轻苦的香气,源自他手中那碗药膳,不错。
音翎灵翻身下榻,缓缓走出去,只觉得一觉醒来,浑身筋骨都疏络了不少。
她接过药膳,坐在一处软椅上,笑道:“悬壶堂不枉其名。前几日明医停了我的药,我阿娘还说,若我真的死了,她第一个要你的命……”
第一口药膳随着玉勺送入口,她的樱唇染上浅浅一层汤药颜色,润泽而漂亮。
“今日再回首一想,看来这话,还真是冒犯明医了。”
那笑意更是锦上添花,令一张清柔脸庞愈发不似真人。
于茫行站在原地,面上浮起一丝笑意,温和地陪笑。
不知为何,音翎灵夸他医术好,和凌池尽夸他医术好,听在他耳边,都不是话面上的意思。
都是那般——隐隐还透着威胁。
“医人与患者最忌相生猜疑、相互之间缺乏信赖。”考虑到这姑娘毕竟不是反复无常的凌池尽,于茫行温声道,“姨娘将姑娘之病信托于我,还请姑娘也予我几分信任。这般,才好将我那几分浅薄的医术施展出来。”
“明医的济世之术千里难寻,求之不得,治疗期间,我自然是对您‘言听计从’。”
音翎灵却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似的,随口回完,又自顾乖乖喝完药膳,站起身来,问:“还请问今日的治疗完毕否?”
“还没有。”
于茫行从飘然的宽袖中拾出一根玉白的长香,僮仆见了,引起火折子,香尖擦火,丝缕香径登时飘出,如细长丝绸般,披散在堂内。
“这便是姑娘的病,所等待的外邦年节进贡的现骨香。”他将现骨香插入一块莲式香座,“姑娘再回药榻上躺一刻,待此香燃尽后,若有不适,我便能对姑娘的弱骨病症,知些深浅。”
这香的样式,细而长、通体似玉一般通透,音翎灵盯着它看了几眼,忽觉有些眼熟。
她眸光闪烁,福至心灵——想起来了。
帝书令曾短期掌管过大凌皇宫内的御药阁,她巡视的时候,曾随手翻阅过御药阁的藏书房内一本《骨经》,恰巧寥寥见过几眼有关弱骨病症的详尽介绍。
好景不长,御药阁被于善丛的听政院收复管辖权,这一辈子音翎灵没少问过来给她看病的各种大夫,都说未曾研习过这一本书,大多见都未见过。
她想也是,大抵也只有大内的御医们才能见得着。
“明医读过《骨经》吗?”
于茫行正拨弄着现骨香的插放角度,闻言,动作也依然行云流水,不曾有一瞬的凝滞,坦然道:“我的师父曾向我传授过上面的医经,不过这般通透、不许誊写的传世经文,大多都被官家收走做藏书了。”
音翎灵看他一眼,只见那张脸上的柔和气质未有丝毫裂痕,道:“原是如此。”
一刻钟后。
自现骨香上飘出的最后一丝香径,被扑入内阁的细风吹得零碎,香影消逝,再无踪迹。
于茫行自袖下探出手,正欲隔着一层纱点在音翎灵眉心,身侧忽然侵袭来一拨冷气。
“真不公平。”一道淡含讥诮的清越之声响起。
内阁似春暖一般的和煦氛围,自凌池尽进来以后,似忽被寒风冲散般,荡然无存。
那身玄黑衣袍雪色点点,披在外的鹤氅也水色滴滴,少年手中闪烁的金辉不止,正还持着那柄雕龙长弓。
于茫行继续着动作,道:“如何不公平?”
身侧的人解下鹤氅,笑声似清泉流石子,悦耳无比。
他一向不喜欢与人周旋试探,直接地道:“明面里不让孤打她的主意,你倒是暗自下手,想让她为你所用?”
凌池尽语声放轻,是以榻上的人并无醒转的意思。
于茫行收回手,这下,终于回眸看凌池尽。
他似乎正专注地把弄着手中的长弓,折折弓弦、摩挲雕饰,像是爱不释手。
良晌,才道:“大公子于乡野坐诊,亦然都夺到了个明医的名声,想必比谁都要清楚,人死不能复生。”
“圣子误会了,在下……”
“那是无稽之谈……歪门邪术。”凌池尽手握着弓,隔空挑起音翎灵一缕柔顺的发丝,“说些悖逆人道的话,拿她的弱骨去为你生母复生,还不如按孤说的,做成药引来祛毒。”
于茫行眸光黯淡下来,亦笑了。
他一手抬起,拂下旋绕在弓弦上的青丝,解救了那些即将被绷直弓弦隔断的头发,道:“医道至简,说来说去,只为去病、救人。怎会做出那样有违医祖的事情。”
“……并且,在下也从未生出过半点这样的念想。”
“没有?”凌池尽居高临下地垂眸看他,自嘲道,“看来是孤的心思有如鄙泥,脏污不堪了。”
于茫行将纱帕隔断于音翎灵的皓腕处,细细切脉,也不忘略显恭敬地道:“圣子乃天储,替天鉴行,此番不过是督促草民们,莫忘职本,吾为医者,实该清心……谢过圣子提醒。”
凌池尽正拂着弓弦上细碎的柔滑发丝,闻言,放下了长弓。
“这么说,你心底的执念确实未消。”凌池尽淡淡道,“与其研究她,不如回听政院,对付那位真正的罪魁祸首。”
“何况言二姑娘正值花样年华,亦是唯一能与于善丛分庭抗礼的熠勇候的独女……锦瑟正好,明医却要取她弱骨以祭先母,实在可惜。”
说及此,聚精会神切脉的于茫行微微回首,看了凌池尽一眼,一向温和的面颊似乎出现一丝裂痕。
这太子殿下,亦不是要拿她做药引?
凌池尽笑道:“在她身上下功夫,便是一腔心血注错了经脉,付诸东流。”他复又披上鹤氅,修长好看的指节穿梭在系线内,徐徐道,“回听政院,谁夺了你生母的性命,你便杀了谁,血债血偿,简单至极。”
“至于她……”凌池尽看一眼药榻上小脸安宁的少女,“明医开堂坐诊多年,也算半个生意人,该知道把她让给孤,最为划算。”
“在下没有打她的主意,从未。”医者仁心,至少于茫行下意识如此以为。对方屡次三番往不好的意欲方向猜测,于茫行的声线里已然带了些浅浅的愠色。
音翎灵长睫微动时,于茫行正回首欲要接言,可凌池尽的背影早已消失在内阁那道山水屏风后。
再回首,正对上一双清澈的盈盈水眸。
因是初醒,那汪水色漫漶、迷蒙。
音翎灵抱膝坐起,目光落在于茫行隔着纱为她把脉的并节双指上,道:“怎么样?明医可知了深浅?”
江岸,小典正取下泊船的挂绳,一抬手便看见音翎灵苦哈哈的小脸。
音翎灵与她对视,发觉小典的神色比她更要难看,心觉不妙道:“怎么了?”
小典悻悻然指了指小蓬船对面的小画舫。
“……?”
良晌,音翎灵的神色更蒙上一层灰郁的厚纱,脸色灰败,几欲香消玉殒,当场升天。
悬壶堂地处外郊,不说走江道来的船只,就连来往的车马人流都难寻半点踪迹。
更别谈这一隅的清水岸,只停悬壶堂自己人或访病者的船只。
看着那低调而不失靡丽的小画舫顶上,散碎的纸鹤群,音翎灵尴尬不已。
“这么说来……他脾气确实好了很多。”音翎灵扬起一抹勉强又难看的笑,“长大了,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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