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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心悦


说着说着,小宫人瞥眼见凌池尽有意用药,便恭敬地捧着托盘,高高奉上药膳,凌池尽听完不置一言,沉默着取下琉璃碗与玉金汤匙,开始服药。

        他用得不疾不徐,那药膳苦比黄连,可他喝得面不改色,姿态自发地透出一股浑然天成的矜贵。一碗服用下来,他唇边连一丝多余的汤渍都没有。

        用毕,他从腰边随手取下一块温滑的美玉。

        那穿过玉身的软细丝线,此刻服帖地勾勒着凌池尽明晰的手,于他指尖绷直、复又穿过他指节间隙,一乌一白,对比清明,称得他手指修长无比。

        这样上等的佳物,凌池尽也并未多看它一眼,不带情绪地扔在小宫人的托盘上,淡淡道:“给她。”

        又折回来拿落下的香囊抽绳的音翎灵,甫一踏入堂内,便问罗汉床旁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太子殿下,是奴才的疏漏,奴才……”

        小宫人还未说道完,便对上音翎灵的视线,一瞬间酥麻的疙瘩爬了个满背,额上细密的冷汗直冒。

        多说多错、莫失分寸这八个字,不只是寸大公公常所予他这些涉世未深的小公公的教养之言,而真真乃传世俗语。

        这不,他只多问一句,这下连凌池尽是太子都透露给了外人。

        小宫人回头看凌池尽,这位曾作世子时,便以暴戾所闻名的太子殿下却阖上了眼,仿佛并无多说、在乎的意思。

        于是他双股战战不止地,将那块玉捧起,走过去呈给音翎灵。

        对方见着他的面孔,也是一愣。

        三言两语下来,音翎灵却若有所思般,婉拒了他手中那块润泽、漂亮的温玉。

        凌池尽也喜欢吃那一家的丰收太饼子?

        不愧和凌仰深是凌姓一脉的堂兄弟。

        一番旁听下来,凌池尽似乎倒是不愿欠人家的,睁眼淡淡道:“姑娘所需是何?”

        正盘算着如何与他攀扯上几句的音翎灵,听见这道声音,心中的喜差点儿上了眉梢,却也生生地按捺住了,装模作样地惊作才知道他便是太子,行了礼,才道:“小女本意不在卖任何人情,只是太子殿下舍恩,施意如此,小女承蒙您的恩泽,便斗胆……”

        “说。”意料中的,凌池尽还似她记忆中一般模样,是个十分不愿与人绕弯攀谈的人。

        于是她莲步轻移,身态多姿——就算对方看她的眼神似乎些微露出点不耐,她娇贵羸弱难禁风的身子,也不允许她正常走路。

        走近了一些,她又行礼道:“是这般情况,小女与一位故人闹了些不愉,且久而久之无甚来往下,芥蒂转深,终成难以逾越的鸿沟。听闻他现在做了御将,小女想挽回一二,便日日往御将台投信,只想着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了个联系、弥补的道径。但也只可惜……每每投信上去,他不是冷漠至寥然几笔、便是并不予以半分理会。草民浅薄,只闻道,御字打头的官人,皆隶属天家圣人,太子您贵为储君,不知殿下知之一二……?故人乃音姓。”

        不知什么缘故,分明音翎灵愈近,那阵淡郁的香气愈加浓烈,但凌池尽并未有先前那般难以静心疗愈,反而舒缓了些许。

        似乎感觉到奇怪,他抬眸,目光落在音翎灵略显出关切的面庞上,像是在细细端详,又像是在兀自思忖着什么。

        人活络了,神思得以正常运转思虑,音翎灵这道又轻又柔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也与今日江面上,那穿越溟濛烟雾而来的空灵之音点点重合,终得以彻底联系在了一起。

        见她当下这般有礼有节的模样,凌池尽唇畔漾开些笑意,不知为讥诮、还是其他,他抬手请她落座,道:“偏巧,识得。你想问些什么?”

        音翎灵一笑。弟子大了,果不然,成熟了些。

        音翎灵这般想着,施施然道谢入座,虽然她的心中再无所多余的顾虑,面上还是做戏做全套,佯装出一副受之不起的模样,低头拨弄着平摊于皓腕上的药帕子,怯然低声道:“不敢麻烦圣人,只得略略打探。比方说……他此职费心与否?”

        “不费心。”

        “俸禄佳厚否?”

        “不缺。”

        “那些同僚,关系好打点否?”

        “不难。”凌池尽补上一句,“为仕者,基本于此,不欲如此。”

        音翎灵好似没听见他后半句,想到什么,一双漂亮的水眸染上明显的担忧之色,继续道:“听闻他曾戎马沙场,归来负伤否?”

        上一世,音子铭凯旋、二人还未团聚,一道状书,音子铭下了大牢,她御前谏言,一念之间生离死别,最后一面也未见到。

        她与凌池尽对视,对方幽清、却同时深沉得难辨其情绪的眸子,正也毫不避讳地回望她。

        过了一会儿。

        “你心悦他?”

        聚精会神等待回答的音翎灵一愣。

        ……

        ……?

        她几乎是下意识的,细眉一蹙。

        他为何突然问这个?

        她略带审视地,看一眼凌池尽那张若无其事的俊靥。

        凌池尽放下琉璃药碗,掀起眼睑,那双眸子失了眼帘与长睫的覆盖遮蔽,看向她的眸色实在清清无杂质,并无一丝八卦、打探、好奇的颜色,只有少年人清蕴得有如澈水般的纯气。

        见她懵怔,凌池尽继续道:“是吗?”

        此刻,音翎灵心底,正以她所了解的那个凌池尽的思想来推论,盘算着长大后的他这时到底会在想什么。总不能是恶劣戏言,按说实在不像。

        孰知凌池尽站起身来,径直走过来,兀自坐在了她对面,清而冽的语声带了些肯定:“你是熠勇候爵府二小姐。”

        “言怡……”似乎记不住名字,凌池尽若有所思地回忆。

        姓甚名谁都说道出来了,音翎灵再不承认,也只得折服于言怡雾人尽皆知的貌色、或是亦人尽皆知的如何喜欢音子铭,悻悻然道:“回殿下,是。”

        一直杵在一旁看戏台子般的小宫人,听到此,望向音翎灵的神色生出了几分讶异。他脑海中闪过一些明黄耀眼的诏书边角,许是圣旨一类……

        确定后,凌池尽看她最后一眼,兀自走向屏风后的药榻,扔下一句最后的回复:“音御将说,只望你莫再惦念他,他很是为难。”

        淡淡的、不带任何情绪。

        这太子殿下知道她是言怡雾,无非两种可能。

        一便是因为这张容貌,所以认得。

        但现下看来,是情况二,他与音子铭真有些交涉、或者往多了说,是交好,她阿弟都将‘很是为难’这般话语告知了凌池尽,交情仿佛还不浅。

        凌池尽于药榻上躺下,安心接受治疗。

        可不知缘由在何处,他将将静下的心,此刻又开始飘浮、躁动,体内的毒素穿梭血脉,奔腾四处,又开始叫他不耐起来。

        他当即起身出去,撞上一双盈盈波动的眸子,独自思忖的音翎灵抬起眼与他对视,神色懵然而透着些不解。

        他的目光落在这娇娇姑娘的细腰处,盯着随意绑绕在她腰上的,那只工巧漂亮的小香囊上。

        分明绕过屏风出来,离那萦绕鼻息、缭绕不去的浅淡香气源头更近了些,但当下并不比适才难受。

        反而徐徐舒缓下来。

        于是音翎灵便看着凌池尽又折身回来,问她:“这香囊……”

        不等凌池尽说完,还等着与他进一步打好关系的音翎灵退开一大步,皙白的小脸上满含歉色:“惭愧啊……实在抱歉,忘了这一回事。”

        她用一块药帕子将香囊裹了数层,严严实实、叫它不再能透出一丝香气地收起来。

        “……能不能借孤片刻。”她动作之快,凌池尽说完后半段,那小巧的香囊已经快闷死在少女的怀抱中。

        “是这样啊……?”音翎灵将信将疑地,又懈下层层包裹,将那香囊复又拿出来,递给凌池尽。

        “太子殿下与他关系甚佳?”

        知道相当于作为交换,凌池尽道:“朋友。”

        他把弄着香囊,可对方似乎不再问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礼数也足得很。

        越是这样,凌池尽脑海里那副‘晨时争渡画’愈是明晰。

        霸道的小蓬船、空灵而带了几分施舍意味的少女声音、漫天散落的纸鹤……

        凌池尽又躺回去,那双幽潭似的双眸闭阖,眼睫微颤。

        那淡郁、芬芳的气息萦绕于鼻尖……

        折腾良晌,已然了解了个大概的音翎灵起身欲走,余光闯入一道颀长的身形——凌池尽又出来了。

        他似乎有些不解,那清俊容色间,混杂入一丝不快。

        音翎灵左看右看,小宫人不言,僮仆也不说话,凌池尽这道视线也确切是冲着她来的。

        她对于凌池尽的印象,亦然还停留在御学院那个打不着骂不听、冥顽劣戾的世子爷身上,便莫名有些心虚又害怕地道:“……圣人这是怎么了?”

        凌池尽一瞬不瞬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却只是将香囊抛给她,又回内堂了。

        “……”音翎灵走也不是,站在原地,一双青葱玉手细细摆弄着明氏给她缝制的香囊,确实瞧不出什么端倪。

        明氏爱女之心天地可鉴,如此这般,也总不会在里头下毒?

        四下并无动静,音翎灵顿步等待片刻,终是舒缓出一口气,随引路的僮仆离开了。

        堂外响起些细微的声音,似细雪沙沙,落在耳旁,莫名有些清心之效。

        原是一位僮仆,正挥舞着一支纤长的拂尘,为于茫行扫下身上的落雪。

        “二人都到了?”

        “回明医,来了半晌了。”

        于茫行温和地笑着:“倒是我待客失礼。”

        想起姨娘家那位几欲香消玉殒的言怡雾,他步子一折,想往隔壁的药堂去,却闻僮仆阻拦道:“姑娘正睡得香甜,一小仆弄错了房,耽搁了些,现下姑娘还没睡够疗愈的时辰。”

        “原是如此。圣子呢?”

        “……圣子在等您。”

        果不其然,于茫行甫一踏入堂内,凌池尽正坐在帘后的香案上,侧过脸望向窗棂外。

        不言时,他身上的气质是安静而沉郁的,略微带了些不怒而威仪尽显的凝肃,一张侧颜亦然处处雕勾俱佳,确实颇有坐上那至尊龙椅的丰姿。

        于茫行在僮仆侍候下捧来一皿药茶,放在香案上。

        器皿碰撞香案,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叮哐声。

        这并未惊碎那沉思之人的清郁气质,他头也不偏地道:“明医所言不错。”

        他顿了顿。

        “可也超出孤所预料。只是靠近她,便能够舒缓心气。”

        “殿下请相信在下,若制成药引便能当下解了殿下这经年沉疴……”说及此,于茫行沉吟片刻。

        “制吧。”少年转过脸来,笑容不失出类风华,却顽劣尽显,引人发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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