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问诊
窗外的雪终于停了。
院外一派光风霁月景象,陆欺欺却愁眉莫展。
床上这家伙已经睡了整整三日有余,不见一丝一毫苏醒的迹象。最可气的是,那块去腐生肌、能够令人起死回生的神石虽然保住了他的命,但偏偏是个怪脾气,只要陆欺欺稍一离得远了,或是出门看诊,回来之时那家伙定然会出什么小岔子。
看在眼里的苍绒不禁摇头,这世道真是世风日下,连块破石头都食色成性。
“命是救回来了,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呢?”陆欺欺仔细端量着地炉边上被纱布裹得像个肉粽般的男子,一头乌发黯淡无光,发梢上的血块都起了屑,显得乱蓬蓬的。
他的手垂在身侧,被她用热汤仔细揩抹过血污的五指纤长得让人艳羡,只是这么一双好看的手,掌中却布满了剑茧,想是常年习武所致。
异族人,来路不明,身负重伤,不会是什么怙恶不悛的歹徒吧?她要不要趁其昏迷之际将其上交衙门?
三日来,她马不停蹄地在外奔走,四处打探消息,但对于他的身份,仍是无迹可寻。
郡丞大人与她有些渊源,曾经托她为自家夫人寻过几味珍稀药材,她这几日曾有意无意地向其打听起近日来郡里可曾接到什么海捕文书,也是无功而返。
罢也,思来想去,应该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江湖人士,还是待他醒了,早点打发走罢。
少女围炉而坐,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粉妆玉砌的青石小径,瞧见一男一女正施施然向自家院子走来,那女子是邻舍的寡妇芸娘,而尾随他的青年男子看着很是面生。
陆欺欺心头一凛,那男子面色如铁,走路虎虎生风,端的是威风八面,断断不是前来寻医问诊的。
眼下这个节骨眼,她不免多生了个心眼,吩咐好苍绒依计行事,顺将“肉粽子”藏到了客房之中。
果不其然,芸娘自顾自地走进了妙心居,见她不在,便用那柔得几欲溢出汁来的声音扣门喊道:“小陆大夫,你在家吗?”
话音方落,芸娘目色一凝,便见帘中转出一位雍容闲雅的少女,皙肤玉骨,雾鬓云鬟,身着一袭月白衫子,外面披的是银狐袄,澄澈的目光略略扫过她的面庞,蛾眉曼睩间自有兰质薰心。
“芸娘姐姐,不知这位是……?”
陆欺欺淡然如水的声音落入二人的耳隙,只见她落坐在诊桌旁,端的是正儿八经,一副老中医问诊的派头。芸娘心想这小陆大夫可真是没眼力界儿,这位官爷哪里像是来看病求医的?
但当着二人的面怎好发作,只是笑盈盈道:“陆大夫,容我介绍一番,这位是郡守大人府上的管事先生,郡守夫人初到此地有些水土不服,又身怀六甲多有不便,想让你去给瞧瞧。”
陆欺欺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管事?怕是府衙里的皂吏吧?谁家的管事会一副缉人的模样正襟危坐在她面前呢?又是谁家的管事放着郡里的招牌大医馆不去,非得到她这穷巷陋室来请君入瓮?她也是有些自知之明的,自己的医术若是已臻化境,郡里那些个德高望重的老大夫还不都得丢了饭碗么?
“现在就去么?”思忖片刻,故作懵怔的陆欺欺露出一副愕然的表情,左顾右盼,神情捉摸不定。
芸娘刚想说什么,最终看了眼男子的眼色,便识相地退下了。
“我家夫人有孕在身,不得耽搁。”男子的声音不容置喙。
真是毫不讳饰的恣意妄为。
陆欺欺抬眼望向他,嫣然一笑:“管事大人稍等,我稍作收拾便随你同去。”
那男子沉声道了声好,便取座于白橡木几旁,催促她加快脚步。
待得扎束停当,二人一齐步行入府。
既来之,则安之。
陆欺欺是最后一个到场的。
此刻前厅里人头攒动,这其中庞眉鹤发的老大夫们占了大半,既有全郡规模最大医馆——回春堂的老资格,也不乏像她这般初来乍到的后辈。
乍看之下,却更像是在茶馆中闲话家常。
她不禁微微侧目,全郡的大夫齐聚一堂,这架势哪里是为夫人诊病?怕是另有深意。
陆欺欺连忙拦住一个从内堂悻悻离步的老大夫,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更是凌兢,于是翠眉谩蹙,向他询问道:“敢问夫人是得了什么病?需要这样兴师动众?”
那人不假思索地答她:“也无大碍,只是有些气血不畅罢了。”
“那还要这么多人去问诊?”
那老者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哎,也不全然是问诊,问了些莫名其妙的问题,跟大牢里刑讯似的。”
刑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股莫名的慌乱自她心底油然而生,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家中那个大肉粽子。
不动声色地定了定心神,陆欺欺有心激他,旋即露出一副将信将疑的表情:“莫不是你看不出毛病胡诌的吧?不然,为什么我们还得在此待命呢?”
那人登时红了脖子,凸出的眼窝子一横,高声嚷道:“你这丫头好生无礼!这是郡守大人的意思,你莫非是质疑郡守大人的决断?别高兴得太早,好些人还没机会给夫人看诊呢就被郡守大人扣在了后堂,说不定下一个就是你!”
见这宛达族小姑娘生得一副温柔乖巧的模样,却不想是这般无礼之辈!那人当即拂袖而去,留下千思百绪的陆欺欺伫立在原地,迟迟不动弹。
旁人皆以为她是被方才那一番呵斥给吓懵了,纷纷私下议论起那名男子,少不了指摘一二。
扣人?
陆欺欺恍然大悟,郡守大人今日醉翁之意不在酒。借着瞧病的名目,实则是一出调虎离山计。
全郡的大夫汇聚一堂,挨个审问,既不会打草惊蛇,也可趁机入室搜查缉访。凡有嫌疑者,一律暂押在此,等候发落。
可他到底要找什么呢?
联系起前几日良叔曾对她说过的话,陆欺欺不免将矛头指向了家中那个可疑之人。
郡守大人派人搜捕遥山,又一路搜回琼郡,而遥山入琼郡,可见的第一间屋舍,好死不死地又是一家医馆,那便是她的妙心居。
若她猜得毫厘不差,此刻在家里头躺着的那个祸根子恐怕就是郡守大人的目标,只是为何会秘而不宣,讳兵畏刑,不摆上台面来办差?倒让她有些费解了。
莫非是兹事体大,不便对外声张?
那究竟怎样的弥天大祸,才能让郡守大人想出这么个馊主意来?
脑子里满是一些捕风捉影的臆测,可她又不得不提心吊胆,毕竟,若是事实真如她所推断的那样,那她可就要等着掉脑袋了。
唉!
陆欺欺一拍大腿,忿忿地啧了一声,她就应该把那个肉粽子上交给衙门才对,可事已至此,浑然已如狗入穷巷,包藏罪犯,这可是连坐的大罪。
坊间关于郡守大人睚眦必报的风言风语,她也是有所耳闻的,就前些日子,郡守央差人向郡中富贾筹资,欲大兴土木,修葺郡中神庙,以表其禳解之虔心。其中有那么一户人家,吝于出资,只敷衍了几匹布帛上交,郡守便记恨上了,不消几日就设计了个犯由拿他长子下狱,翻脱拷打一番,耳朵都打聋了。
而牢里那些诸如讨病状之类的蝇营狗苟,就更不消说了,那种吃人的地方哪里是她这种小门小户消受得起的?
这可都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陆欺欺想,恐怕到时候就算自己主动交代与此人无关,他也不会顾上那么多,只会将自己屈打成那人同党,一并发落。
还真是流年不利,怎么就招惹上了这从天而降的瘟神?甩也甩不掉,醒也不见醒,她和那个肉粽子现在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不死则已,要死就死一串,齐齐落命。
“我有东西忘了拿,要回去一趟。”
陆欺欺款步走到门边,却被面无表情的官差横刀拦住了去路。她也不求饶,反而清了清嗓子,大声喧哗起来,不依不挠。
不消片刻,身后便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这位姑娘,这府衙里的东西一应俱全,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就是。”
说曹操,曹操就到。
陆欺欺回过头,低垂着眉眼,对那人莞尔一笑,福身道:“郡守大人,恕小女子冒昧,恰巧我月事期至,衙门重地,哪能容下这等污秽?若您不想让我在府衙里闹得难看的话,还是容我回去料理了再来吧。”
她言真意切地注视着面前的男子,一双狡黠的眸子水波横横。年轻的郡守面上本是一片春风得意,却在电光石火间因她这番话变得面红耳赤,甚至带有些许愠怒之色。
“姑娘,请你自重!”
这名宛达族女子可真是泼皮无赖,索性其他人还算守规矩,看见这厮在此撒泼也不敢出来探个究竟。
毕竟还摸不清新任郡守的底细,他们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可陆欺欺不一样。
正因为她比他们都想活,也正因为她比他们都不怕死,才敢兵行险着,在此出言不逊,无论如何她必须回到妙心居,此事才有转圜的余地!
当下她露出一副好整以暇的表情,心中连声喟叹,大人啊大人,可是你先逼着我用这种下三滥的招数的。
届时闹将起来,不消说,他的鸿鹄之志可就得半道崩卒了。
“郡守大人这是不依我么?”少女桃腮含笑,那笑却像夹枪带棒,无比锋锐,混合着冷冽朔风,刺得他双颊生疼。
他并不答话,一双如鹰隼般的眼睛仔细端详着眼前的少女。早有耳闻妙心居的陆大夫是名妙龄女子,不过及笄之年却在医术上颇有建树,如今看来,这厮在斗唇合舌、耍嘴皮子的功夫上更加厉害才是!
只不过,不知她还能逞口舌之利到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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