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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入局


郡守拂去了眼中的冷笑,露出一副温柔敦厚的口吻:“既然如此,自当是本官陪姑娘前去,来人,备车!”

        妙心居位处琼郡之东,乃是遥山入郡的必经之路,疑犯最有可能藏身在此,他隐约察觉,少女异常的举动定然和此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亦调查过她的背景,不过是一个举目无亲的孤女。若是如此,届时到了妙心居,他十分期待她这舌粲莲花的本事要如何用来为自己脱罪?

        车声辚辚,疾速驶入雪石小径。随行的两班皂吏分列守在庭院之外,陆欺欺嘴上不说,也知道他的用意。

        对方投鼠忌器,不想把事情闹大,她却偏要闹得沸沸扬扬。

        “哎呀!郡守大人莅临寒舍,可真是蓬荜生辉!”陆欺欺不紧不慢地走在前头,那嗓门别提多响亮,巴不得把全郡的人都招来看热闹,这下可好,一听是新上任的郡守大人在此立威,乡邻们闻讯之后纷纷赶来,将妙心居前后围了个水泄不通。

        郡守微微蹙起眉头,这丫头此番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来不及多想,他暗自吩咐手下盯紧妙心居,连忙紧跟着她进去。

        “陆大夫,来者便是客,你何不请我到内堂坐坐?”

        “好,容我先料理一番,免得让郡守大人见笑。”陆欺欺转身入室,旋即露出一个作呕的表情,竟在不知不觉中将换月事带这种事情说得如此雅致,总归是要延捱时刻才好,那就先晾着他吧。

        按下心头的惊悸不安,她向窗外的苍绒使了个眼色,便一言不发地换了身衣裳,自屋子里款步走出。

        郡守无心就盏品茗,打眼瞥着她桌上新沏的瑟瑟尘,眨目间已将整室巡视完毕,窗明几净,连氍毹毯子都是重新擦洗过的,透着一股槐花胰子的清香。

        见她安之若素地朝着自己走了过来,郡守微微抬颌,斜睨了她一眼,难以掩饰自己倦容之上志在必得的笑意。

        显然二人皆无品茗之意,不过是在等一个结果罢了。

        虽然心下悸悸,明知此刻有人在搜查屋子,但她却仿佛事不关己一般,时不时揉眵眨目,一副气衰力倦的模样。

        不消一刻钟,便有人来报。

        那名衙役附在他耳边疾言低语,其声细如蚊蚋,时不时抬眼瞧瞧那百无聊赖地瘫坐在麂皮椅上的小陆大夫,乍看之下,并无踧踖不安之意。

        郡守大人频频颔首,直听得容光焕发,精神一振,待得那名衙役禀报完毕,他才朗声唤她:“陆大夫?”

        她目睑一紧,强抑下腔中那恓惶如捣的心跳,笑晏晏问:“郡守大人,有何事?”

        对方不由得冷笑一声,明知故问。

        “听说陆大夫是一个人独住?”

        “正是。”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哦?”

        “怎么了,郡守大人?独居也犯法么?”见对方陡然放慢了语速,她也摆出一副散诞的样子,抿一口茶,濡了濡唇。

        只见那郡守大人就手将茶盏一推,转眄之际双眸流睐,显锋露棘,奋然觑定着眼前的少女,缓声道:“陆大夫,死到临头你就别嘴硬了,方才进门之时我可不曾见你进过厨房,如今厨房里的正烧着热水,柴禾也是新添的,这……你该如何解释?”

        言犹未尽,只见得陆欺欺筋骨一缩,身子渐渐地矬将下去,便连那些支离矫强之词都懒于出口了,干脆一脸茫然,一问三不知。

        显而易见地,她这装聋作哑的模样直触得他三尸神暴躁,那点装腔拿调的耐性尽数被她磨灭,砰地一声,那下足了十分力道的手掌拍案而起,将那杯中的瑟瑟尘拍得茶汤四溅。

        “陆欺欺,你别不识好歹,今日我就让你死个痛快!”

        说罢,那人生拉硬拽,猛然将她小臂扽在掌心,攒力向前一掷,就要把她往后院之中拖曳过去。

        那片刻之前还在茫然不答的女子顿时身子一抖,面上情状突变,只把那眼角一皱,就悲天跄地哭喊起来:“郡守大人我求求你放过我吧!我一个无依无靠、凄苦伶仃的弱女子怎么敢和你作对!求求你放我一条生路!”

        他可管不了那许多,迅速将她带到一处房门前,反扣她腕子钳在手里,眼神中盎然的狞笑令其狼子野心在她眼中一览无余,不作过多的犹豫,陆欺欺只听得他在自己跟前厉声道:“来人,给我破门!”

        “等等!这门不能开!”她高声喝断他,惕惕然望向身侧蜂拥而至的衙役,抬掌阻其近前。

        那些个毛手毛脚的衙役唯郡守大人马首是瞻,哪里理睬她一个人微言轻的小丫头,一个个唯恐被旁人抢了头功,争先恐后,掀拳撩袖。

        喧哗之中,只见其中一个大汉掣出一口泼风刀来,以刀环塞住门中窐孔,但听他一声怒喝,双臂扽力一拉,那门便开了。

        摩拳擦掌的几人正要举步冲入房中,却整齐划一地于抬脚之际股栗心惊,寸步难移。

        氤氲的雾气和着浓得化不开的药粉香扑面而来。

        “啊!”

        陡然间,雾气漫漶的房间中传来一阵凄厉的尖叫,一个长发披散的人影哆哆嗦嗦地藏身在浴桶之中,双掌捂面,□□半露,惊颤之中将那桶中水花溅了一地。

        如此香艳的场面,竟令在场的衙役都愣怔得不知言语,那脚下仿佛灌了铅,非但不敢逾门槛半步,反而一改逞能作派,你推我搡,唯恐退避不及。

        “砰”地一声,陆欺欺眼疾手快地关上了门。

        “看什么看!没见过姑娘家洗澡么!好啊你们,一个个居心叵测,明知我这里常有姑娘来浴药,却做出如此猪狗不如之事!”不知自己哪来这么大的嗓门,陆欺欺心有余悸地拦在门前,面色涨红,仿佛方才被窥去了身子的是她自己。

        被她这么一通数落,面前的一个个大老爷们羞得面红耳赤,措身无地,生怕遭了瘟,直往四下去躲藏,都是有家室的人,谁敢青天白日去惹这一身骚?

        唯有郡守大人面部抽搐,在原地挪不开半步。

        怎会如此!

        他必须要看个究竟!

        仿佛被屋檐上滴落的雪水迎头浇了个彻骨寒,他捏紧拳头,一双宛如饿虎逢羊的眼睛怒视着面前张臂拦门的少女,尽显拔刃张弩之相。

        陆欺欺见他还不死心,便虚张声势道:“哎哎!郡守大人你这是做什么,看得还不够么!即便你是咱们这儿的父母官,行事也不能如此嚣张吧?嗯,让我想想,在丹阳国律法中,玷污女子清白该治何罪?郡守大人不妨和民女普普法?”

        “你!”郡守此刻面目狰狞,直恨得牙痒痒,那舌头却似是有千斤重,举之不起,牙缝里挤不出半个字来。

        陆欺欺不断挑衅:“民女怎么了?难道郡守大人还要掌我的嘴么?”

        他怒目圆睁,情急之下大声斥道:“你让她穿好衣服给我出来,我倒要看看,是哪户人家的好女子!”

        陆欺欺不禁嗤笑,这人脑袋果真是气坏了,看来还得自己多加提点才是。“我说郡守大人,您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这种让人家姑娘身败名裂的缺德事,我是万万不能做的。这几位差大哥都在场看着呢,若是让某些‘淫贼’知道了姑娘的姓名家世,原本清清白白的黄花大闺女就让郡守大人给毁了清誉,传出去怕是不大好听吧?外头的乡亲们可都看着呢!唉,大人您听,屋子里的人可都委屈得哭了!”

        说罢,她扬手往身后一指,那房内之人顿时像是得了指令一般,雨泪滂沱,垂泣不止。

        “你!”

        不待他继续,陆欺欺三寸妙舌连珠炮似的往外迸字,根本不留对方还嘴的余地:“哎哎哎,民女在这呢,郡守大人今个眼睛不好,不妨你我二人至前厅落座,民女医术精湛,要不要帮您瞧瞧眼疾?”

        话音方落,但听得一记凌厉的声响,一道辣飕飕的耳光便落入那张喋喋不休的面孔之上,陆欺欺低呼一声,只觉得晕头转向,面上麻似蚁噬,不待那痛觉漫上桃腮,嘴角的一缕血丝就先一步渗了出来。

        “这只是警告,你给我记住了,不出明日,我要让你为今日的言行付出血的代价!我们走!”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妙心居,辄敢以卵投石,以指桡沸!

        不管那贼人是否在她房中,他心下已然决计,只待乡邻们散去,他便举兵将其围如铁桶,届时宵禁,再把其一网打尽,这巧言令色的丫头便是有排空插翅的本领,也飞不出他的手掌心!

        郡守大人正把如意算盘打得哐哐响亮,这厢陆欺欺方立稳脚跟,似是被那一记耳光扇懵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正欲就着绢帕揩抹唇角血渍,那抽帕的手指却是滞在半空,又疾速收回袖笼之中,只敢埋首沉肩,摆出一副讨饶的模样,捂脸低声道:“那就恭送郡守大人。”

        那郡守大人忿忿剜了面前执礼甚恭的女子一眼,不愿再费舌赘言,徒惹火气,遂撩袍而去。

        望着一行人离去的背影,她立刻端正了背脊,噙血的嘴角嗤笑一声,自袖中取出一枚弹丸模样的物什放入口中,嘴里囫囵含咂了几下,快步跟上那恝然而去的脚步。

        郡守大人的仇要何时报,她陆欺欺可没什么兴趣知道,那一巴掌可不是白受的,她今天可就等着他大发雷霆呢。

        算准时机,就在前方一行人面色尴尬地迎向屋外众人之时,那钗横鬓乱的少女一个踉跄扑至众人面前,扶风弱柳一般羸悴的身子陷在雪地里,色若死灰,真真是凄风苦雨。

        本欲散去的人群看到这一幕不禁驻足回望,这又是演得哪出?

        待惹来那一双双好奇的眼目之后,那形容狼狈的少女徐徐支起上身,掩着啼痕,口中猛地朝着前方积雪之处喷出一口热血,泪眼婆娑地喊道:“郡守大人!你要打我,便打死我吧!兰薰而摧,玉贞则折,若你执意要逼我做妾,辱我名节,棒打鸳鸯,我今日便在众乡亲面前以死明志!”

        在辣椒水的催发下,那张肿了大半的脸欬唾间面色突变,一张泣涕涟涟的面孔,真真是我见犹怜!

        只是不知道郡守大人是否受得起她这份大礼?

        陆欺欺心中笑意盎然,口中却又涌出一口血来,不曾想,这秋水婆婆的药丸不仅好使,还挺可口的。

        方才她在屋内与对方针锋相对之时,刻意将某些凄楚可怜的话语拔高音量,以便屋外的看客们都能听见,这郡守大人因着气血方刚,又未曾试探过深浅,在她一而再再而三的相激之下,全然不察中陪她演了一出强抢民女的好戏。

        郡守哪里料到这言不逊让、语更乖张的女子会来这么一出口变淄素,权移马鹿的戏码,立时撩袍就要冲她踢来,方拔步而起,便见得一众乡亲蜂拥上前,就要搭手要扶她。

        他冷不丁一颤,这才明白自己已经落彀,于是面上怒容更甚,但又拿她不得,只能抬指虚虚指着那女子,支支吾吾吐不出一个字来。

        “她!她在撒谎,你们别信她!”

        好不容易切齿言语,他放眼四下,却无人置信,试问一个闺门谨饬的女儿家,谁会不惜自毁名节,做出这等诽谤官老爷的荒唐事来?那必然是拚死也要玉石俱焚了。

        嚎啕之中,她胡诌起来更是滔滔不绝,“大人,民女早已与他定下了丝萝附乔之约,若是您执意坏了民女的名节,倒不如一刀杀了我,也好过苟且偷生!”

        如她所料,门外这些看客看热闹不嫌事大,一个个虽不敢大张旗鼓地破口指摘面前之人,却也是铆足了一口恶气交头接耳,嫌色毕现。这二人进去之时明明都好端端的,怎么才半会儿功夫,小陆大夫就被打成这样?

        陆欺欺明面上哭天抢地,势要将这出压根不存在的“孔雀东南飞”演绎得淋漓尽致,只不过这最后自挂东南枝的角色,恐怕就要换成她面前这位目眦欲裂,表情如吞了十斤大粪一般的郡守大人了。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正所谓众口铄金,有人起了头,便有人踊跃附和。有斥他渔色不择手段的,有骂他公器私用的,众说纷纭之中,愣是没一句好词,哪怕是有人浑水摸鱼骂了一句“个狗官杀才”,也不知该归咎于谁人。

        治罪?他倒是想。可眼下刺史大人不日便要回琼郡为老母亲祝寿,那可是他苦心夤缘的对象,保不齐有人要吹吹耳边风,而且放眼面前这泱泱人群,若一一收押入狱,那牢里挨肩摩踵恐也装不去一半。

        他虽是气得七窍生烟,但也知顾全大局,官声为重。

        在诸位乡邻众口藉藉的助攻之下,原本勃然大怒的他不得不低首下气地敛起官架子,好说歹说才将民怨平息,并承诺将门外的盯梢撤去,今后绝不会再上府叨扰陆欺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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