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湮没的浓郁夜色里,张逐轻从街角的雾气中慢慢走出。两个黑影从他身后落下,跪在他身后,恭敬行礼。
“大人。”
张逐轻指尖夹着两封密信,他眸色深沉:“一封,送到上京。一封,送到岭西。怎么避开王狗贼,不用我教你们吧?”
“属下领命。”很快,信和人影再次被夜幕笼罩。张逐轻抬眸看着月华,容颜娇冶。他挑唇一笑,摇摇晃晃地走到墙边,背靠过去。他低头摩梭了会自己的虎口,柔弱无骨的感觉犹在。
女人竟是这样香软的动物。闭上眼,沈长袖明艳的脸在脑海浮现。他想,他名声那么臭,是该让李毕找人把她的模样画下,派人好好盯着,免她逃了。
春寒料峭,一株粉色的牡丹却在纱窗前怒放。
沈长袖的屋中暖意融融,博山炉上青烟袅袅,将整个卧房都熏得香气怡人。也难怪她室内的牡丹四季常开,这里实在温暖。
沈长袖喜欢花,除了牡丹,还有胆瓶中的腊梅,带着晨露的杏花,剪枝的桃花、长势喜人的水仙……庭院里,水缸里的风荷,院前的玉兰和金桂,花圃里的芍药,阶下的梧桐……
每次沈仲舒到后院的时候,都感觉自己进的不是女儿的院落,而是一片世外桃源。
他虽然不疼沈长袖,对她的事也不过问,但在生活上,从未亏待她。冬天的炭火夏天的冰块,但凡她求取的,他必然答应。
无他,只因他惧怕沈长袖。他不愿意和她接触,宁可她死了冷了,只要她不理睬自己,他愿意做任何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父女的关系便至此了。沈长袖将自己和前院的一切都隔绝开,不论遇到了什么事,都不会找他。就像他希望的那样。
再踏入这里,他只觉得恍如隔世。
厢房里传来了银铃般的笑声。是沈长袖和两个婢女围着火炉子夜话。今天,屋里还传来了小猫咪奶里奶气的叫声。
沈长袖刚刚沐浴完毕,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春雪正跪在热塌上,替她用花油仔仔细细地梳理。彩鸢在旁研墨,小几上是沈长袖抄讼的笔友“容安散人”的诗歌。宣纸杂沓,好几篇是抄废了,洋洋洒洒铺得到处都是。
沈长袖喜好诗词歌赋,最倾慕“容安散人”的作品。不过,和怀才不遇的容安散人相比,她简直完全没有作诗天赋,写的东西经常被各大书坊退回。
最近被退回的数量足有十篇之多,沈长袖郁郁寡欢,本就单薄的身形,更是削减如湖堤细柳,风吹堪折。
“咳咳咳。”
沈长袖轻声咳嗽,她已换了身素白的单衣,披着降色撒金菊披风,一手手肘枕在罗汉床中间的丝织枕包上,手掌托着芙蓉香腮,一手拿着一根细棍子,时不时戳戳两条大腿中间的一个雕花瓷盅。
她郁闷的时候,总是会把玩瓷盅。
瓷盅表面烧制靛蓝色花鸟纹,上配一个密封的小盖子。不过饭碗大小,里面却养着三只黑色的形如蝎子的螫虫。
沈长袖把张逐轻的小指骨放了进去,它似乎格外受这三个家伙的青睐。它们围拢过来,慢慢地啃食。
它们吃东西时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沈长袖特别喜欢这种声音,偶尔因为它们争食,还会忍不住发笑。
整个潮州,整个刺史府,也只有沈仲舒知道,女儿沈长袖好养螫虫。一种沈仲舒闻所未闻的毒虫,可让人七步丧命。
她和她的母亲一样,源自北方神秘部族。而今,整个部族只剩下她一人,部族的邪术,也只有她一人知晓。
沈长袖想不到该如何处理那根骨头,便扔给螫虫磨牙。料想它们一时半会也吃不完,自己也不用总看着。
小奶猫在旁边,扑哧扑哧地喝奶。
婢女彩鸢好心为她准备的,本想给她补身体,不承想全进了这只小奶猫的肚子。
被洗净的小奶猫毛发如雪,喝了奶,用舌头舔舐娇贵的爪子,倏忽间,又爬到了矮几上,再一跃跃到了沈长袖的怀里。它用圆圆的脑袋蹭沈长袖的腹部,奶声奶气地叫。
沈长袖无法招架小东西的诱惑,纤纤玉手恨不能摸秃它的毛发。
“还没给你取名字呢,”沈长袖温柔给它顺毛,又喃喃道,“我在杏花树上遇到了你,因为你,又遇到了一个奇怪的男人。人们常说无巧不成书,不如我就唤你……‘不成’吧。”
春雪:“……”
彩鸢:“……”
春雪想,她实在没有文学天赋,自己得给她台阶下:“三娘子,既然咱们在杏树上遇到它,名字里兴许要带一个和杏有关的典故。古语云‘压架藤花重,团枝杏子稠’,我看它也是团团喜气,不如唤它‘团枝’如何?”
“团枝听起来是比‘不成’喜庆。”沈长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摸了摸小奶猫的脑袋,“团枝,你以后就叫团枝了。”
小奶猫团枝“喵喵”地叫,似乎在回应。
门外出现了一个暗影。“长袖,你睡了吗?”
彩鸢惊讶道:“是老爷。”
沈长袖蹙眉,因为沈仲舒的声音,团枝吓得从她的怀里溜走,钻进了床底。
他不常来这的,来了,必是有要事。
春雪急急上前为沈仲舒开门,一股暖香扑面而来。沈仲舒的脸挂了一点冷空气,被暖香一吹,脸上结了薄薄的雾气。
沈长袖和衣走过来,行了一礼:“这么晚了,阿耶唤我何事?”
沈仲舒坐下。数日不见,眼前的女儿似乎又成熟了些,面孔比原来更加明艳动人,暗夜里也宛如缀了荧光的彩蝶夺目。
她的美让她即便不说话,也让沈仲舒的呼吸有点压抑。
他决定不在屋里待太久,屁股刚粘上雕花檀木椅,脸上立刻流露出深深的忧愁:“阿耶这么晚来找你,是为了你妹妹。阿耶从来没求过你什么,但这一次,阿耶没办法了。”
沈长袖不意外。事情发生之前,她也猜测沈仲舒会这么做。但沈仲舒真的这么做了,她还是觉得心寒。
“阿耶,长话短说。”
沈仲舒只觉得脸似乎被人打了一巴掌,他龌龊的心思全被沈长袖猜到了。
“圣上下旨,为我们沈家和张家赐婚,但没有明说到底是哪个女儿。”沈仲舒说着,眼眶红了,“又可……又可她毕竟是你的亲妹妹。阿耶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往火坑里跳,她什么也不懂,什么也做不了。”
“阿耶原来知道那是一个火坑。”沈长袖不急不缓地端起绘着彩蝶芍药的三才杯,浮了浮茶叶,眼尾一扬,“她跳不得,我就跳得?”
整个潮州,整个河东,每个人都知道张逐轻的处境。
沈长袖只是没想到,他竟会半夜翻墙找自己。瞧着怪像轻浮勾人、皮囊艳锦的脂粉郎,脑子还有点问题。
沈长袖静默品茶。
沈仲舒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匍匐磕头道:“阿耶对不起你,但阿耶知道如果是你,你可以全身而退。你的本事,阿耶知道的。算阿耶求你了……”
固然心寒,沈长袖也不能接受沈仲舒的跪礼。她纤纤玉手托住了沈仲舒的两条胳膊,微微弯下腰:“阿耶,不必如此。”
语气还是极淡的。沈长袖素来如此,无论别人哭还是笑,她总是平静得犹如没有感情。
沈仲舒执意下跪,却发现沈长袖托举的力气恰到好处。
他跪不下去,只好任沈长袖扶坐在椅子上。沈长袖蓦然叹了口气,仍有点伤心。她被转过身,月色洒在苍白的肌肤上,一双眼却幽深漆黑。
沈仲舒之所以敢求她,全因他于她的母亲有恩。
她的母亲药娘来自河东北部的流浪部族,因为东胡内部叛乱流落到了大昭。大昭和东胡因历史渊源势如水火,药娘也遭到了东胡其他部族的追杀。
她有一双碧色瞳仁,哪怕隐姓埋名也无法隐藏身份。大昭子民喜欢把落难的东胡人抓起来放到集市上售卖,药娘也不例外。
沈仲舒当时途径潮州,打断了这场交易,把药娘接回了府。他并不知道药娘喜欢毒物,初始对她极好。他不嫌弃她东胡人的身份,甚至为她公开和父母闹翻脸……
每每想到沈仲舒当年为母亲所做的一切,沈长袖就无法恨他。
即便他后来疏远她,忌惮她,偏宠沈又可。即便现在,她已经知道自己在沈仲舒的天平中到底多重,她无法恨他。他说的也没错,如果潮州还有什么人能在嫁给张逐轻后仍能全身而退,她算一个。
沈又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淡漠开口:“我可以答应你,但我也有个条件。我出嫁后,就不再欠你什么。我想将娘的骨灰带走,另外,你再给我准备‘过所’,我还需要一个新身份。”
沈仲舒没想到她如此决绝:“长袖,何至于此?”
沈长袖蓦然转身,声音也有了怒意:“阿耶,你们大昭不是常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何况,如你我这般父女的情义,断了,岂不更遂你的心意?”
“可你若走了,王守德定会迁怒沈家,这过所……”沈仲舒欲言又止。
沈长袖还以为他会挽留,到头来担心的还是沈家安危。沈长袖只觉得脑仁被气得突突地跳:“阿耶不必忧心,我自有金蝉脱壳之法。”
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但阿耶既然开口,这鲜花着锦的沈府,我早就呆腻了,恕不奉陪。”
沈仲舒被沈长袖如此一斥,只觉得讪讪的。
他用袖口擦了擦额前的薄汗,最终还是道:“不论你如何看阿耶,阿耶始终欢迎你回家。”
回家?把她送到节度使那个食人窟,焉知她还有家?沈长袖冷笑,让彩鸢和春雪送客。
https://www.biqivge.com/book/67887970/24704264.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biqivge.com。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m.biqiv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