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第140章
树洞之中的景象倒此便结束了,我像是了却了一半心愿,靠在树干上发呆起来。
端睿问我,“你可消解疑惑了?”
我点头,又摇头,“我似乎得知她已摆脱困境,可是我还是不知道我等待之人,所在何方。”
他神秘一笑,“如果神祇不让你知道,那必然要你耐心地等。”
这话似乎在提醒我,当年姐姐在崆峒山等了几百年的青林,我现在等姐姐,理应是一样的。可是我困在南安姑娘的身体里,城中还有个等着我进京赶考的老祖宗,我难以像当年姐姐一般,在海棠树下一面修炼,一面等待。莺莺和端睿倒成了两个甩不掉的眼睛,帮忙谈不上,说不定有一天看穿,我不是曾经那个饱读诗书的姑娘,而是一头没本事的肥猪。
我跟着他走出这个树洞,绕过层层叠叠的树枝,终于出来见到凌晨的日光。却看到城中飘来浓浓黑烟,走近湖堤,才看清那城中竟然燃起了熊熊烈火,我嘀咕,“这是哪里失火了?”
端睿摇头说,“分不清。要不要去看看热闹?”
城墙内升起厚重的黑烟,只怕将半条街都要烧去,隐约可以听见城中喧闹的救火声和锣鼓声,可是被他这么一问,我现在答应,便落入他的话术,成了一个无事爱凑热闹的妇人。
故而推辞,“不去,我一个弱女子,帮不上忙。”
他说,“那去你的院子坐坐,好歹我是你的救命恩人,赏口茶喝吧。”
也对,好歹他将那刻轻生的我拉上湖岸。往回里走,回忆在树洞中见了青林在地狱救下姐姐的景象,虽然了却心中疑惑,却隐忍不甘,好似被青林割去心中一块。况且姐姐后来肯定喝了孟婆汤,注定要忘了我,忘了几百年这牵动的缘分。
走回屋子,紫来看我回来,上前说,“哪里也没找到你。”
我说,“昨晚湖堤坐了一夜,这会儿才走回来。”
紫来看到端睿倒起了精神,如狼似虎,甩开我的手,上去牵着他问,“这位公子看着陌生,却眉清目秀,像是曾经在三生石旁的湖中看到的倒影,十分亲切。这么清早在荒凉的城外散步要格外小心,春日雾气重,要是碰到那诱拐书生的人贩子,岂不冤枉?”
端睿推不开紫来缠住的手,看着我说,“我与南安姑娘有了婚约,休得这样,不然外人看到,我可是要是滚钉板的!”
紫来果然又在我身上起了劲,“想不到这些年不见,你倒是给自己找了一厢慰藉,窝在这海棠树下乐不思蜀呢。”
端睿在一旁贼笑,我拉着紫来坐下说,“他的话,你也信?”
紫来说,“这位公子这样面善,岂会说谎?而且人家那自己的一世清白来债脏你,哪有这么不公平的事!”
这只死兔子,还看我是崆峒山上乱跑的那只花猪。我一下推她说,“你不是道姑吗?那你倒是算算,到底是谁污了谁的清白?”
“我自然信公子的。”紫来托着下巴看端睿,神情迷思,体贴地问,“公子从哪里来?这世道艰险,城外不太平,要有个好依靠。”
端睿故意撒谎,指着城内的烟说,“家中失火,我跑出来的。”
紫来拧一把眉毛,“更让我心疼了!”
我听得哆嗦,拉她一下,“你看看那火是怎么回事呢?”
紫来看向那黑烟,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倒像是哪里的妖怪跑出来作祟。”
端睿好奇地问,“这你也能看得出来?”
紫来一脸得意,摆出那副道姑的模样,细眼看端睿,“我可有天眼,什么都瞒不过我,即便你撒谎,我也能一眼识破。你说你家中失火,只怕这火就是你放的。”
我心想,端睿一晚上都在我身边,由得你满嘴胡吣。你要是真有天眼,能被我吊在屋檐下流一地哈喇子吗?
端睿连打了几个哈欠,我让他去里屋睡觉,又把紫来支走。自己趴在石桌上,睡不着也不想醒。我总感觉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叨扰是非。
我抬起手,打量我纤细的手指,几分姐姐的神韵,自言自语,“姐姐,那一年,瓷面狐狸说,你与我交换了智慧,偷走了我的写意人生。可是后来,我并不嫉妒,也不悔恨,因为在我眼中,你真的把我当做妹妹,这人间唯一的至亲。不过现在我倒困惑起来,为何我在地狱兜兜转转,连见你一面都难,而青林却与你相见,还用着我守护的记忆。你下世忘了我,彼此之间的姐妹情深,真的缘尽了吗?”
指缝中看见天空飘起了雪,可这春末的天气,又似乎是柳絮,我捏起一片雪花,化了,果然是雪。如果预示冤情,可能是我,但更应该是城中的火灾吧。
莺莺过来,拍了拍我,我猛地一起身,几滴泪砸在坐上,她吓坏了,过来扶着我,一脸不解。我安慰她说,“晨起雾重,我冻着了。”
她马上转身去了后院,搬了个炉子过来,上面煮上茶水。我围在那,像是冬日在崆峒山取暖一般。雪落下还没靠近炉子,便化成细雨浇湿我的衣衫。如去这会儿拿着扫帚到前院打扫,我问他讨茶喝,他便乖乖去取来茶叶,又喊莺莺来喝,几个人围着石桌打坐一般。
一壶茶刚饮尽,有人撞开院门,原来是那日伺候南安姑娘的老奴仆,害我之人的帮凶,大概名叫王妈的。她神情憔悴,头顶绣花的抹额也歪了,几分狼藉跑到我面前喊,“姑娘,可得回去看看,家里失火,这会儿全烧空了!”
我问,“这城中失火的,是我们家?”
王妈点头,“家里人死的死,逃的逃,已经空无一人了!”
我吓得站起来,“什么?”端睿懒洋洋地从屋里走出来看着我,又看了眼那王妈,她看到端睿,先是吓一跳,接着将失火的话复述一遍。
他打着哈欠说,“我听到了,不用再说一遍。”
虽说他对那家毫无挂念,可是背靠的金山没了,他连个死皮赖脸的地方都没了,都不着急?倒是莺莺急得面红耳赤,好似被火烤了一般,拔腿想要往城里跑了。
端睿看出我的疑虑,将腰带系紧,收了收领口,悄悄在我耳边说,“我不是不急,只是现在着急也没用,想必该抢的都被抢光了,而我藏在地底下的宝贝,这会儿人多也不好取回,现在去一趟,我夜里还要偷偷去一趟。”
我说,“你就算做做样子也要去那废墟上哭一哭才好!”
端睿像个市井无赖,“看我不把这城墙给哭塌了!”
紫来这会儿也出来,“好一个孟姜男。依我看来,你最好哭得把这城都淹了,城里城外这湖连成一片湖海,成就一篇千古佳话!”
王妈看着这些没良心的人,借着祸事玩笑,恨得牙痒痒。我斜眼看她,感叹她原来这么忠诚。莺莺此时拉来马车,我催促大家上路,郎方也跑进我怀中,不愿一个人待着。
众人进城,果然远远看到那半条街被烧塌了,只留下高大的门头,后面连着墙壁烧成一摊废墟,莺莺把马车停下,我刚要下车,结果端睿抢在我前一个,屁滚尿流地摔下去,边哭边喊,“老祖宗,大夫人,二夫人,我来晚了!恕侄儿不孝!”
这倒是给了周遭围观的路人一棒清醒的印象,纷纷看向端睿,这城中可怜的第一孝子。
王妈赶紧下车,上去拉住端睿说,“她们不一定死了,都烧得没了模样,官府正在查验,说不定跑走了。”
这下轮到我茫然,“跑走了?”
王妈点头,“昨儿她们吵架,就听到说要躲避官府,老祖宗还悄悄去了二夫人屋里,嘱咐她收拾细软,准备行李。”
端睿收起戏谑的一张脸,看着四处查验的官兵问,“敢问,可有幸存活下的人?”
这官兵指着里面院子中一排排白布说,“去那找找吧。”
莺莺扶着我跟着端睿,踩过一块块焦木,走到院落之中,四处还弥漫着呛鼻的烟雾,可于我而言,都是陌生之人,并无心思去端详这个家族没落的悲剧,只对莺莺说,“你去看看,都是谁?”
她听命过去,揭开一块白布,我冷漠着打量这一切,这与当年南安城火球坠落的心情完全不同,我冷漠地看着如晾晒咸鱼的尸体,心中阵阵发寒。看莺莺憨厚老实的模样,竟有点像在打量过去的自己,以前我在姐姐身边,她让我往东跑,我便往东,却有一种心安理得的依赖。眼前的莺莺,倒像我过去的影子。
她和端睿忙活一阵,回到我面前摇头,我问,“是看不出谁是谁了吗?”
端睿说,“都烧了没了模样,任凭神仙也看不出来了。”
莺莺又返回白布面前,冒着越来越大的雪,寻找着可能溯源的痕迹。郎方跟在她后头,似乎与地狱相近的事,他都好奇。
我点了点这院中的数量,说,“一共才二十来个人。”
王妈这时说,“府上一共七八十个人,这里摊了二十来个,后面院子里还躺着三十来个。”
我算了算,“那还差二三十个人不见了,而这会儿也没看到谁在这里。”
王妈说,“昨晚府上老祖宗与两位夫人大吵了一夜,主子们各自都憋着火,有的在各屋里打骂奴才的也有,睡得都比平日里晚。这火约莫是寅时烧起来的,有的奴仆丫鬟已经起来干活了,有救火不成的,有偷拿财物连夜逃走的,还有丧心病狂者,堵着往日的愤懑,将门从外面锁上,却将这里面的人都困死其中。”
我偏偏质疑她,“你为何逃了出来?”
她羞着脸,好容易说出口,“昨天,主子们互相不好撕破脸,都拿我出气,我也恼火,趁夜去外面赌钱。直到听到有人喊着火了,跑出去看,此时火势已晚,府上烧去大半,各门又都上了锁。之后跟着街坊去官府报案,左思右想再无主意,便去城外找您去了。”
这话只怕有一半假话,可我不甚关心,我打发她再去找老祖宗去,“找到了有的银子赏你。”
她这才领了重任,去查问街坊和官差。
雪渐渐下大,给这院落死去的人盖上了一大片白色被褥,好让人安睡。
紫来看只剩我和端睿,说,“也许我知道这莫名其妙的火灾是为什么。”
“为什么?”
她悄悄在我和端睿耳边说,“只怕是皇帝明罚不成,暗地里派人来关门纵火。不然,这么大的火势,周围连个救火的都没有?”
被她这么一说,这四周街巷围着的百姓官差,只如看热闹一般,连个水桶都未见到。而官差们似乎只在盘点烧亡人数,辨别身份,关于火势起因,却未见有人勘察。
我问,“明罚不成,这又是什么缘故?”
紫来解释说,“记得我说过,此前皇帝招我去算卦,希望用这海棠树的风去辨别下一步开疆拓土的方向,正好碰到这府上两个妇人献宝,是一对唐三彩侏儒花猪俑。可是皇帝一见,就发火了,非要将她们关押查办,后被身边的大臣劝服,才没立即要了她们的命。”
端睿笑着说,“那我就明白了。”
我听得一头雾水,“你又明白了什么?”
端睿神秘地说,“这可是咱们府邸荣华富贵的秘密。不过这会儿人多,之后再说。”
侏儒花猪俑,听上去有趣又诡异,像是一面跌落的镜子,照出我过往无人提及的回忆。花猪,难道就是我来到这个海棠树人间的原因?
凉风吹过,眼前这群冷漠的人之中,只有莺莺认真查看每一条白布下面的人,如寺庙僧人检查佛像上的灰尘那般细致,她一步一行泪,想来即便是曾经虐待过她的人,在灾难面前也获得了她弥足珍贵的悲悯。
我让郎方去喊她,可她走不动,继续找着,端睿说,“她估计在找老祖宗。”
我说,“她是忠心。”
端睿说,“老祖宗是她的救命恩人,十多年前将她从因株连而上刑场的孩子们中救下的唯一一个。所以莺莺这会儿最记挂她。”
“原来如此。”
端睿说,“这雪下得莫名,倒春寒了。”
还好周边没什么人,不然看到这两个不孝子弟,不知要流传出什么怪诞故事来。我迫于周围邻舍的眼光,蹲在莺莺身边,佯装着掉了两滴眼泪。
郎方靠着我蹲下,瞪着水汪汪的眼睛,一脸马上要饿瘫的模样。无奈之下,我让莺莺留下,带着郎方回去。
端睿像条丧家之犬跟在后头,我说,“这时候正是你尽孝的好机会,虽然这屋子都烧没了,可还有这么多地呢,你可要守住了!”
端睿跟在后头,“你这个老祖宗的心头肉都走了,我留着当傻子吗?”
紫来说,“可就算你精明!”
端睿对我讲理,“就算我守住这块地,将屋子全部重新修缮起来,过些日子,来了家里的女眷,我一个排在末位的男人,不一下被扫地出门了?或者将我纳做妾?那还不如这会儿就嫁给你呢!”
紫来凑起热闹,“你怎么一心一头要嫁给她?”
果然端睿又开始胡诌,指着天上飘下的雪说,“因为雪说,我上上辈子欠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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