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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第141章


紫来打量着我俩,“欠她的?难道上上辈子你是那上京赶考的书生,南安姑娘屈身于烟花巷中,见到你,将攒了数年赎身的银子都给你做了盘缠,最后你娶了京城里的小姐?”

        她似乎记得映山的故事,套在端睿身上,果然不是块杜撰的料。我牵着郎方,给他在街边买了个糖饼,这才停止吵闹,一路往城外走。

        端睿笑着不理解,“只怕你烂俗的故事听得太多,竟糊涂了,这世间都是男人嫁给女人,哪有我娶小姐之说,你这还做梦呢?”

        如今是女子的世道,端睿自然不解其他人间的规则。紫来不逗他,倒问起来,“那你说说,你是怎么欠她的?”

        端睿说,“母亲告诉父亲,我出生前的晚上,做了一个梦,梦中她走在天上的云朵之间,路过一条长长的河,河中闪着银色的光,倒影着整个清平人间。河中只有两只银色的长尾鱼在游行,一条游在前面,一条游在后头,结果路过一道石坎拦住了前行的路,于是后面那条鱼一跃跳至前面那条鱼身上,踩着它跃过石坎,一路继续向前,只留下石坎下的鱼,在水流中苦苦等着。”

        我只当他满嘴编故事,从前天界猪棚也有一条河穿过,霁色的河水,很浅,一年有几个月会枯竭,有鱼过的时候我都会趴在河中央,嘴巴张开,直接让鱼游进我的肚皮,顿顿心满意足,怎么可能会有他说的漏网之鱼?只不过后来被天兵发现,将河改了道,不再穿过猪棚,夺走我一年中不多的乐趣。

        紫来问,“你说你是那条越过石坎的鱼?”

        “对啊。”端睿说,“母亲在梦中跟着前行的鱼跑了起来,结果那鱼跳至空中,一下变成金色,对她说,你无需跟着我,我马上借你的孩子去往人间,而你也有你的归宿。”

        紫来问,“那鱼说你母亲有什么归宿?”

        端睿说,“母亲也记不得了,但父亲听了这梦,觉得是不祥之兆,去寺庙拜佛祈祷,可是偏偏那佛像的手掌居然老旧地掉了下来,砸翻了香案。你说稀奇不稀奇?果然,当天晚上,我母亲身下我之后,就归天了。”

        “死亡,是那鱼所谓的归宿。”紫来问,“可是这分明是你的故事,又与南安姑娘有什么关系呢?你是怎么又赖上她的?”

        端睿说,“因为南安姑娘母亲生她之前,竟然有相同的梦境,在梦中,她母亲俯下身想用手将石坎下的鱼抱过去,被那鱼何止住,说,我在这里等我的师兄,他自会回来救我渡劫。这是我们神仙的修为造化,你不过一介凡人,误入仙域之地,只可见闻,不得拨弄任何是非,否则在地狱可没有好果子吃!”

        紫来在街边要了个糖葫芦,喂给郎方,笑着对端睿说,“原来神仙也是忘恩负义的!你倒是说得好故事,不当说书先生可惜了。”

        这令我想到曾经那位童公子,我转头看端睿,感觉他藏着许多人的影子,扑朔迷离地像一幅久远画卷,疑惑地问他,“你到底是谁?”

        端睿眯着眼,笑着指着天空说,“我是一条鱼,要飞上海棠树顶跃过天空的那条鱼。”

        顺着他指向天空,不知为何,我突然想到紫来的来历,她说她在海棠花苞中醒来。我抬头看那棵海棠树,如今是春末,还有些许的花苞尚未盛开,难道姐姐正在其中一个?我不知道,但这新奇的想法给了我希望,我决定要爬上树,去翻看一朵朵花苞,哪怕找不到姐姐,而是巫山巷海棠阁的旧人,看到那些姑娘如节庆般从树上走下,也能让我欣喜万分。

        寻找老祖宗的莺莺这般痴心,激发了我的斗志,端睿的无稽之谈抛至脑后,踱步向城外走去。

        郎方跟着我跑,“姨娘,你跑那么快干嘛?”

        “找你娘亲去了!”

        郎方满是困惑,“我的娘亲?”端睿更是不解,“这又是那一出的故事?”

        我说,“这是上一辈子的故事。”

        郎方喊着,“我还饿着呢。”

        我看他嘴上的糖渣还在,赶忙抹掉说,“让紫来姨娘替你张罗。”

        我只顾向海棠树跑去,这是我在人间唯一能寻到姐姐讯息的地方。城中的一切物是人非都与我无关,我需要一个答案,甚至不需要陪伴,只让我知道她在哪里,是否安然无恙。

        我出城走过湖堤,顺着一排屋顶三五步跳上海棠树,飞上那高不可攀的枝桠,拨开一朵海棠花,空空如也,蜿蜒爬上另一条枝干,又拨开一朵海棠花,也是空的。向树下看去,端睿竟然笨拙而艰难要爬上树,抱着树干,似乎长了四条腿,彼此间连累拉踩,艰辛挪上一丈,必定又要掉落三尺。我不管他,现在只是一个查访的三娘,检查每个房间的姑娘是否安睡,有无逃跑的迹象。

        终于端睿爬到我身边,大喘粗气,问我,“你这是做什么,是找什么草药救人?还是找一个神的指示,寻找家人的方向?”

        “我在找人。”

        “找人?这是哪来的主意?”

        我摇头,“不知道,就刚刚突然想到的。”

        “看府上那一条条尸体想到的?”

        我说,“不用你管。”

        因为有了动机,我这会儿都不饿,只是远远地俯瞰紫来和郎方在树下张望着,我手招招他们,示意她们回去。谁知紫来误解了,以为是我馋了,和郎方、如去竟然将炉锅搬到树下,煮起了锅子,锅子热气腾腾,羊肉鸭肉牛肉纷纷炖上,拌上各种香料,肉香上升,竟淹没了花香。

        端睿笑着说,“你家这锅子是从天界带来的吗?煮出的香气都能飞到这里,只怕再煮一会儿,连天上神仙的胃都要被你勾来凡间了!”

        我看着紫来在郎方身边不怀好意的笑,就知道肯定是她偷偷释法,才这般芳香四溢。可惜她不知,我已不再是那位贪吃之人。我继续找着姐姐的下落,偶然翻开花苞,露出清秀绝丽的姑娘,可是查问一番,显然与姐姐或是过去毫无关系。

        我失落地坐在树枝上,看着所有被我翻开的花瓣飘在空中,游湖的人唧唧咋咋,念叨着有人为了夏天快点到来,将这春日的花瓣系数催落。

        端睿听着,调侃我说,“你这副模样,倒像个诗人。”

        我回答,“我不是诗人,不过是一块碾墨的笨石头罢了。”

        端睿笑着说,“都说我笨,那我做成一块砚台好了。”

        我不应答,看着海棠花一朵朵飘落至湖中,怅然若失,端睿正襟危坐,问我,“你到底在找谁?”

        “找我姐姐呢。”

        我竟忘了自己是南安姑娘,他一定觉得我在胡言乱语。

        “你姐姐?”他支支吾吾,“这几年都没听你说过她,怎么这会儿又想起来?”

        这会儿轮到我惊讶,“什么?”

        端睿说,“你姐姐不是早就失踪了?”

        “怎么失踪了?”

        “对啊。”他说,“在她十二岁那年,她出城养猪之后,走着走着就再也没有回来。”

        我大惊,“养猪?”

        “对啊,你难道忘了?你姐姐最擅长养猪,不爱与人交谈,好像只有猪说的话,她才能够听得懂。老祖宗见她有天赋,专让她饲养侏儒花猪。”

        这名字,不正是之前在府上提及的,两位夫人向皇帝献宝的侏儒花猪俑,我说,“怎么没听你们提起过我姐姐?”

        “提起?”他冷笑看着我,“老祖宗下过命令,在家中不可提起你姐姐的名字。”

        这让我顿时感起兴趣,也许这个人就是姐姐,冥冥之中要再重逢。我追着问,“养猪怎么会失踪不见?”

        “本来每年秋天的时候,你姐姐都会赶着猪群回城,可是新皇登基后,城中便不再养殖这侏儒花猪,后来便再也没见过你姐姐。”

        我站起身,掰下一根细长的枝条,从一根枝桠跳到另一根枝桠上,端睿一介凡人,站在这么高空,浑身发抖,我牵着他,如赏风光。我问,“你们口中的侏儒花猪到底是什么?”

        端睿说,“这其实是前朝的故事了,你没听说过?”

        我摇头,端睿解释道,“这故事也是咱们老祖宗能富贵鼎盛的秘密,我猜也是这次府上灾祸的原因。”

        我不禁好奇,问,“这侏儒花猪到底是什么猪?”

        “此猪个头小,高不过一尺半,身上有似云朵的花纹,好动而肉紧,据说吃起来有一股飘逸的仙气,如喝醉一般,长久食用能延年益寿。先皇偏爱这一口猪肉,可是普天之下哪有这么多侏儒花猪呢?农民放下手中的锄头,去山里头寻猪。教书先生也放下戒尺,去野外打猎。跟着皇室的风靡,朝下的文武百官也皆以侏儒花猪为体面和富贵。设宴款待,歌舞升平,无非为了那么一小碗新鲜油腻的猪肉。一时间,猪肉价比黄金。”

        这个故事似乎与我和姐姐在天界猪棚有着微妙的暗示,像是大雨滂沱前夜的厚雾。我用枝条拨开一朵朵海棠花,始终未能见到姐姐的身影,可是并不灰心,找人的希望渐渐摊薄,而更多的依赖在端睿的故事上。

        我继续问,“这侏儒花猪与我姐姐又有什么关系?”

        “老祖宗三个女儿,你母亲最小,也最受宠爱,一直出入宫廷,跟着你母亲服侍先皇。十九年前,兆示着国运的海棠树突然暗淡下来,哪怕是盛夏的午日,这光亮也如夕阳一般暗淡,百姓民不聊生,家国连年灾祸,边疆大乱,这样持续了好些年,正巧你姐姐出生那一日,这海棠树竟然一下亮了起来,皇家贵族和百姓们跪在海棠树下,仰望着神仙赐予人间的光芒万丈。而这时,传来你姐姐悠扬的啼哭声,正因为这一巧合,凤颜大悦,老祖宗更是受到了无上的荣宠和富贵。”

        我渐渐理清其中微妙的关系,便问,“所以我姐姐从小便替家里饲养侏儒花猪?”

        端睿点头说,“正是。”

        “那为何人不见了?”

        端睿说,“因为这些侏儒花猪受不了猪棚的束缚,要游历四方,于是你姐姐带着猪群离开了这里,每年秋天才会回来一次。”

        连我都觉得好笑,“猪要游历四方?哪有这么离谱的事?”

        端睿解释说,“可不是嘛,有一年冬天,侏儒花猪如同发生瘟疫一般,纷纷从猪棚中跑出,在府上到处乱窜,跳上灶台,闯进茅房,回廊的灯笼打得稀烂,连主子们的床它们也纷纷霸占,祠堂里的牌位更是被拱得没了章法,七零八落。”

        虽是同类,但我依旧感叹,与姐姐刚入人间的时候,猪不过是下贱的畜生,如今却扶摇直上,快进了祠堂,“如此荒唐。”

        “还有更可笑的,那些侏儒花猪,竟做起人的姿态,跳上桌子扮相,三五成队,像是唱大戏,振振有词,装模作样,其他猪在下面捧场一般。还有的猪抹上胭脂,穿上了人的衣服帽子,在院子里赏起了春、念起了诗。”

        好一副百猪赏春图,我笑着问,“那府上的人怎么办?”

        端睿笑道,“都被赶去猪棚了!”

        “连老祖宗也去了?”

        “不然呢?”端睿说,“只有你姐姐,那些侏儒花猪让她住在屋子里。也是她,虽然年纪小,但却前前后后照顾家里一众人。不然,只怕那些猪要吃了他们。”

        “这也奇怪,都闹成这样了,不把猪宰了吗?”

        “不让宰。”端睿说,“老祖宗认为侏儒花猪是家中繁盛的根基,说道,你们这些子孙吃穿用度全是都是从侏儒花猪祖宗一门来的,只要不伤人性命,就得忍着,可不能数祖忘典!”

        我说,“后来是我那姐姐解决的?”

        “不是。那段日子,家中一族竟在猪棚里住了两三个月,任由侏儒花猪百般胡闹,人竟然如猪一般,对它们百般伺候,后来大夫人悄悄到了大夫和道士,找到了破解之法。”

        “想必这方法就是不将猪圈养在棚里,而让它们出城,去游历四方,去阅赏江河山川?”

        端睿笃定地说,“正是了。”

        果然荒诞,却听得有趣,似乎更让我笃定这姐姐便是我千辛万苦要找的白羽扇,我说,“猪竟然也有今日之地位,倒成了传奇。那为何又成了上个时代的遗患?”

        “猪成了一门好生意,有人便开始动了歪主意,定制一个一尺多长一尺多宽的笼子,将那猪仔关进去从小饲养,渐渐那猪基本长大了,身体骨骼也困在笼子之中伸张不开,过了两三个月,有的猪会因此厌食,直接饿死,有的猪会被拘死,剩下的猪熬过去,便有点侏儒猪的样貌出来了。”

        “可这也不是花猪吧?”

        “这好弄,用点腌料涂上去,再用火烤一烤,就更有几分想象了。”

        我说,“听着就疼,可见人间的手段真是残酷,不比地狱差多少了。但是这又与新皇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侏儒花猪,多少人贪赃枉法,又有多少无用之人靠着养殖花猪的手段飞黄腾达,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竟然可以当上兵部尚书,你说可笑不可笑?新皇登基后,从宫廷贵族开始,渐渐取缔了宴请中侏儒花猪的菜品,重新审核朝廷官员,盗世欺名者全部罢黜,碍于祖宗颜面,虽不敢大张旗鼓,但也是严惩不贷。”

        “老祖宗当年为何能借此东风呢?”

        端睿说,“当年正是她,作为先皇的棋艺才人,在其中操纵了这一切的骗局,朝里朝外相互勾结,但她手脚干净,又有先皇的遗旨庇佑,这才能悄然无息的脱身。”

        我问,“这是一个骗局?”

        “正是。”

        “什么骗局?”

        端睿说,“这所谓的侏儒花猪根本没有什么奇异的香气,也没有什么长生不老的功效。不过是做的时候用了一味具有幻觉的毒药混透其中罢了。”

        “这也是老祖宗计谋的?”

        “这倒不是。是一个南方来的大夫,为了骗京城的贵族,正巧被老祖宗利用。”

        我终于明白,“侏儒花猪俑这件宝贝,想必是先帝的恩赏,可惜大夫人二夫人是两个蠢女人,她们只当这是家族的得意门楣,傻憨憨地去献宝,没想到却惹恼了皇帝。”

        端睿说,“正是了,侏儒花猪是上个时代的腐朽和遗患,新皇见此当然气愤,但又不能大肆查办,毕竟那唐三彩只是一个物件,献宝也无大错,如果因此重罚或株连的话,恐怕有老臣指责新皇不敬先皇,背祖忘典之过。”

        我说,“你倒是什么都知道。”

        “躲在阴暗之处,眼睛会更锐利,耳朵也更灵敏些。”

        这个迷惑的故事,像是发生在我在厎阳山往生渡口的那些年,还有在地狱寻找姐姐时,人间瞬息万变的沧桑。这个故事越听,我越认为与那痴情的姐姐有所关联,却不懂这一切所指何方,我问,“那我姐姐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说来也巧,这新的皇帝登基以后,就再也没人见过她了。”

        我继续追问,“一点下落都没有?”

        端睿无辜地摇摇头,“以前也没你找过她,现在倒上心起来。”

        他无望的答案给了我希望。我只需在这海棠树下等,一年可以,两年也可以,几百几年前都可以,直到那个赶着猪的姑娘出现,我便要上去看一看,再问一问,我是否是她曾经的妹妹,哪怕她忘了,也是了却我一桩长久的心事。

        我抱起端睿飞下树去,几乎把他吓哭,他用力抓紧我的手,像一个怕走丢的孩子,紧闭双眼,因为此刻身心舒畅,我调侃他说,“你可以睁眼看看。”

        “我怕。”

        我高高稳稳地落下,将他放下,他脚一软,拉着我。紫来和郎方、如去在一旁看热闹,逗得他连饭也没好意思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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