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登仙山4
林放自有记忆起,听得最多的地方,便是祁城。
寨里的叔伯们说呀,人族的皇帝住在皇城,堆金砌玉,手握生杀大权,但人界最受尊崇的地方却不是皇城,而是祁城;最受尊崇的人不是皇帝,而是祁城的大国师。
祁城在青云仙山之脚,满城信民,朝祭夕祷。每逢朔日,两百余岁的大国师便会身披玄色鹤氅,手执五彩凤凰羽,脚著建木屐,口诵华云经,在望向巍巍青云的大祭坛上领跳云门大卷舞,其时黄钟大吕不绝于耳,信民山呼声震九霄。
一曲舞毕,能见笼罩仙山的白雾中,迤迤然走下一头雪白神鹿,优雅温顺地伏在大国师身前,驮了他便飘去那祥云深处。
“大国师要向仙山禀告人界□□,求得仙官福佐,祓除鬼祟。”每回说道此处,叔伯们均一脸虔肃道:“那可是皇帝陛下都没有的殊荣啊!”
所以,当林放推着韦晋走进祁城时,见满城披红挂紫,花团锦簇,挤在街上的居民们你唱我和,一派喜气洋洋,只道是城中又在办什么热闹祭祀,新奇之余不免想到流民寨一众老幼,他们若是能得幸观礼,只怕回味五年都不止,似阿兴与瘦猴儿那般跳脱少年,定还要想方设法仿制一身行头,非得在寨里集会的木台上唱一出戏不可……想此情状,噗嗤一笑,随即念起全寨老幼都已无辜惨死,魂飞魄散,只留自己形单落拓,无所依靠,又不禁黯然伤心。
便在此时,身后远远传来礼乐之声,引得道上居民雀跃纷纷。
林放回头看去,但见两列手捧莲花的青衣童子自城门洞鱼贯而入,随后是吹笙击磬的乐师稳步而出,接着是两把孔雀掌扇交错打开,四个手持花篮的粉衣女子飘在半空,自那小小的花篮中洒出无穷无尽的五彩花瓣。
漫天花雨中,见得一匹头顶金角、鼻喷银气的高头白马,半墙高的马背上,端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矜贵少年,正对着夹道欢呼的居民们礼貌微笑。
少年马后,又跟出十辆白闪闪的银车,每车载着二十来个少男少女,皆簇新衣,插凤羽,满脸欢欣地朝人众挥手致意。
车队尾后,接飘着四个粉衣女子挥洒花瓣,她们身后,串着数十名身披红羽的长髯老者,一边诵经吟文,一边向西北方向合什叩首。
他们辅一进城,夹道两边的男女老幼便一拥而上,飞花掷果,呼名唤姓,场面霎时喧闹不已。
见他们越来越近,林放连忙推着韦晋退开让路,忽然被一笼香甜包围,就见纷纷扬扬的花瓣中,那白马上的少年正对自己微笑颔首,真似游凡的天神,蔼蔼可亲,熠熠生辉。
他这一笑,民众更疯狂前挤,林放推着韦晋慌忙后退,但听韦晋在板车上唏嘘道:“意外耽搁这大半年,竟是撞上了祁城十年一期的祭仙大会。”
林放问:“祭仙大会?那些人都是祭品吗?”
韦晋道:“是。骑在马上的,便是此次人祭的魁首。”
林放讶然道:“去当祭品……他们怎么那么高兴?”
韦晋道:“能祭去仙山,都是祖宗烧了八辈子高香才求来的机会,你当与那祭河神的牲畜一样吗?这些人,气运好的被仙山留作弟子,从此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自己进驻仙道永享福寿,家族也将在人间享受一世尊荣,见罪不罚,见帝不跪;气运不佳也不打紧,留驻仙山,做上十年仙奴重归人间,也是超然物外的半仙尊者,少说可庇护家族三五代……换作你去,你高不高兴?”自从被林放捆到了板车上,他说话也不端着了,时间越长,越接地气。
林放心想,苏铃是半仙,从前是不是也坐在这样的车上游过城?遂掏出怀里的养气珠来看,但见白珠色如鱼目,毫无半分光华,心知苏铃还在闭关疗伤,又无趣地将它塞了回去。
又听韦晋“呵”了一声道:“可惜他们不知,今朝风光,便是此生之最了。”
仙山福地哪有那么好闯荡的?
想当年,他也是骑着那匹灵驹宝马,意气风发地登上青云山。
上去之前,他以为自己作为人祭魁首、百万人才得一的中等灵根,定会被某个上仙收入门墙,就此腾云驾雾,扶摇直上,不说修成上仙、仙君,修出个自己的仙府、封号,书入人界群仙谱、配享仙庙是肯定不在话下的。
上去之后他才知道,仙界传承自有章法。仙山分内外,“内”指仙君、仙子及其家室弟子,“外”指记名弟子、守山弟子及一众仙奴。内外门无墙隔挡,只在人人心中渭泾分明。
人界攒积十年,煞有其事选送的“天之骄子”不过就是去填补外门空缺的奴仆,亦或是补充守山弟子和记名弟子的损陨,只极少数顶尖人才能在外门获得一席之地,掌人事权柄,这便是到头了。
从来没有人,能从外门走进内门去。
内门的弟子,只有两类。
一类是自家的孩子,生来就是仙胎灵体,另一类则全出自盘踞人界上千年的半仙家族,这些家族彼此联姻,血脉特异,多见上品乃至极品灵根之才,打小便送往仙山,经授仙法,晋升真正的仙人,接续稳固家族在仙、人之间“专门人才输送”的资格。
外门弟子汲汲营营一辈子,可望不可及的终点,还不如人家出生的起点。
他一开始也愤怒,也不服气,后来见识到内门弟子无一不是天纵之资,与自己何止云泥之别,才幡然看清自己从前的骄傲自大是多么滑稽,这才发奋修炼,挤入记名弟子之列——这便足以俯视大部分二流半仙家族了,今后若升作外门执事,便可与一流半仙家族平起平坐。
他正朝这个方向不懈努力,他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得偿所愿!
眼看游街队伍走远,韦晋拍拍车板道:“既然遇上祭仙大会,接下来便不需徒步了。”
想他堂堂记名弟子,纡尊到祁城来,怎能不给他们机会奉承巴结?也好叫林放这小子长长见识,知道知道仙人崇高的地位,叫他对这半年来的无礼相待悔一悔,怕一怕。
走到城北的国师府外,见府前立一蓝衣小道,便遣林放上前道:“小道士,青云仙山司法星君座下韦晋仙长驾临,快去禀你们尊上出府相迎。”
那小道将林放从头看到脚,问道:“你是司法星君座下韦晋仙长?”
“我不是。”林放指指身后板车道:“他是。”
那小道上前一步,瞥了一眼板车上的韦晋,只见他形容憔悴,衣衫褴褛,又被缚住手脚,一副似瘫似患的模样,一双贼眼还大胆地盯着自己看,不禁嫌恶地想:“祭仙大会人多杂乱,一浪一浪的地痞来浑水摸鱼,都说是仙长,我日日应付观礼的来宾不说,还要不失风度地劝告恶作剧者回头是岸,嘴皮都要说烂了!这下可好,居然连乞丐都敢来冒充仙长,难道我还要对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低声下气吗?!。”嘴里却道:“你们等着,我去通报。”
说着便跑进大门,隔一会儿端出一个瓷盆,快步走到板车边,将瓷盆对准韦晋脏兮兮的脸,一反手,干脆扣下,满盆骚黄的尿液一滴不剩,全倒在了韦晋头上!
“算你运气好,国师的坐骑正好撒了一泡灵尿,浇了这泡灵尿,定可助你美梦醒来,神清气爽!便宜占到,还不快快滚走!”
韦晋何曾遭受过此等羞辱,当即大喝一声:“小贼!”他本是人界王族,又晋仙界做了弟子,高高在上了几十年,这一喝多有威势,直把那小道给吓住了。
韦晋本想唤来主事人,生剐了这小贼!但听远处礼乐声近,情知是游街的队伍来了,又听府中人声喧闹,只怕不少人要出府观礼,又见许多百姓聚集过来,好奇地朝他们张看,心中突然生出一股不妙来:“要是让这么些人知道我堂堂青云记名弟子被人间一个小小道童当街浇了一头黄尿,只怕要成五界笑柄,再也抬不起头来做仙。这气只能忍下,秋后再同他算账!”
却听林放在对那小道讲:“他真是仙人,你若不信,大可叫人来验证,无故浇他一头尿,只怕要性命不保。”见那小道一脸将信将疑,韦晋心道不好,当即猛拍木板,叫林放快走。
林放对那小道摇摇头道:“他小气得很,你可完了,赶紧逃命去吧。”
小道见他一脸真诚,不似说假,心中不免有些打鼓,再想细问,林放已推着韦晋走远,不一会儿就被拥挤来的人群淹没了。
只瞧游街队伍在众人的簇拥中缓缓走近,他“哎哟!”一声,几步跳去,踩住地上的黄尿,待魁首自他身前经过时,被那温和的微笑一罩,整个人都微微晃了晃。他晕晕乎乎地想:“这才当是仙长的模样啊,我怎的险些被两个乞丐给骗了?”
那魁首名叫盛长风,乃敖城一个三流半仙家族的长房嫡子。
长期以来,直送仙山内门的名额被一、二流家族把持,三、四流的小家族只能借由祭仙大会送子弟入仙山外门,家族势力一直不得提升。好不容易,其中一个家族生出个上品灵根的孩子,自小便被灵草仙丹喂大,耗费了无数奇珍异宝,只盼得他受照灵壁青眼,一举杀入内门,好扬整个家族的眉,吐整个阶层的气。
盛长风从小便知,自己将来是要做仙人的。所以一言一行皆有仙风,一思一念皆有禅机,从未出过差错,从来都是标杆。这一次祭入仙山,虽然家族希望他能留任青云五老堂,为家族后续发展出力,他自己却另有打算。
五老堂管理五界政务,地位虽尊,却不是修行的好去处。青云内外门弟子尽皆耗费精力做些行政事务,少于修炼,不管是道法修为,还是铭文符箓,无一比得上其它仙山的弟子。就连鼎鼎大名的执法堂弟子,也都是其它仙山的佼佼者来凑的。
想要修成上仙,必然要去蓬莱、琅琊、昆仑、青城、缙云五仙山,尤其是琅琊和昆仑,这两家不以家族为中心,各处的弟子们都有机会出头。只是两地的条件都艰苦,琅琊比之昆仑稍好些,便是他此去的最佳之选了。
至于家族的念想……他入内门,他们便赚足了荣耀,今后仙凡有别,再不能纠缠了。
当下行完游街之礼,他便去到大祭坛焚香沐浴,扫眉换衣,一番祭天祷告后,终于踏上驶往青云山的神鹿车。
但见大国师往他眉间点下福水,口中诵念:“姣姣明星,点亮你心,天地道法,生生不息。”
鹿车大轮转动,灵幡上百鸟齐飞,盘旋半空,暖融融的夕阳下,庄严巍峨的青云仙山似乎正对他张开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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