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琅琊山4

林放醒来时，趴在雪地里。

        脸怼着粗糙的石块，鼻子贴着掉地的枯枝，抬头见黄昏的天空，扭头见一截黑黢黢的焦木……哦，是跪得笔挺的杨树叶。他好像被火烧过，整个人都在冒烟。

        没有别人了。

        林放想爬起来，全身却像散了架一般，没一块骨头听他使唤。他只好趴着回忆：“我似乎掉坑里了呀，难道摔残废了？”又尝试起来，还是不行。不过这回他着重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手指脚趾都能动，只是起不来。那就没有残废，大约是骨头断了。

        放下心来，他问杨树叶：“你怎么跪在这里？”

        杨树叶乜他一眼，“你也得跪。”

        林放问：“干什么要跪？我咋在这里？”

        杨树叶道：“中峰的雪塌了。”

        “真的？！”林放惊喜道：“那几个兔崽子都被埋了吧？”

        杨树叶淡淡道：“埋了。”

        林放乐了起来：“嗨呀，这就算任务完成了吧？那几个兔崽子肯定比我惨……”说着瞄瞄杨树叶，见他不止衣服头发在冒烟，连不少皮肤都烂了，脸上、手上都是血肉结的糊痂，不禁同情道：“你今天失败了？怎么搞成了这样？”

        杨树叶冷哼一声，并不答话。

        “嘿，对我发什么脾气？”林放莫名其妙。

        这时，身后传来风晴雪的声音：“杨树叶今日上门挑战李禹，两人从北山打到中峰，甚是激烈。他虽然剑术不敌李禹，但好在准备充分，甩出一堆小玩意儿，让李禹措手不及，还算能勉强支撑。可惜在寒冰台时刮起了一阵顺风，李禹借着风势使出一招‘长风破浪’，将他打飞出了半座中峰。其实到这里杨树叶也还没输，他只消在风停时立出一招‘春雨潇潇’，以剑雨远攻李禹，再速绕半座山至李禹身后，以‘燕尾刺’攻他后背，便可能反败为胜。”

        说着说着，风晴雪已走到二人身前，微笑续道：“哪知道有人在中峰挖坑，点了爆破符准备埋猪，杨树叶一飞到底，正好撞在那人身上，将他撞进了自己挖的坑里。本来吧，那人若老老实实认栽吃亏，就容那爆破符在洞中爆炸，自己痛是痛了点，却妨碍不到别人。可惜呀，那人临危机变，愣是将那爆破符扔了出去，恰好就扔在了杨树叶身上。杨树叶应变之能也不差，居然在爆破符炸了一半的情况下，还能稳住心神逮到符心，一掌将它高高拍到了山顶上！”

        林放听得紧张不已，心中微感不妙，吞了吞口水问道：“然后呢？”

        “然后就精彩啦！”风晴雪继续微笑，“那中峰顶上，乃是掌门无常大师的居所宝莲寺。那一张炸开的爆破符突兀而至，生生炸飞了半间宝殿。房屋殿宇没什么稀奇，稀奇的是那屋顶上有一颗西瓜那么大的避雷珠，乃是无常寻了百年，专门用来避劫的宝贝，价值万万蓝玉不止，这一下就被炸成了灰灰，被爆炸的飓风一吹，便似百万朵蒲公英齐飞，不知都飘到哪里去咯。”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问林放道：“你说还有没有然后？”

        林放见她虽然在笑，但那笑容恶狠狠地，语气也凉嗖嗖地，不觉浑身发毛，心虚地答道：“还，还有吧。”

        风晴雪道：“是啊，怎么能完呢。那爆破符炸在山顶，便如一道天劫打在了山身，震得万年的积雪洪水似的往下奔。不过眨眼间，便填平了那不起眼的雪坑，一鼓作气，将山道上的几十名弟子全都冲进了试剑堂里。白雪压垮了试剑堂的屋子，填满了试剑堂的坝子，那地儿小，盛不了，现在还往山脚下洗澡水似的淌呢。杨树叶遇这一遭，彻底失去了反攻李禹的机会，好不容易从雪浪里爬出来，瞧见人都没了，本着同门之义，迅速将他师弟给刨了出来，抢在试剑堂发怒前，逃回了二月春，稍都没歇，就跪在了院子里。你说他该不该对你发脾气？”

        林放干笑两声，摸摸鼻子，不说话了。

        “笑！你还笑得出来！”风晴雪突然瞪圆了眼睛，凭空变出一根手臂那么粗的木棒来，单手抡着就狠狠打在林放的屁股上。“挖坑炸人这种馊主意你也想得出来，你咋不将自己炼成炸药满山头地转呢！一颗极品避雷珠，半座宝莲寺，整整个儿的试剑堂，几十个头痛脚痛的内门弟子，老娘把存了三百多年的家底儿全都赔光啦！最可恨的败家子儿也抵不上你这蠢小子万一！之前怎么就没看出来你这么能耐呢！”

        林放全身动不了，不能逃不能躲，屁股挨一棒子就“啊哟”地嚎一嗓子，听风晴雪的话越听越不服气，心里想着：“你那么抠门儿，存了三百多年的家底儿能有多少？！”嘴里叫着：“不是你给我的爆破符叫我悟么？爆破符不炸人，难道炸烟花吗？”

        “嘿，你还有理了？爆炸符代表我叫你炸人，隐身符和捆仙符就是我叫你挖洞再捆人？”

        “难道不是吗？你布置功课叫我铲雪，又要我以一敌六，又给我这三张符，我在那个处境里，当然会想出这么个办法来！话都是你说的，意思都是你定的，现在出事了赔钱了，你就翻脸不认，全都怪到我身上来了！”

        风晴雪气得拿棒子的手都抖了，重重两棒砸下，叉腰喘气道：“我让你悟，你就给我悟出这么个下作的办法来？我叫你要赢得漂亮，赢得光彩，你咋不考虑呢？你将三张极品符箓用来挖陷阱埋人，这种偷袭之举光彩吗？漂亮吗？你还好意思不服，还好意思嘲笑别人是猪，我看你连猪都不如。”

        “还有你！”她又一棒子打在杨树叶背上，命令道：“趴下！”

        杨树叶依言趴下，脑壳一偏，将后脑勺对着林放。

        风晴雪连打三棒，教训道：“好的不学，偏偏跟你师弟学着投机取巧！剑术不好，不想着同李禹对战时边打边学，整一堆花里胡哨的算计抬高战力，也不想想，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你那点儿小聪明有用吗？堂堂正正、脚踏实地几个字会不会写？不会写就找支笔抄它一千遍！还有，你师弟不懂爆破符的威力你也不懂？他朝你丢你就朝山上丢？闯了祸，第一反应就是跑路，你作为南山大弟子的担当呢？被狗吃了吗？”

        她越说越气，又砰砰砰几棒子下去，直将棒子都打断了飞出去。

        杨树叶忍痛喊道：“师父息怒，徒儿知错了！”

        林放见风晴雪扭头看他，忙跟着喊：“师父息怒，徒儿知错了！”

        风晴雪“哼”了一声，丢了半截棒子跨坐到花坛上，打开酒葫芦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瓶，气犹未尽，瞪着林放道：“你师兄说他知错了我信，你嘛……倒是说说你错哪儿了？”

        林放道：“是我领悟错了师父的意思，挖陷阱之举卑鄙无耻，这架赢得不光明正大。”

        “赢个屁赢！”风晴雪问：“还有呢？”

        “还有，还有我行为不当，坏了中峰的房子、宝物，闯了大祸，害师父赔了大钱。”

        “还有呢？”

        “还有？”

        “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

        风晴雪揉着眉角道：“你且说说，你午时激怒那六人的话，都是怎么想出来的？”

        林放不明白话题怎地就转到了这里，但屁股还疼，不敢多问，老实答道：“师父和师兄说他们是人情弟子，我虽然不懂什么是人情弟子，想来也不是什么好头衔。昨日我去北山勘测地形时，恰巧赶上他们下课，听到试剑堂弟子嘲笑他们六个是中等灵根，很是不齿。我就想到在青云受洗照灵壁时，中等灵根都被分到了外门，应该没有资格进入内门才对，这六人既是中等灵根，又被称作人情弟子，该是走后门进的琅琊山，所以才不受试剑堂弟子们的待见。我又想，前日他六人专程来找我和师兄的麻烦，言语间极尽贬低，就和流民寨里那些欺负人的混子没什么两样，想来便是他们对自己的身份非常介意，所以才逮着情况差不多，但自身条件更差的人……我是说我……来发泄不满的……”

        风晴雪问：“所以你就当着一群试剑堂弟子的面狠踩他们的痛处，还将他们前日里讽刺你师兄的话学过来刺激他们，好让他们气得失去理智，乖乖往你陷阱里蹦？”

        林放道：“是。”

        风晴道：“很有心机啊。”

        林放道：“还行……”话一出口，心都在抖，以为又要挨打。

        却听风晴雪叹了口气，喝了两口酒。

        沉默良久，她才道：“有心机是好事。这世间险恶，你小小一个孩子，有心机才能好好活下来。可是小放儿啊，你现在已不是一个人了。自你在寒冰台向我磕头，踏入这间二月春起，你就有家了。仙界和凡间没什么不同，师父便如你父母，师兄便是你手足。你有心机，可对这世间险恶出招，也可与良善君子玩笑，却不可拿亲人的伤疤作为刀枪。你不知杨树叶的过去，可以不闻不问，但不能不痒不痛。你初来乍到，今日挖坑偷袭不算错，炸了中峰不算错，只此一事，大错特错。”

        林放心中巨震，呆呆说不出话来。

        他脑中嗡嗡地响，听到师父说：“杨树叶你今日对敌耍花招是错，乱扔爆破符是错，遇事逃避是错，只在逃跑时背上你师弟一事，算对了。你们两个，今晚就在这里好好反省，天明后才可去中峰取药。”

        再回过神，师父已经走了。杨树叶从地上撑起来，拍干净身上的雪，继续笔挺挺跪着。

        小院儿里静得出奇，连风从雪孔里钻出来的声音都能听到。

        气氛有些许的尴尬。林放吸吸鼻子，咳了两声。见杨树叶压根不往自己这边看，才生硬地说道：“今天是我不对，对不起。”

        杨树叶不语。

        林放抿抿嘴，接着问：“我说话直，你别见怪，他们为啥说你……那么说你啊？”

        杨树叶道：“关你屁事。”

        仿佛林放此刻的心情，头顶一根枯枝被雪压断，“啪”地连枝带雪砸在他脸上。林放一激灵，枯枝滚走了，雪留下了。

        他抽抽脸皮，无济于事。求助道：“那个……痒，你帮帮忙？”

        杨树叶不理。

        “哎哟！我动不了，真痒。你不至于这么小气吧？”

        杨树叶瞪他一眼，捡起地上枯枝将他脸上积雪扫开了。

        林放道：“还痒，得抓抓。”

        杨树叶怒道：“你有完没完！”将就枯枝给他戳了戳。

        不痒了，但是痛！林放无奈道：“好了好了，谢谢你。”

        杨树叶立刻丢了树枝，嫌弃地擦了擦手。

        林放没话找话：“你这么跪着累不累？屁股放在脚上坐一坐，也算跪的。”

        杨树叶不想理他。

        林放无聊地转着眼睛。瞄到头顶的枯树时，随口问道：“哎，说起来整座琅琊山上貌似就这一棵树，春天要开花吗？”

        杨树叶仰头看树，“死树，不开。”

        林放眼睛一亮：“死树？莫非是什么神物？”

        杨树叶翻了个白眼。

        林放撇嘴道：“这就怪了。普通一棵死树，干什么占这么大地方，还挡阳光。”

        杨树叶不耐烦道：“你的问题怎么这么多？”

        林放嘻嘻道：“无聊，好学。”

        杨树叶道：“无聊就想想怎么帮师父挽回损失。”

        林放瞪大了眼睛：“钱都进了别人口袋，你还想拿回来？想开些吧，师父收徒弟，总要付出一些的，不然她想揍就揍，凭啥呀？”

        杨树叶眼睛瞪得比他还大：“世上怎会有你这种人！”

        “说真话的人？”林放道：“自古都是师父操心徒弟，哪有徒弟操心师父的？能挽回的损失师父肯定就挽回了，她老人家都挽不回的，咱能怎么办？去试剑堂偷还是抢？事情干都干了，师父打也打了，罚也罚了，就翻篇儿了，明日起来重新做人，不在同一个坑里连摔跟头，就是咱们做徒弟的有长进，师父她老人家也就有安慰啦。”

        杨树叶彻底无语了：“原来你不止愚蠢，还无耻。”

        “聊聊天而已，你不要生气嘛……”

        “……”

        “真生气啦？哎，你不要带着偏见，认真想想我的话……”

        “你能不能闭嘴！”

        “那说别的好了。你知道沼泽地的神兽貔恘吗？我昨天在中峰听说啊，它被苏淮安给扒皮抽筋啦，诶，你知道苏淮安吗……”

        茅屋西头的厢房里，风晴雪一直听着他俩的对话，眉头止不住地跳。

        终于忍无可忍，她单手在窗框上一拍，一道白色弧光自她手心迅速飞扩，霎时便覆盖住了整间二月春。只见房中烛火凝固，房外风也顿住，两个小徒弟一人皱着眉，一人张着嘴，便如雕塑，动也不动。

        她推窗而出，飞到院中那棵大枯树顶，舒一口气，望着西方，慢慢饮酒。

        那儿有残月如钩，不多时就没在了山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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