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琅琊山8

林放抱着一捧悠悠草，悄悄溜回房间。

        他先将草放在桌上，再返身轻轻栓门，然后走到窗边，朝外最后确认了一眼——月挂中天，雪返蓝光，风晴雪歪头坐在一条树枝上，杨树叶抓着一个酒葫芦躺在雪地里，都醉得不省人事——这才放心地关上窗户，摸出怀里的养气珠来。

        早先吃完汤圆，风晴雪拿出酒葫芦，叫他和杨树叶一起学喝酒。一口下肚，辣得他呼哧呼哧直喘气，突觉怀里放养气珠的位置一阵阵发烫，他心里咯噔一下，既担忧苏铃有什么突发情况，又害怕被师傅看出端倪，便借故酒辣肚子疼，一溜烟躲进了茅房里。

        拿出珠子一瞧，只见它一阵白一阵红，白时冰冷，红时烫手，像是发作了什么重病，吓得他手足无措，正不知如何是好，那珠子突然不红也不烫了，温度骤降，眨眼变成个冰疙瘩，幽幽吐着寒气。

        他不断呼唤苏铃，心中焦急不已。一会儿想到：“他本就受了伤，又因帮我收服杀浪星而力竭，处境定是十分凶险，我上仙山来这么长时间，竟然只给他用了一回悠悠草，真是太不应该了！”

        一会儿又想：“可是我人生地不熟，麻烦不断、自身不保，哪里又顾得上他呢……唉，现在怎么办呢？不然告诉师父去？若师父愿意帮忙，别说悠悠草，说不定还能把他从这破珠子里放出来。”

        想到此处，他面上一喜，随即又暗淡下去：“唉，我答应过他，决不能将他的存在说出去，即便是找师父帮忙，也算言而无信了。而且不晓得琅琊山对这种事是什么态度，若是与青云山一样，不但救不了他，连我也得一起倒霉。”

        他烦得不停抓头，突然听到哒、哒哒的敲门声。

        伸出脑袋去看，见杨树叶打开了院门。

        门外一弟子见礼道：“悬壶斋斋老禀南山剑圣，因突发雪崩，悬壶斋屋顶塌陷，日奉内门弟子的仙草灵药都还未救出，故将现有的供外门弟子所用的仙草奉上，质虽不佳，胜在量足，待悬壶斋一切规整后，再补送月例，还请剑圣与二位公子酌情包涵。”

        杨树叶道一声：“有劳。”侧身让行。那弟子推着满满一车灵草停进院中，原地朝风晴雪作揖拜见后，恭身退了出去。

        嘿，真是旱地里下了场及时雨呀！

        林放大喜，立马蹿出去，一边装作好奇地问：“他干什么送这些东西来？”一边翻看那大车里的各式仙草，对杨树叶给他解释的：“内外门弟子每月晦日都可领取定量的药材、灵石和符箓以作修炼用”之类的话，压根就没仔细听。

        但见花花绿绿的仙草中，有一捆蔫儿头巴脑、细若发丝的紫绒草，像极了前几日得到的悠悠草，眼珠子一转，抱紧肚子，“哎哟哎哟”地坐回座位上，苦着一张脸说自己从前有多苦，只听过美酒的好，没闻过美酒的香，做梦也想不到第一次吃酒就吃上了师父这珍贵的神仙酒，可自己贫穷的肚子却没福气消受，泄肚泄得腿都软了呀！

        就此坚决地一滴不碰，只拿话激杨树叶，叫他多喝，又不断恭维风晴雪，叫她也多喝，直将两人都劝醉了，他才慢慢挪到车边，从那捆悠悠草里扯出一大把来，再将其重新捆紧，轻手轻脚地闪进了屋。

        只见他将珠子放到仙草上，凝神注入灵力，一片微弱的紫光闪过，冰霜逐渐融化，雪白的珠身又柔柔发起光来。

        他将之捡起，一边瞧一边道：“这草瞧着蔫儿不拉几，效果倒是不错。也不知苏铃是醒着还是睡着，能不能吃到药，别都被这破珠子给吞了才好。”

        “哎，算你有良心，知道心疼我。”熟悉的声音响在脑中，林放一惊，忙掀开窗户朝外瞧，见师父师兄都没醒，立马蹦起来，跳坐到床上，捧着珠子问：“你都好啦？”

        苏铃笑道：“托你的福。”

        林放“嗐”了一声道：“方才养气珠又烫又冰地是咋回事？吓了我一跳。”

        苏铃道：“他要吃了我，总不得逞，方才气极发了狠，失败了又抑郁，不奇怪，不奇怪。”

        林放“噗嗤”一笑：“总听你把这珠子说得活灵活现，跟个真人似的。”

        苏铃道：“万物有灵，灵器自然也不例外。珠有珠灵，剑有剑灵，桌椅板凳、衣衫首饰皆有灵，高阶有独立人格、好恶脾性，低阶有一魂二魄、记忆情绪，无品者内蕴灵息、含苞待放……诶，你不是与杀浪星人剑合一了吗，得了恁大一个剑灵，还问这种傻问题？”

        剑灵？

        林放一愣，想起灵台中的黑衣人。不禁疑惑道：“你是怎么收服的他？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便将那日试炼时，剑灵如何帮助自己，后来与那六只白猪争斗时却毫无反应、不肯帮忙的事都说了。

        却被苏铃一栗子凿在头上：“蠢材，蠢材！杀浪星是何品级的神器？那可是曾经斩落数十天神、数百神兽的凶剑！他纡尊认你为主，你竟不知好歹，还拿那些上不了台面的低阶白刃与人相斗，还要他教你。换我，我也不理你。”

        林放“啊”了一声，不可思议道：“还能这样？”

        “那要哪样？花草树木还分三六九等呢，灵器灵兽没个尊严？”

        “那怎么办？拿到剑这么久，我还不会用呢。”

        “你师父没教？”

        “师父叫我铲雪，还有打猪。”

        “……你师父是谁？”

        “咳，南山剑圣。”

        “……”

        缓了好一阵，苏铃才无奈道：“她为何叫你铲雪，还有打猪？”林放便将上山后的一系列经历都说了一遍。苏铃听完，又给他一栗子：“笨！你师父是叫你铲雪吗？那是叫你练下盘及腰腹臂力，为习剑做准备。”

        林放恍然大悟：“怪不得铲个雪那么多要求，杨树叶还来给我指导了动作。”

        苏铃道：“是啊是啊，你可真聪明。那你且说说，打猪又作何解？”

        林放思索道：“既然铲雪是练力，打猪自然不会是单纯打猪……啊，莫非师父的意思，是要我用修习的能力去挑战那六只猪，将他们当做活靶子，直到打烂为止？”

        “总算开窍了。”

        “那她为啥不明说呢？”

        “你以为修道是进私塾？老夫子照书念，学生跟书读？修道一途，重资质，讲开悟，师父领进门，开悟在个人。每一次开悟，都是你领略天地道法的一步路，此路自己走来，便步步踏实，路径清晰，若由人代劳，便是虚浮前行，不知来路，不知去途，终将迷失天地间，成个不上不下，不进不退，不左不右的呆子。”

        林放听着，突然“啊”地一叫，从乾坤袋中掏出风晴雪给的两本书，问道：“莫非这两本书便是什么功法秘籍，要我学了去打猪的？”

        苏铃道：“一本《琅琊剑术精要》，一本《乘风御灵心经》，都是风晴雪少时修炼的心得笔记。”

        “你怎么知道？”林放奇了，将书翻来覆去地看，愣是没见着哪里写得有书名。

        “别看啦，书名乃沾灵写著，你道行低微，是看不到的。”

        “沾灵写著……灵气还能当墨水用？”

        “对于大部分未悟大道的仙人来说，灵气便如饭食，是力量和生命的源泉，需每日打坐，引气入体，再转气为力，储入丹田中以供身用。可对于小部分悟得大道的上仙们来说，灵气便是溪中之水，山中之土，是可随手拿来为我所用的寻常物，莫说沾灵写字，就是化灵为水，帮你解渴也是可以的。”

        林放惊喜道：“是了是了，就是师父说的极妙境！嗐，我真笨！”

        苏铃“呵呵”一笑：“极妙极妙，只有身处其中，才知其妙。这两本书是你师父堪悟未悟，堪明未明时写就，其中思考解惑、心得体会，皆是天才之笔。寻常仙人得之一两句便可进境一两重，对自然境的大仙师们来说，更是至宝。你这尚未入门的小屁孩儿，当真是拿到金山不自知。”

        “我还说师父小气，原来这么大方。”林放心中闪过一丝丝得意，翻开其中一本，随意读道：“时人以剑为凶兵，修其杀什么之什么……”顿时泄气：“唉，拿着宝贝，字都认不全，这还怎么修炼。”

        但听苏铃念道：“时人以剑为凶兵，修其杀伐之肃，苦其力所不逮，劳心费神，望剑灵而嗟叹，皆因不识剑之轻灵悠扬，潇洒风流，只愿持器斗狠、争名夺利之故。需知修剑为修心，心愈静而剑愈稳，心愈达而剑愈纯，心怀坦荡而剑如游龙，心持怜悯而剑有余蕴，是为修剑四德……没想到南山剑圣这么个行止随性、不拘礼法的人，写起书来如此正经，真是奇哉。”

        林放听得心摇神往，催问道：“还有呢？你再解释解释？”

        苏铃笑道：“你不怕我……”却被窗外一阵扑簌簌的响动所断。

        林放心头一紧，害怕被人所察，当即下床，垫脚移到窗边，侧耳倾听，扑簌簌声乱而不杂，似乎是远处有物引风击窗所致。

        他心感怪异，拈起一丝窗缝查看，霎时风带冷雪，将一线银光推进了室内。他猛地朝后一躲，手脱窗框，“呲”地一声回弹，才知这光并无害处，摸摸脸身各处，瞧见窗布上闪过一缕一缕的暗光，大着胆子再掀窗户，只见外间数以百计的银光乱飞入空，其亮遮月，其影如蛇，带起的风刮得满地走雪，呼啦啦吹僵了面颊。

        林放惊奇不已，心道：“这是哪个大仙在做法不成？”下意识地就去看树上的风晴雪。便听苏铃道：“原来今日是除夕。”

        林放道：“是啊，原来你不知道？”

        苏铃道：“孑然一身，许久未知了。”

        林放有些惊讶，问道：“从来没听你说起过家人朋友，你被困在珠子里，定是十分想念他们吧。”

        苏铃不答，乃道：“仙山众人，长在仙境的少，凡人跃升的多，新的旧的，都有些人情温暖。往日里追寻大道，无暇思忆，有人便在除夕夜里发信牒与远近亲友，聊表思念。长此以往约定成俗，这一日便被称为银夜，皆因信牒齐发，终夜长明之故。”

        “怪不得师父给我讨了个鱼雁牒，原来是因为这个。”林放扭头去看爷爷的牌位，见供奉的三根木棍不知何时倒了一根，走过去将它扶正插好，却久久不动，凝视着牌位上歪歪扭扭的字，有些哀愁道：“只是我无亲无故，怕是要浪费好东西了。”

        他想到幼时除夕，爷爷不管日子多困难，也要给他搓两个汤圆解馋，爷爷一边看他吃，一边要说：“咱爷俩相依为命，汤圆便也吃两个，好事成双，福气成对，这兆头好哇！”后来爷爷去了，他每到除夕便倍感孤独，常常蹲在别家窗下，借朦胧黄灯、房中欢笑以度寒夜，偶尔听到诸如“汤圆好甜”之语，亦是开怀。却是到了今日才再一次吃到了除夕汤圆，不想师父竟和爷爷一样，讲究几个人便吃几颗汤圆这样的规矩，不觉心中一暖，愁绪尽去。

        但听苏铃道：“怎的无亲无故？你不是认识了一个小娃娃吗？”

        林放一呆：“你说李无涯？”

        “对，就是这个娃娃。他当初救你性命，又与你约定再见，眼下除夕银夜，你于情于理，都该给人家去个信儿。”

        “啊？”林放难为情道：“我们就只有一面之缘，兴许他早就把我忘了，大过节地贸然去信，不太好吧。”

        他这段时间别的没学到，“仙界尊卑有序”倒是实打实了然于心。李无涯是蓬莱的小公子，身份尊贵，又是天生的极妙境，那样叫人羡慕，跟他完全不是一路人，又怎么当朋友呢？

        只听苏铃揶揄道：“哎哟，自卑了？”

        林放满头黑线，不想理他。

        苏铃继续道：“虽然那小娃娃是蓬莱的宝贝，可你也不差呀，南山剑圣的高徒，走到哪里都是上宾，完全有资格与他平起平坐的。”

        林放越听越不高兴：“那也是师父的面子，不是我自己的本事。人家面上不敢得罪我，心里该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我。”

        “你说李无涯那娃娃会看不起你？”

        “不是。”

        “那是只要别人看不起你？你便不与他往来？”

        “不是！反正我不发信。”林放烦躁地坐回床上，随口乱问：“你干什么叫我给他发信？”

        苏铃道：“实不相瞒，我要找的人多半在蓬莱，多个关系多条路嘛。”

        “哈？！”林放气道：“你利用我不说？还要去利用人家？！”

        “说什么利用那么难听，我也是为你好。”

        “呸！我是傻子我信你！”

        “我且说，你且听，你看对不对。你身负祸乱灵根，又继承了杀浪星，说不定哪天就要倒霉。虽然现在有风晴雪做靠山，但一个靠山总是不安全的，总有不管用的时候，你得多谋几条生路才行。这李无涯便是上佳人选。身份高，说话能顶用；武力高，遇事能顶用；心地好，愿意为朋友付出，你与他做朋友，那是稳赚不赔的。”

        林放气得连喷唾沫：“呸呸呸！！”

        “真不去？”

        “不去！”

        苏铃沉吟一声，换了语气道：“哎，当初咱们说好，你带我上仙山，帮我找人，我就为你答疑解惑，是也不是？”

        林放道：“是。”

        苏铃再道：“那今晚我是否说到做到，为你答疑甚多，对你助益极大？”

        林放道：“是……”

        苏铃满意地“嗯”了一声道：“那你是不是应该投桃报李，尽心尽力地帮我寻人？”

        林放眉头挤成了小山，气呼呼道：“你先前装那么好，就是为了引我入套！”

        苏铃道：“冤枉人，我可是真心实意的，没有半句虚假。”

        林放真是后悔得要死，早知道就不给他吃悠悠草，叫他烂在珠子里，什么麻烦都没了！

        便在此时，一道银光破窗而入，急速刺进他胸膛！

        林放大骇，低头见衣裳里浮起一团浅光，摸出其中的鱼雁牒一瞧，牒上银光游动，缓缓显出两行字来——蓬莱天机殿，李无涯。

        便听苏铃哈哈大笑道：“我说什么来，人家倒先与你问好了。”

        林放瞧着信牒上不断荡漾的几个字，心中也似有水波在荡，一下一下发痒。忽见那文字消去，隐隐要显出内容来，想也没想，反手便将那信牒反扣在床上，对苏铃道：“你把眼睛闭上，不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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