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琅琊山7
厉风吹雪,雪成柳,一缕一缕乱乱飞。
他缩在冷硬的木床上,裹紧唯一的单被,冻得瑟瑟发抖。
她推开房门,看着他摇头:“作为琅琊弟子,怎能惧怕风雪呢?”丢给他一本书,一壶酒,一把长剑,一件灰狐裘。
一整个冬天,他披着那件狐裘,站在风雪中不停挥剑。
冬去春来,她时常坐在院中那棵枯树上喝酒,微笑着赞他:“做得很好。”
恰时云破日出,阳光拂地,他在琅琊山上第一次感到了暖意。
太阳落在山后,茅屋中微光点点。
他浑身是血,跪在院中,紧紧捏着双拳。她叹了口气,打开他的拳头,轻轻地探他灵台。
“以血饲剑虽能在短时间内获得强大的力量,但却是一场以寿元为饵,以灵识为祭的交易。每次与恶灵交易,他都会蚕食你的寿元,啃噬你的灵魂,直到有一天将你寿元食尽,将你灵台霸占,主宰你、支配你,成为你。而你的自我将消失自然外,不留一点痕迹。便是与灰飞烟灭差不多了。”
他羞愧地低下头。自己如此没用,不配做她的弟子。
她却蹲在他面前,伸手帮他理了理污乱的额发。
“对上恶灵的引诱,许多得道上仙都无力抗拒,何况你还这么小。可是师父觉得你本来的样子很好,不希望你在愤怒和仇恨中迷失自我。我希望你能长久长久地活下去,凭着努力和毅力锻造力量,真正地鼎立天地间,主宰自己。你是杨树叶,是我的弟子,你可以做到。”
他惊讶地看着她。眼中蓄满泪水。
原来你是这么看我的吗?你觉得我很好,你希望我能长久地活下去。
原来你在期望我吗?你期望我能顶天立地。你觉得我也可以做到。
你期望的,我都会做到!
我必须要做到!
霸道的金光撑满了屋子,灵力撞在窗格上,哒哒哒地响。
他身上画满了古老的铭文,她以自己的血为契,为他种下了五重封印。她说:“只要你不主动追寻,恶灵便会在你体内永久沉睡。”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放肆至极、讽刺至极的大笑炸在耳边!
杨树叶猛地睁眼,师父不见,茅屋不见,他站在一片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
“原来你的执着,是风晴雪的盼望?哈哈哈哈哈哈,你觉得只有她看到了你,只有她在期望你?可怜的杨树叶,你被她骗啦!”
“嘭哒!”
金属撞击的声音回荡在黑暗中,腥风袭面,一个人冲了过来!
红光乍起,绷出一张红色的巨网,将那人隔了开去。借着红光,杨树叶看到了他的模样——黑衣、圆脸、包子头,竟是与他一模一样!只是那张脸上的表情甚是癫狂,又与他完全不同。
“你是谁?”本能地,杨树叶朝他走近了一步。
“我是谁?哈哈哈哈哈哈,我就是你啊!杨树叶!”他夸张地笑起来,牵动一阵叮铃哐啷的响声。
杨树叶惊得张大了嘴。忽而看到那网状的红光,它们如血液一般,正在缓缓流动。他知道了:“你是我身体里的恶灵!”
“不……我是你,我就是你的一部分,风晴雪骗了你,她骗了你把我关起来。”恶灵嗤嗤地笑,声音充满了引诱。
杨树叶的目光冷了下来:“师父不会骗我。”
恶灵道:“她当然骗了你!她骗你封印了自己的力量,去练那屁用不顶的琅琊剑法,练得你像一只小绵羊一样手无缚鸡之力,练得你被几只雪狼、几个窝囊废打得爬都爬不起来!骗得你困在这无聊的琅琊山上日日吃风喝雪,消磨意志,让你傻得宁肯被人踩死,也不动用自己的力量,害得无人知道你的名字,无人尊敬你,无人恐惧你,所有人都看不起你!”
杨树叶皱紧眉头,“我的力量不是你。我从前一无是处,现在已经修炼到灵虚境第六重,都是靠的我自己,这才是我的力量!”
恶灵讥讽道:“你修炼的力量?哈哈,那点力量在李禹面前毫无招架之力,更别说你的哥哥杨絮了,你连跪在他面前求饶的资格都没有。那么辛苦的修炼,有什么用呢?就算你再练一百年,也抵不上他的一根头发丝儿。”
杨树叶道:“我不需要和他比!”
恶灵叹息道:“是啊,只要有风晴雪的认可,你就可以自欺欺人,说你不需要世人的认可啦,只要有风晴雪的赞许,你就可以躲起来不和旁人比较啦,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忘记你所受的屈辱啦,可是啊,可怜的杨树叶啊,你的眼里只有她,她的眼里不是只有你啊!你看,她不是又收了一个徒弟吗?一个杀浪星的继承人,一个祸乱灵根,一个真正的天才!她是多么地心花怒放啊,竟然以剑圣之尊,去假扮一个又老又丑的凡人老太婆,就为了去验证他的优秀!竟然为了收他为徒,一意孤行地反对试剑堂主和北山剑圣的意志啊,还不顾自己的名誉和你的安危,为他不安定的命运作保!这是怎样的疼爱啊?她可从来没有这样疼爱过你啊!有了他,她就再也看不见你了……”
杨树叶怒道:“你闭嘴!”
“哈哈哈哈哈哈哈!”恶灵大笑道:“你生气了!你害怕了!你嫉妒了!何必否认你的心呢?你的心我都看得一清二楚的呀!”
“你闭嘴!我没有!”
“你有!若不是嫉妒,你何要给林放下药?你若不害怕,为何会主动放我出来?”
“我没有!”
“你有!第一次在师弟面前受辱,你就害怕啦!你害怕他知道你的不堪,你害怕再一次被一个天才衬得黯淡无光,所以你划开了自己的手掌,你哭着求着叫我苏醒,你需要我的力量,你渴望一个完整的自己……”
“不!我不是!我不需要你!你滚开!”杨树叶心如刀绞,痛苦地大叫。蓦地眉心一痛,释放出一道强烈的金光,逼得那恶灵退回了黑暗。一股暖流驱散了冷痛,使他翻涌的心逐渐平静。但听恶灵“嘻嘻嘻”地笑着,在黑暗中阴恻恻地说道:“你就嘴硬吧,你离不开我,总有一天,你会呼唤我的。”
杨树叶捏紧了拳头,宣誓一般道:“我不会信你的挑唆,我不会被你蛊惑,师父说我可以,她相信我可以。”
铁链颤动,恶灵的声音归于幽寂:“她若真的信你,就不会给你设下封印了……”
滚!
一股暴烈之气猛撞胸膛,撞得他仰倒在地,却如掉进了万丈深渊,心脏陡然一漏!
猛然睁眼——
人字形的稻草屋顶,日光偏斜进屋,将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拉在墙壁上。
“为师当时一把抓住洛玉明的衣领,厉声质问:‘那六人何处得来的幻月笛?那么大七头雪狼上得山来,你们会不知道?’问得他哑口无言,惭愧垂首。我再将那六只白猪提上堂来,他们已受了鞭刑,躺在地上气儿都喘不匀,无常生怕他们死啦,赶紧喊:‘医师,医师!’撸起袖子就要亲自为他们救命。为师伸手一拦,讲道:‘此六子意欲戕害剑圣之徒,受刑正罚,不可医治,掌门莫非是要坏了山规?’”
杨树叶转动眼珠,看到屋中小桌上,风晴雪和林放分坐两方,一人正眉飞色舞地讲着自己的光荣事迹,一人双目发光,紧张不已地催问:“然后呢?他咋说?”
“嘿,他有何话说?”风晴雪摆了摆手,拿起葫芦喝了口酒,“本就心虚,听我这么一说,便搓手赔笑,说什么好歹没伤到性命,就大事化小了罢。”
林放气愤地捶桌:“哼,吃亏的又不是他们,当然想大事化小啦!”
“对!我也是这么说的。他们堂堂上仙,出这种假手于人的阴招来残害你这小娃娃,未免太有失身份。要想大事化小,就必须拿出相当的诚意来。”
林放惊喜地问:“师父讨到钱了?!”
“什么钱不钱的?俗!”风晴雪乐呵呵地将一样东西拍在桌上,得意道:“我把洛玉明那厮的鱼雁信牒给要过来了!呵,勉勉强强,就算师父送你的入门礼啦。”
林放凑过脑袋,瞧着那鱼雁信牒就是一个鱼形玉牌,没什么特别的,扁了扁嘴问:“这有什么用?”
风晴雪解释道:“普通信牒两两成对,纵然相隔十万八千里,也能以灵力启牒,互相通信。好处是方便,坏处嘛,是不太方便。”
林放“啊”了一声,喜道:“莫非这鱼雁信牒可以同时和好几块信牒通信?”
风晴雪道:“瞧你这聪明劲儿!这鱼雁牒呀,可以和这世上任何一块信牒通信。只要知道姓名,对方又拥有一块信牒,便可发信过去。”
林放赞叹了一声,忽然觉出不对:“那要是有人同名同姓,岂不是全都能收信?”
风晴雪道:“仙人们不仅有名还有号,再不济也有地址,如何也错不了。”
林放有了想法:“什么地方都能发信?”
风晴雪道:“除了仙人断、黑水城和鬼域,别的地方都可以。”
林放失望道:“为什么鬼域不可以?”
风晴雪敲他脑袋,“生死殊途。”
林放“哦”了一声,兴致缺缺。
风晴雪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就说要不要吧。”
“要!当然要!”林放一把将鱼雁牒抱进怀里,忽然想到:“这东西您老人家拿了几块?给了我,杨树叶还有吗?”
杨树叶一直静静地看着他们,闻言,不禁卷起了手指。
就听风晴雪道:“算你有良心。给你就拿着,杨树叶自有别的东西。”
一股暖流躺过心田,他不禁感激道:“多谢师父。”
两人齐齐朝他看来。林放惊喜道:“醒啦!”跳起来就蹦到他床前,关切问道:“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都好了吧?”见师父也走过来,他撑起身来就要跪下。
风晴雪摆了摆手:“行了行了,以后有你的机会跪。”
他便坐着叩首道:“是。”
却听林放闷闷地说道:“师兄没有错,错的是我……”
风晴雪意外道:“主动认错,这可难得。你说,我听着。”
林放道:“错在我自作聪明,明明自己啥本事都没有,还敢小看仙山的弟子,以为整些歪门邪道就能让他们服气,叫他们害怕,却不懂没有强大的力量傍身,与人相斗,只会叫人家发怒,只会叫人家恨我、报复我,才会惹来今日的祸事。自己倒霉不说,还连累了师兄。”他越说越懊恼,说到最后,已是咬牙切齿了。
风晴雪道:“知道就争口气,早晚去揍回来。”
林放道:“可那六只猪到底是什么身份呀?怎么好像很有面子似的。”
“嗐,他们呀,是青云山那五个老怪物的后世子孙,仙界豢养的米虫。你不必……”风晴雪说着,忽然闻到了一股糊味儿,当即脸色大变,“哎呀”一声,冲出了房门。留下林放和杨树叶大眼望小眼。
只听她在院子里大呼小叫:“哎哟,坏了坏了!”又一阵滋啦乒乓之声。
林放扶着杨树叶出屋去看,先闻糊味儿呛鼻,再见风晴雪手忙脚乱地将一口冒着黑烟的铁锅放到地上,又拿起一柄钢勺,使劲儿地往锅里戳,戳出来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皱眉装进了一只陶碗里。
有锅、有碗、有凳、有桌,貌似还有吃食。这是整的哪出?
两人几乎同时喊道:“师父……”
风晴雪又铲出一坨黑乎乎的东西,冲他俩笑道:“快来快来,这人界的吃食可真麻烦,一不小心就要煮坏。”
“人界的吃食?”林放瞧着那黑乎乎的玩意儿,愣是瞧不出是啥。
“汤圆嘛!”风晴雪道:“今日除夕,我隐约记得在人界是个一家团员的好日子,想着我们师徒三人有缘凑成一家,便该过这节日。所以早上就去白城里转了一圈,见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这个汤圆,便买些回来与你们共食。回来刚煮上,就听见北山里打得激烈,过去领了你们两个回来,疗伤又算账地折腾一通,竟是把它给忘了……”
她说着,从锅里铲出最后一团黑乎乎的糊汤圆,放进第三只陶碗里,然后挥挥衣袖,将锅和火堆都变走了,仅余下桌椅、餐碗。拉开凳子坐下,抬头一看,两个徒弟都红了眼眶,都在抬手不停地擦。
“哭啥?快坐。”
林放和杨树叶吸吸鼻子,“诶”了一声,各找了张凳子坐下。风晴雪将碗放到他俩面前道:“今年光景不好,将就一下,一人三颗汤圆吃,明年咱们再整丰盛的。”
说完想了想,掏出一张符,往头顶的枯树上打去。就见那枯木柔光焕发,结出一颗一颗的花蕾,骤然盛放了一树火红的木棉花。白雪红花,相映相昭。红衣仙尊端坐花下,满意笑道:“这就像过节啦。”
两个少年都看呆了。
忽听她抱怨道:“竟然如此苦,怎的家家户户都要吃?”
杨树叶低头咬了一口,苦得眼泪扑簌簌落。
却听林放哑着声道:“师父不知,在人界,这是甜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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