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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女弟子


“今天新来的那个姑娘……”

        苏玧有所预感地皱起了眉头:“……怎么了?”

        “她身上的味道,似春日,似林雾,似朝露,似……”

        “别似不似的了!”苏玧对白慕凡这一副春心萌动的样子,早已见怪不怪,“你都还没弄清楚人家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就连人家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呢!”

        “那些都不重要,”白慕凡满眼欢喜。

        苏玧听得直翻白眼。“是是是,能被你看中的女孩子,自然是千好万好,这话你换个壳子不换心,都说千百回了。哥哥我都听腻了。”

        “你不懂,她不一样。”

        “你不懂,她不一样。”

        两人异口同声,一个满脸惊异,一个满脸得意。

        白慕凡气得一掌按住苏玧正待翻找的书本:“我这回可是认真的!”“我这回可是认真的!”两人再次异口同声。苏玧挑了挑眉,趁白慕凡不备,把书抢到了怀里翻看。“——你国史课的文章到底写没写啊?明天一早裴先生就要检查,我要是交不出来可就完了!!”

        白慕凡狠狠瞪了苏玧一眼,却还是把文章从书本底下取出来交给了他。

        苏玧简单翻看了一下,转头就寻了纸笔誊抄起来,一面道:“多谢多谢,我明日就帮你去打听打听,那姑娘用的是什么香粉什么胭脂。——诶,我抄单数的段,给你留双数的,怎么样?我看双数的要多出来好长一段呢!”

        “什么香粉胭脂的,你什么意思啊?”

        苏玧抬起头来:“你不是说人家身上的味道好闻吗?再好闻那也是女儿家的香粉胭脂、或各种香料掺出来的味道,等我替你打听清楚了,到时候你一样采买些回来,岂不是能自给自足,天天闻个够了?”

        白慕凡没好气斜了他一眼。

        苏玧心不在焉地叹了口气,故意道:“也是人家姑娘倒霉,不知怎么一来就给安排到你身边去了。真是羊入虎口。”

        白慕凡撇撇嘴:“对了,你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吗?”

        “不知道……”

        “那她长得怎么样?好看吗?”

        “依我说嘛,也就那样。好不好看的,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抽空说话的功夫,笔下又抄错了字句,苏玧只皱着眉头,拿笔头挠了挠眉毛,便将其叉了,任纸上留下一块难看的黑斑。

        “我看她的身姿和气度,也不会丑到那里去。”白慕凡自言自语道。

        “身姿,气度,味道……老天爷啊,赐他一双凡人的眼睛吧!”苏玧摇头晃头地打趣道。

        白慕凡也不恼,只将一双眼望向虚空,眉眼弯弯,嘴角也勾出一点笑意:“也不知她认不认得我?会不会喜欢我。诶你说,要是我明天就去告诉他,我喜欢她,会不会太着急了一点?或许我再稍等上几天,说不定她会先向我示好呢。”

        苏玧没答话,只望着稿纸皱了皱鼻子,而后将纸笔并那待抄的一卷文章一并胡乱挟在腋下,便如一阵鲁莽的乱风般刮出门去了。风卷过,吹灭了灯火,屋子于是蓦地暗下来,也静下来。

        被留在黑暗中的少年也不恼,只伏在矮几上,满怀着期待,托着下巴悠悠一声长叹,千回百转。

        门外的月光照进来,衔着少年雪白的衣角,方方斜斜、一波三折的一块,明晃晃一剪,转眼间,整个屋子都亮了。屋内陈设其实唯床,几,架,柜而已。可床不仅是床,床头以书为枕,床尾陈几为案;架也不仅是架,架上摆着文具,玩具,盥洗用具,架子周身还挂满了腰佩香袋箭囊玉坠等物……于是杂物形形色色,林林总总,书本压着砚台,蟋蟀罐子滚到了柜底,两个少年的生活痕迹展露无遗,他们素日里的忙乱、琐碎和趣味也可见一斑。

        ——这就是彼泽山上,逍遥馆内,三年甲所弟子苏白两人的寝室。同样的屋子,彼此肩挨着肩,背靠着背,连宇成排,坐落在逍遥馆北边的斜坡上,容纳着馆内共计千余名弟子。

        少年走出门外,一身白衣沐着一层月色,便教长身玉立似雪。听身后门窗内众弟子仍在夜谈絮语,才回头去看,方知屋宇无言,凡灯火熄灭处,无光华喧嚷,则以月光为界,各自同夜色融为一体,俨然沉沉睡去。唯有几处灯火不倦,照得门窗洞然,整间屋子都玲珑剔透。夜如水,月如霜,忽而风来,披拂着鹧鸪峰上的积雪,蕴藏着大泽幽林中的雾气,登时就浸透了衣衫,冻彻了肌骨,叫少年打了个寒颤。然而心事还吵闹个不休,因此回身取了斗篷来披上,便微笑着,继续踏月而行,穿过斋舍外黑压压一片胡枝子林去了。

        彼泽之山势缓而高,上指苍穹,接壤宇宙,仰头看时,则青镜如洗,孤月一轮;举目远眺,则群山环绕,伏首千里。

        高山之巅,星辰散落便化作人间灯火。所以灯火不绝处,灿然如星,除了弟子们的斋舍,还有西边先生们居住的寝室院,各位乐正大人办理公务的华泽所,东边女弟子居住的东苑——逍遥馆依山而建,就地势高低,开阔处建高楼藏书,平整处建书斋教室,依山葛喓喓水势建斋舍居所,借竹林掩映做琴室画廊;其间又人工斧凿,起亭台,凿小池,造石梯狭道,奇花异木更是天然造化,自然养成。因此楼阁点缀,院落分布,屋宇成群而错落有致,远远看去,星点描画,恰似一条巨龙盘卧其上。

        ……

        次日清晨,书院的晨钟敲响,山林间鸟雀惊飞,馆内一众师生也从各个住所倒豆子似的撒将出来,梳洗装扮,一番忙碌,终于汇流成一股赶来了学所。随着早课钟声适时响起,成排成排的学舍中,弟子们或书声朗朗,或琴声铮铮,各得其所。唯三年甲所风景独特,教室里的学生们如履薄冰,噤若寒蝉;而教室外头,随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被赶出来罚站的学生也越来越多,渐渐地竟站成了一排。

        “对不住啊,连累你们了,”苏玧扶着头顶的书,往左右各看了一眼,“不过裴先生是怎么看出来的啊?我这一招这么高明,这么天衣无缝……”苏玧不解,自己的文章虽说是这里抄一段,那里摘一段,东拼西凑出来的成果,但绝没有半句雷同,委实不该这么容易就被人看出破绽啊!或许真正失策的是,他不该把三人的文章一齐交上去!

        赢骆没应声。对于此情此景,他早有预料,也早就出言提醒过苏玧;所以他眼下正憋了一千句“我早就跟你说过”在肚子里,只等时机合适——或许苏玧再多抱怨两句,便要揪住苏玧的耳朵大声吼出来。

        至于白慕凡,前一刻,他都还在庆幸自己近水楼台,谁知乐极生悲,转眼就被裴先生当众责难,可算是当着那位姑娘把脸都丢尽了。因此这会儿是满腹委屈,一旦开口就只剩叹息,对苏玧的喋喋不休根本懒得搭理。

        除了这三人,后头挨着还排了四个弟子,也都顶着书本,站得笔直,亦是文章不过关被裴先生撵出教室来的。

        其实教室里的弟子们也不好受,尤其是看着前头裴先生验收作业时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害得他们人人自危,如坐针毡。——教授国史课的裴先生,最为冷酷严厉,刻板较真,十分乐于在揪出学生们的错处时对其当面羞辱,对此往往不遗余力、不厌其烦,而且轻则训诫,重则体罚,所以逍遥馆设置的这五门正课之中,唯国史课最令学生们头疼。不过相比之下,裴先生待女弟子又似乎宽松得多,便是这个时候,也有撑着头打瞌睡的,也有把手藏在书案底下偷偷翻话本,勾璎珞的。只看起来要略比平时安静一些。

        这时裴先生又满脸不快地点了个名字,叫底下的学生们还没听分明,便吓得浑身一抖,无疑是他又验出了一篇过不去的文章。可一看应声答话的是个女弟子,却果断而不耐烦地让人坐下了。嘴里还嘀咕着:“什么名字!男不男女不女的……”

        苏玧不禁愤愤:“老古板这是差别对待!凭什么对我们就那么严厉,对女弟子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赢骆:“你看不惯,下辈子也投个女儿胎好了。”

        苏玧撇撇嘴,不说话了。

        “这儿的卷子怎么才三十二份?还有谁没有交的?!”裴先生放下朱笔,用力地敲了敲戒尺,“你们别以为可以蒙混过关。等我把你找出来了,要叫你知道我的厉害!”

        “回先生,”跪直了身子答话的,正是坐在白慕凡旁边、让他从昨天牵挂到今天的那位新来的女弟子,“我昨天刚来书院,所以提前并不知道今天的国史课要验收文章。”

        裴先生盯着女孩子看了好一会儿,确认她是个生面庞,便恢复到方才那副满口黄连,满眼嫌弃的神情。一面伸手比划,急于摆脱一桩麻烦似的,一面道:“我念你刚来,这回的功课,我就不追究了。——你这位子,谁安排的?”

        女孩子思索片刻:“好像是大司乐安排的。”

        “下来把位子往后调一调。你们这些小姑娘,又不是真心求学,坐这么靠前干什么?不单影响别人,老夫我看着也碍眼。”说着便低下头,继续批改起文章来。

        女弟子愣过片刻,又道:“请问先生,这回做文章的题目是什么?”

        “这回?”

        “现在还有些时间,我想,或许足够我完成一篇文章了。”

        “呵呵呵,哈哈……”裴先生笑了,笑得发自内心,像是从案头的文字里瞧出了什么有趣的事。逗引得那女孩子脸上也漾出一个好看的微笑。他撑着眼皮,朱笔未停,只抽空朝女孩子瞥了一眼。看见对方脸上眉眼含笑却不减认真,才勉为其难地抬起头来:“听说你是凭一封荐书入学的。入学考试没有参加过吧?一来就是三年弟子,这本身就不合规矩,明白吗?我也只是区区一个教书的,按理说,这些不归我管,我也懒得管……”

        这几句话背后,明摆藏着满腹牢骚。女孩子却还是坚持:“烦请先生告知文章题目,学生有心求学,虚心请教,写得好与不好,只希望先生能耐心指点一番。”教室内外的一众弟子都诧异起来,这丫头是听不懂弦外之音,还是太不知道自己的轻重?

        裴先生眼中显出疑惑,但并未多问,只收敛了笑意,从手边取了一份文章递给女孩子。

        “这姑娘不会给自己惹什么麻烦吧?”苏玧不由得替人操起了心。

        赢骆只道:“老实说,我这还是头一次见到裴先生笑得这么开心。”说话间朝门内瞅了一眼,“我还以为这个老古板天生就不会笑呢。”

        话音刚落,裴先生一双眼睛便扫了过来,吓得门外偷窥的三人浑身一激灵,忙扶着头顶的书站直了。

        然而一会儿功夫不到,三人又齐齐扒着窗口,望向了教室;不止他们,剩下人也都交头接耳地看了过去。至于众人目光汇集之处,正是那女孩子凝神锁眉,揽袖悬腕的样子。看女孩子挥洒笔墨,笔下片刻不停,如有神助,顷刻就是洋洋洒洒满纸文字,教室内外诸位弟子颇以为奇,一时间议论纷纷……

        一气写完了文章还不算,苦于墨迹迟迟不干,女孩子只好一面往稿纸上呼呼吹气,一面把几页纸张错开,一并夹在指间,一路飘摇着,一鼓作气地送到了裴先生面前。此间那漂亮的书法,干净的行文,整齐的书面,被所有人看在眼里,一时叫众弟子目瞪口呆,啧啧称奇。“那么多字,她是怎么写出来的?!”苏玧一面惊叹,一面揪住了赢骆的袖子,逼迫他也去注意。至于裴先生,余光里瞧见女孩子起身时,就已经做好了准备要将自己的架子从头端到尾。谁知才将眉头一皱,已经跃然脸上的不屑与怀疑却给生生打断了。——女弟子“来势汹汹”,打得他措手不及,裴先生只得将其手中的稿纸一一接过来,满脸慌乱,错愕不已。

        “你这丫头——”裴先生才要开口训斥,外头的钟声却适时响起。“当!当!当——”

        ——下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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