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绝处逢生

11、

        该从何处说起呢？

        ——那坛酒其实来自褚桑，而且在这之前，他根本就不知道这是御酒。更何况，这酒自己早在几天前就已经还了他。但这次好像不比上次，自己被一连关了这、算一算，似乎也有半月有余了，却根本没有人来审问这其中的情由。

        趁人送饭的当子，八七也缠着人问过几句，可前前后后追问了数回，无不说这事上头已有定论，所以不必再审。又说自己如今犯了事，是不能在宫里待了，只有等几时凑够了一批被贬去边境做苦役的罪犯，自己才会被放出来，随他们一并流放。

        八七早知道自己的结局不会光明，但他设想过种种，罚俸？杖责？贬职？……却没想到，真正的判决结果比他预想的要严重得多。一坛酒就能颠覆自己的命运，何其可怕，又何其可笑。

        比西北角更窒闷难闻的空气，比北人所更苦涩艰难的孤寂，无可抵御的冷，无可驱散的热，无可消磨的漫漫长日，无可躲避的辗转清夜……捱过了一日还有一日，八七难以作为的欲与念，难以抑制的怨和苦，已经搅得他一颗心枯如槁木，形同死灰。自己入宫三年来，总是前途坎坷，时运无常，每一次以为自己拨云见日，终于时来运转，一转眼却又会遭到更沉重的打击……或许这一次，就是最后一次了。等到重见天日的时候，就是他长途跋涉前往边境的时候，再接下来，就是为奴为婢，当牛做马，碌碌终日，劳苦余生……

        一个月后，八七被放了出来。意外的是，临走时他们还将他的随身之物还了回来。八七见了那个傀儡娃娃，才想起来，于是斗胆问道：“我还有一张黄符……”

        结果那人只挥挥手：“不知道不知道。”便把八七打发了。

        八七被送回了养园所。他稀里糊涂的，一心以为差人押解自己来此，是为了让自己收拾行李。心里正感慨，这个流程还挺讲情理，挺通人性，不料人还没迈进门，身后的差人就一声不吭地走了。八七越发糊涂了，犹豫着，还是转头追了上去：“你这就走了？你不是要送我去流放吗？”八七一面问，心里一面打鼓。他生怕自己多问这一句，就坏了大事；生怕自己多问这一句，就叫命运清醒过来，解除了误会，收回了这一线转机……

        差人：“说什么呢？他们说让送你回养园所，怕你认不得前头那一段路，才让我送你一程，没说什么流放的事儿啊！”

        “那前头私藏御酒的罪名呢？”

        “哦，这事已经查清楚了。几天前琳琅小姐的人找了过来，说在你这儿存了个东西，又听说你犯了事儿，便顺嘴多问了几句。下头的人便马不停蹄地把事情给查清楚了。所以你现在已经洗清冤屈了，还是在原来的地方当差。对了，据说蒙冤出狱的人，还有补贴可拿呢。”

        存了个东西？——是那张黄符！

        琳琅小姐就是那孩子的姐姐！！

        八七想起来，自己确实听说过，闻懿公主寡居期间，曾将一个傀儡师接入府中同居，想必就是那孩子口中的师父了。只是他此前从未听说过琳琅小姐还有一个弟弟，公主府里还有一个小公子。又或许，这一声姐姐只是个称谓，并非是意味着他是琳琅小姐一母同胞的亲姐弟？

        ……事情至此水落石出，八七劫后余生，可心中不喜反悲。自己数日以来的煎熬与折磨，能起于一坛酒，一次嫁祸，几句诬陷，一个再拙劣不过的伎俩，也能终于上位者的多问两句话。他确实不属于这里，不该，不能，也万万不会。

        再回到养园所，八七才知道时过境迁，如今学宫关闭，学生们四处散落，有的归家返乡，有的留下任职，有的进了禁军训练营，有的另寻了名师，拜在门下继续学习……至于琳琅小姐，据说国宴上戚国人求娶卿河公主，被陛下婉拒，说太史令夜观天象，早就选定了卿河公主去南邙山看守王陵三年。此事关国运，不可随意更改，戚国人这才作罢。只是在前往南邙山前，琳琅小姐仍留在御前做书记官。八七只好等，等到终有一日，琳琅小姐途经千寻湖附近，才莽莽撞撞赶了上去，借口归还傀儡，却是为自己求个去处。

        ……不期有人敢迎头走过来，琳琅也是心中一惊。后看这人跪倒在地，手里高高捧着一只傀儡，似乎也就明白了来人是谁。于是定下了心神，只道：“这东西既是夏棠之物，她若想起了自会来寻，若想不起来，你便留着吧。”

        八七心一横，连连叩首：“琳琅小姐，奴才求琳琅小姐点拨。”

        “……起来说话吧。”

        八七于是将虎园里那场人为意外的前因后果，又将日前被陷害一场的来龙去脉，尽皆隐去了人物地点等具体线索，一一道出，才道：“……奴才眼下所处地位容不得奴才久留，所以奴才想求小姐一个指点。”

        琳琅沉吟片刻，道：“我知道，你不是走投无路，恐怕也犯不着找到我。可你说到底还是这宫里的人，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不管是非曲直，也还是舅舅的家事，再怎么着，也轮不到我一个外人来替你追查真相，主持公道……”

        八七：“我不求公道，我只是不愿这样的不公道降临到我身上。”

        “你希望我怎么做，不妨直说。我看看有没有法子能帮到你。”

        八七：“我希望能离开这里。我不求有机会施展自己的才能，也不奢望可以摆脱自己的奴隶身份，我现在只想远离这些争端，哪怕一辈子做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人物。”

        琳琅微微一笑：“你会什么？”

        八七：“……我会撑船，还会凫水，会潜水。”

        “还有呢？”

        八七：“进宫前，我曾在白许约白先生手下做学徒，懂一点园艺，会一点木匠手艺。”

        “还有呢？”

        “在那之前，我也念过几年书，也认得几个字，除此之外，也会骑马打球，还帮我叔叔训过几条猎犬，还有，我还会一点曲艺……”

        “行了。——你抬起头来，大可以看着我。”

        八七于是抬起头来。琳琅小姐的眼睛在笑，不管是她的眼睛，还是那张脸，全都美丽得像太阳一样，既温暖，又明亮，简直让他不敢直视。刹那间，他似乎连呼吸都忘了，竟连心跳都凝滞了片刻，可紧接着，却是更猛烈的，猛烈得几乎让人难以承受的疯狂的跳动——他以为，自己的心早就死了，死得透透的了；但这一刻，他的心又死了一回。

        琳琅：“我如今虽顶了个公主的虚名，但一没有自己的府邸，二没有自己的随从，就连卿河那地界，也要等我成婚之后方能作为陪嫁为我所用。所以即便我想，眼下也难以庇护你。不过你若所言属实，只是想躲避这些无谓的争端，今年一过，我就要去南邙山守陵三年，陛下允许我挑一两个信得过的侍女一同前往，届时你可随我同去。”

        八七呆了，这才真正是喜从天降……琳琅小姐看了过来，八七急急收回视线，低下了头：“我愿随小姐同往。”

        琳琅：“先别急着应，听我说完。我没那个本事争权夺利，也没有这个心，所以跟着我，就意味着与权力和地位无缘……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考虑，若你想清楚了，两个月后便随我去南邙山。若这一个月内，你改变了主意，愿意留下来面对这一切，愿意为自己争一回，我也无话可说，绝不会怪你。不禁不会怪你，还会发自内心地敬佩你。”

        “多谢琳琅小姐。”

        “回吧，一个月后，我会派人来问你要回复。”

        其实不用等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一刻都不消等。八七知道自己的心意，他的心，他的魂，从看见琳琅小姐眼中的笑开始，就已经追随了琳琅小姐。

        余下的这一个月，早已成为楚桑等人眼中钉、肉中刺的八七，其实并不比之前好过多少，每天仍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可现在的他，却不以为苦，而是满心喜乐。是琳琅小姐给了他希望，三年了，只有经历过绝境，只有身处死地，才知道希望的可贵，八七觉得自己已经从内到外，从身到心，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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