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学正大人
这迎春庆典一年一度,虽名为迎接春神,其实是为撮合馆内一众怀春的少年。故迎春当日,一舞《句芒》毕,众弟子便按照传统,以花为媒,于花林中择高枝,以红绳悬挂花笺问缘。笺上字句,或试探心意,投石问路,或表白求爱,巩固旧谊。彼时苏白二人没有伴侣,所以无心于此,只早早同朋友们前往了骑射场骑马射箭赌胜,而葛喓喓则还在竹林中练武——这是她每日必修的功课,故只剩了玉错一人。玉错无意于什么花笺什么问缘,虽眼前桃杏灿烂,花枝簇累,滃滃翳翳,赏心悦目,却嫌弃林中纸笺悬挂星垂,花样百出,或结穗或悬铃,大煞自然风景;更反感林中往来出双入对,缠绵而狎昵,看着碍眼,听着吵闹,因此只略略看了两眼花便走出来,仍回到月鉴湖旁,只抱着风筝静坐看天。
直待谷中朝日浴云浪而出,彼泽山上空云开雾散,东风兴盛,众人才不约而同走到了这开阔处,趁风势放起了风筝。玉错观看多时,才知自己还少帮手,举目四望,要寻一个面善的搭把手,就见白慕凡正朝自己趋步走来。“我方才只听人吆喝便走了,都忘了你还要放风筝,喓喓呢?她还没来?”
“喓喓不愿来人多的地方,怕人家又缠着她比试功夫。”又道,“其实你不必为了这点小事赶回来的。”
白慕凡笑道:“我知道。只是你说你从来没放过风筝,所以我不愿错过。”
……白慕凡举着风筝,玉错跑啊跑,风筝就飞了起来。玉错仰头去看,天高云阔,只觉得风和云,都被这一牵一引,握在了手里,画在了风筝上。“这风筝到底能飞多高呢?”
白慕凡想了想:“看风有多高吧!只怕风太高,风筝飞不上去,风太低,线放得太长也是徒劳。”
玉错思量好半晌,白慕凡以为这话已经过去了,却又听女孩子道:“还以为风筝的线够长,就能测测天有多高呢!”
白慕凡:“天的高,或许是没有止境的。”
玉错:“你怎么知道?”
白慕凡:“不然,苍鹰乘风穿云,腾空万里,何不在穹顶筑巢?”
玉错看了看白慕凡,满脸欢颜。“我喜欢你说的这句话。”话音刚落,手上却一松,抬头一看,原来风筝断了线正随风而去,一路跌跌撞撞,飘一阵,又坠一阵,再飘一阵,便就此坠落下来。
玉错望见了去向,便道:“好像往藏书楼那边去了。”
白慕凡:“你要做什么?”
玉错:“我去把它找回来。”说罢提着裙子,一路望一路追,头也不回地朝藏书楼去了。
藏书楼外种着一棵银杏树,高可参天,春来便生出了满树满枝的嫩叶,丛丛新绿,看着甚是喜人。而玉错的风筝,老远看着就挂在了靠近藏书楼二楼的一根树梢上。——不,没有什么风筝,只剩一截荡荡悠悠的风筝线。
玉错低头找了一圈,她的风筝是新画的,颜色艳丽,夺目惹眼,可藏书楼外的地上,花坛里,乃至四周的屋顶,都不见她的风筝。
逍遥馆这座藏书楼虽藏书丰富,但向来是男子汉聚集之处,罕见女子身影。玉错来过两回,一次被人小声取笑非议,一次直接被人指责不该在此扰人读书,故之后除了借书还书就不肯再来了。但眼下,却还是得进去问问才好。
或许是迎春庆典的缘故,大厅里并没有多少人,藏书楼靠着窗户安置了成排成排的案几,现在却难得空着。玉错张望了一眼,见一个小童子在擦拭案台,便走过去询问:“打扰一下,我的风筝方才掉在这附近了,你看见了没有?”
小童子憨憨地一笑:“原来是小姐的风筝啊。风筝给跌坏了,先生拿到楼上修去了。”又道:“小姐的风筝做得可真漂亮啊!”
玉错抿嘴笑了一下,又见童子端了茶案,便将其接了过来:“我来吧。”
二楼一个学生也没有。只见四周窗户洞开,内室通明,虽书架林立,但脚下只剩下重重虚影。玉错听见鸟叫,循声而往,穿过了书架,才见南窗歇着两只翠鸟,或跳上案台,或抖擞羽毛,总之嬉闹欢鸣,旁若无人。而窗下却有一老人披光而坐,因须发尽白,日光下整个头颅都明耀如火,他手上摆弄着的正是玉错的风筝。状似大鸟的风筝因老人的动作,其垂须不住飘舞,好似成了个腾腾活物。引得其中一只小鸟跳来跳去地要啄食,直到被老人轰了两声:“去!去!”才扑腾着飞回到了窗台上。玉错心道,都说这藏书楼的学正忧蝉已年满一百余岁,这么远远一看,形容神态确实像个老神仙。
玉错以为自己的到来成了打扰,便小心站住了,谁知那两只小鸟还是有所察觉,飞走了。
老人这时才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玉错。
玉错:“学正大人。”低头行了礼,才捧了茶案走过去,一面奉茶,一面解释道:“这是我的风筝,我是追着风筝来的。楼下小童说,风筝被先生拿到了楼上修补。”
老人后知后觉地收回了视线,神色仓皇地道:“是啊,是啊,这风筝坏了。不过修一修还能用,我是说修一修还能飞——”说话间看玉错正看着风筝,便继续忙碌起来,却是在更换风筝篾条上的缠线。只是这会儿手抖个不停,实在难以为继。“嗨,我都老糊涂了。——坐吧。”老人说着索性将风筝放下了,“我年轻的时候也、也看人家放过风筝。”
玉错点了点头,同时拿过风筝看了看。其实她也看不太懂,因此只能干巴巴地道声谢:“劳烦大人了。”
“丫头可称呼我为忧蝉。”说完,抖着手给玉错也添了一杯茶。却不敢叫人发现似的,只把茶杯推了过去,便把手藏了起来。
玉错接过茶,颔首道:“忧蝉大人。”又微笑道:“我师父当年亦是如此。”
忧蝉:“你师父?”
玉错:“我师父是个琴师,他老人家的手也这样,最后连琴都弹不了了。”
“哦。”忧蝉似乎不愿多说这个,只指着风筝道,“稍等片刻,等我把这里绑起来就行了。”等手上的功夫忙完,才将风筝归还。又道:“传闻拂灵洲仙界凡土,凡是贸然想登岛入境的,必然会遭到风浪阻拦,海雾迷障,只有岛上有血脉相连、或心灵相通的至亲至爱之人放起风筝,才能为其指点归路,引他上岸。”
玉错思索道:“……这样的传闻我也听说过。”
“你也听过?”
玉错:“是啊,我的这个琴师师父就曾是拂灵洲人士,所以凑巧听他老人家说起过。”说着低头检看起了风筝,一面道:“多谢大人了。”
忧蝉点点头,摸了摸胡须道:“不必言谢,我也有一桩小事要你帮忙。”
“什么事?”
忧蝉:“先喝茶,”说罢只看着玉错挪开风筝,捧了茶低头喝了一口,才问道:“这茶怎么样?”
玉错于是又抿了一小口慢慢品味:“陈茶新水,茶味香而厚,水纯净而爽,葛喓喓水甘柔,容于秋茶,相称相宜。多谢先生的好茶。”
忧蝉满意地笑着点了点头:“我常听人说大泽镇有家茶馆,名叫‘斜巷茶馆’,煮出来的茶虽价格低廉,能供八方来客饮用,却无人不称赞那茶是好茶。只可惜我年老力弱,久不曾下山品茗,每心向往之而不可得……我看姑娘懂茶,不如几时下山,替我一品,回来再告诉我那茶是怎么个好法,比起我的茶又当如何。”
玉错想了想,这也不算难事,便欣然应允:“学生愿从命。”
拿着风筝辞别了学正,下了楼,出了门,玉错又仰头观赏起那株银杏树来。其树枝繁叶茂,威风凛凛,明明依傍楼阁却能互不妨碍。远看如楼阙耸然,近看枝叶之间竟呈包裹之势,似乎别有洞天。其实高山木小,极难养出如此高大的乔木,所以玉错仰头看了半天,越看越觉得古木逢春,形态堪称一绝,比起园中娇花来实在有趣得多。因此观赏了多时,方闲步走到了藏书楼外的公示墙前。
这公示墙是在藏书楼外一堵朝南的外墙上框了木条做成的,其上还有一道出檐遮蔽风雨。此时这墙上就张贴着书院对林秀,聂英子和葛喓喓的惩处公示,再往旁边看,才是展览书院里历来弟子佳作名篇的地方,玉错的文章正在其中。
玉错知道自己的文章有几处明显的不足,因此羞于阅读,只是避开了去看墙上前人所作的诗文。到底年少气盛,阅读诗文时不免存了比较之心,谁知看着看着,却连比较也忘了,遇着了自己着实喜爱的文章,只顾着低声诵读其中精彩的词句,在心中反复回味品咂,以为其文采斐然,不仅自愧弗如,简直世所罕见。心又道:果然天下之大,人外有人,若单论思想造就,锻句成章,这世间恐怕是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了。
玉错醉心诗文,忘了时辰,直站得双腿发僵,眼睛发涩,才算是尽了兴。回过神来,已临近用午饭的时候。思量着寻了葛喓喓一道去厨院吃饭,便又回到了杏林。正穿过花林,左顾右盼,就远远瞧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其中女子对着男子的侧影,声泪俱下地道:“我知道,你为了这玉小姐早就厌烦了我,今日我不想再听你的解释,我也不要你多说一句话,便让我做这个绝情之人。从今往后,你白慕凡和我林秀一拍两散,各不相干。只盼你这一次定了心性,能和那位玉小姐长长久久,终成眷属。阿秀就此别过了。”
白慕凡只杵在那儿,明明觉得这话听着不对味,却又无从反驳,只静静等女子说完了,才松了一口气。
这时那些没有伴侣可以花前月下,只好趁着不用上课,在馆内四处游玩的弟子们也重又齐聚杏林,让这片林子变得热闹非凡。只见杏林之中,繁花似锦,绿草如茵,春日和煦,春湖明秀,月鉴湖边鼓乐齐鸣,有人兴之所至,随乐起舞;有人投壶射箭,观花斗草;有人追逐打闹,嬉笑快意;有人席地而坐,书画文章。因此这番情景也被远远近近不知多少耳目捕捉了去。
听见周围议论纷纷,玉错留了心去看,原来白慕凡的态度招来了旁观者们不知多少指责和埋怨,林秀的眼泪又引来了他们不知多少同情和可怜,心中才道,好一出戏,好一番感人至深的话,叫看客们看得好不热闹,便不自觉笑出了声。
这一笑,却叫白慕凡一双眼寻了过来,当下便脸一红,神情也窘迫起来。玉错看起来却毫不在意,甚至走了过去,都不曾注意到此时林秀正目不转睛地,神色古怪地盯着她。只轻笑了一声:“真是不巧,我不是有意撞见的。”又左右看了看,问道:“对了,你看见喓喓了没有?”
白慕凡于是趁机抽身,三两步迎向玉错,一面道:“好像在那边亭子里睡觉。——你把风筝找到了?!在哪找到的?”一面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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