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挽青(9)
乱世之际,妖孽横行;谁得天命,谁整碎河山。
辟烛苏醒于烽火狼烟,自知该寻新主了。
琴灵生而知命,认琴主,侍奉他数十春秋,故主殒谢,沉眠百年,逢兵燹而醒苏,复觅新主,循环往复无已,有时也无趣。辟烛迎人生,送人死,亲睹成王败寇、易子析骸;曾闻精灵为凡人舍身,曾听评书人感叹佳话可泣。他不欲被写作笑话,一向离人很远。某岁起意,换一副相貌入世行走,与琴主结下不咸不淡的友谊。那是珥笔记载的谋士,胸有丘壑,擎天架海,他的琴是戈戟,专为喋血河山,却合十分忠悃,到头折在一杯鸩酒。谋士拜谢主公,泉下远蹈,昨夜分明重温抵足前事。辟烛睡前旋锅烫酒,配霉豆腐吃,那味道,他记半辈子。
又躲几代琴主,再观世,已至晏朝末季,承乾十四年上冬,辟烛琴甫出天家宝库,被晏帝赐予琴师娄襄。
南地鲜雨雪,冰雪之寒竟无远弗届。君上昏聩十四年,都城行人多苦色。陋巷古老长踡跼,老者近旁,野狗守株,骨也饿至嶙峋,眼泛精光、利齿空啮,是有狼相的。京府之犬,不比边陲同胞宽裕;万物之灵,亦未及区区畜生坚忍。
娄襄战战经过,饿狗的企盼已至收煞,嚼啮破皂衣与老肉干。娄襄不禁紧抱囊琴,但闻冰丝呕哑,野狗毛发森竖,夺肉远遁。巷中平添人影,旁观娄襄扶墙作呕,厉然催促:“人在巷尾,快走!”
娄襄不堪置信:“你们灵物见人惨死,都这样无动于衷的?”
“见多了。”辟烛不耐烦,越过琴师,“不想再见人惨死,就随我走!”
娄襄喑喑而已,紧跟这道飘忽白影拐弯。陋巷犹蛛网缠结,四通八达,鬼市兑坊交错,眩人牙婆混杂,仿佛白日的都城入夜整个儿颠翻。娄襄心惊胆战,幸得琴灵指引,没多久到了地方。末流的绿灯户,破陋门户虚掩,媾声粗豪,因这放达,很见俗野的凄艳。三两个粉头款款游荡,卧蚕一水儿夹满铅粉。一女迫近这面生郎君,娄襄左躲右闪好似遭人剥皮,她漠然哂笑,又游远。辟烛于是显形,娄襄一扭头,面无人色:“你确定他在这儿?”
“当是此处无疑。”辟烛亦不自信,“好似有哭声?”
一灵一人苦苦搜寻,终在一堆破褥子中搜得襁褓。婴孩瘦小无比,且看形体还不足一月。娄襄不忍,轻捧他起来:“这就是你要找的琴主?一个奶娃?”
“……应当是他。”
“我可奶不了孩子!”
“我就能奶了?”
琴师琴灵面面相觑。或是方才声量高了,婴孩大哭,娄襄手忙脚乱捂他嘴,辟烛眉头一跳,施术凝气。婴孩被托至空中,好似枕进一朵云,小手抓取一撮气捏来捏去,很开心的模样。辟烛哭笑不得,娄襄习见他从容仪态,便揶揄:“这不是挺有一套?”
辟烛叹道:“便如此吧。你做个抱他的样子,送去医馆。”
“不与他爹娘说一声?岂不是拐孩子?”
“他们既决心丢弃他,就不配再关切他。”
“居大不易。生在这世道,这孩子也是可怜。”娄襄假装架住襁褓,“唉,真像两个拍花的。”
“只你一个。”辟烛隐于琴中,“旁人看不见我。”
医人诊视以后,称婴孩先天不足,须送至富贵人家精心调养,去孤独园是不能了。人与灵商量一番,决定养在宫里。晏帝行事荒诞,痴爱管弦,将琴师作妃嫔安置于宫闱。时值娄襄得幸,他只消说婴孩是他抱回的徒弟,奴婢不至于轻慢他。
这婴孩于无知无觉时拜了师父,冠以娄姓,单名昙。为此,辟烛与娄襄一度相持不下,一夜昙花绽放,他们痴望许久,最终由辟烛定下昙字,竟与孩子相称。待他长大些,眉目显灵秀,瞳睛如墨,长睫似蕊,是像昙花。
辟烛也恨怪自己选错了字。昙花花信才一弹指顷,阿昙死在舞象之年,正应命数。
当时,怎么就起了这个字?
一人一灵在深宫养孩子,多病,亦多可乐。
譬如学语,阿昙频出笑谈。他自幼乖觉,摸清家中以辟烛主事,横劲黏他:辟烛灵力匮乏,只在夜里显形,娄昙便掐手不睡;辟烛不胜其烦,屡屡把孩子丢给娄襄,娄昙竟能打着瞌睡溜到他身边,回回不错;婴孩早早叫爷娘,娄昙无爷娘,最先叫的也不是师父。
“……再随我念,辟、烛。”
“碧……珠?”
“辟烛。”
“碧、珠?”
“……辟烛。”
“碧珠!”
“……娄襄!把你徒弟带走!”
娄襄心惊肉跳:“阿昙怎么又惹你了?”
“碧珠碧珠”能连起几千串百八丸,辟烛屏息推开赖他身上的娄昙,怒道:“他、几、时、不、惹、我?”
娄襄更惊:“孩子病刚好,你仔细些!”
亦多可悲。
晏帝早年尚风雅,《猗兰》[18]盛行一时。娄襄琴艺殊绝,又经太子引荐入宫,平地青云,很是风光了一阵。而晏帝本性饕淫,没过几年,不耐装相,郑声于是大行,此前进宫的琴师一日日不如意。
娄襄安常履顺,一朝自青云跌落,惶惶不可终日。于国都华景后的颓芜,他自有识见,但并非切身,毕竟与它隔膜;固有报国志,一曝十寒,不如没有。消受华屋珍馐,他原初的柔韧日益松软,惊觉沉迷,又劝慰自己说,阿昙年幼,值当这些上好物件。刚开始被晏帝冷落,娄襄还不以为意,其他琴师纷纷变调,唯独他天真地想要两全,既不辱没他的琴道,又不损害他的际遇。
而江河日下,北狄数犯边,朝中主和主战两派争得不可开交。晏帝只管肆情,听朝时不左袒一方,主战的奏章一封不落地压下。太子失意,忽然记起受恩未报的娄襄。那正是娄襄苦于清汤寡水的时候,承乾十九年某个雨日,他怀揣表记冲入长夜,不再回头。
无人在意一介琴师如何与虎谋皮。境况好转少许,娄襄往往夜不归宿,五更乃还,疲睡不醒,不仅自己瘦成荒草,还把娄昙当荒草丢着;偶尔心血来潮,塞一碗凉汤,扔一沓减字谱由徒弟自学。
辟烛对此一无所知。某日娄昙唤对琴灵名姓,辟烛恍悟已与尘事牵涉太多,兼之灵力不足,娄昙习字后,他便入琴不出。等辟烛感到琴主有难,娄昙已昏在琴边。雨穿窗棂打他面颊,辟烛关窗为他擦拭,触手只觉滚烫。
娄昙险些病没了。他不可再旁观下去。
辟烛化作娄襄,白日照料娄昙,夜里入梦教琴,以防他太过疲累。日日如此,辟烛心力交瘁,休憩至半夜,闻琴而起。
娄昙勾拨琴弦不止,十指充血,神情举止几于入魔。辟烛忧怒交织,扬手将琴打偏半寸:“谁叫你如此弹琴的?”
娄昙一吓,缩手入袖。辟烛更怒:“还躲?”
他习于扮演娄襄,昼夜顶一副和善面相,早记不清上次疾言厉色是何时。娄昙被他捉了手,小声犹豫道:“师父……辟烛?”
辟烛正端详手上新茧,不料娄昙认出他,默然片刻才道:“做什么糟蹋手?”
“我、我弹得不好。”娄昙不禁往后闪躲一下,又被他吓得定住,“师父老说我笨,我怕他不要我了。”
“娄襄说这种话?”辟烛冷冷道,“他还聪明了?”
“是我不好,不是师父……”娄昙着急,一时不备,辟烛直接撩起一边袖子,小臂全是掐痕,青紫相叠,就许还有早前褪去的。他低颜讥嘲道:“不是他弄伤你?”
娄昙含泪不语。辟烛阖目:“罢了,是我的错。左右你不怕疼,那接下来,无论多疼,都给我受着。”他捏住娄昙小指,冰丝疾来,扎破指腹,血珠顷刻染红整条琴弦。琴弦另一端贯穿辟烛躯体,他稍晃一下,被娄昙扶住。
娄昙其实不疼,看着他疼才疼的,所以扶得很及时。辟烛自此沉默,为娄昙上药,后半夜把睡昏滚下榻的、他刚认的琴主接稳了。
娄襄依然未归。
认主以后,辟烛几不能凝作人身。他的灵力得于造化,源头固然不绝,琴中固然有养魂珠,诸事依旧令他吃力。琴课不可耽搁,为人之道亦不可或缺;阿昙体弱,畏苦贪甜,药要配好、熬好,切记不可给他太甜的蜜饯,以免生痰;孩童爱顽,不好拦他,不如刻些木人由他排戏……大小纷沓,辟烛难免有所疏忽,往后才知极恶不赦。
阿昙问他,三闾大夫为何投江。他却如何答他?臣之事君,有死无贰,此人道之大伦也。[19]臣之事国亦然,君王易姓,君子死节,许是这般吧。他为什么不说别的,为什么不教他自私些?他既已顶替娄襄,篡改阿昙记忆,为什么不一并改了这倔毛病?
昭定五年,阿昙十四岁。辟烛做了八年娄襄。八年骗局,有他时刻补缺,阿昙无以识破,欣慰之余,可还有过几分怅惘?辟烛答不上,也无暇管高墙外的天,他编织的梦里开满永不谢的蔷薇,会风雨亦不畏葸。
娄昙却记挂。昭定四年冬,晏与北狄盟于淄州,淄州以北三城尽归狄人。晏帝以为幸事,昭定五年的元夕宴办得尤为盛大,荒寒的琴师居所同蒙恩泽,享用一餐热饭。
时人于元夕悬灯祈福。娄昙央师父做两盏灯的骨架,出力糊纸,硬说他乱点的红斑是蔷薇。辟烛不欲坏徒弟兴致,构筑梦景,任娄昙留一笔丑字,寄心念与黑夜。
天上落了雪。
第二盏,娄昙又沉又慢地写奠字,于假风假雪中怀想英魂。岩邑的风,据说肃杀,硬骨未殓,吃这冷飒飒的风,望那赤津津界碑,岂非冻馁?灯光雪光掩映,剪他一分明润,增他三分冷峻。
这究竟是不谙世事的冷峻,辟烛不曾留心,天灯既起,他未见那出鞘霜刃般的一捺。有人愿不负良辰,此景永在;有人愿将军凯旋,京坻丰衍。所为人间世,但他是灵,不懂得。
如曩年与娄襄很痴地盼一朵花开,他也与娄昙很痴地望一盏灯升,不明白夜中比粟米还小的光点子如何寄存拳拳情意。转念复惘惘,眼下他是娄襄形容,放灯人数来数去少一个,或许是不完满的。
他们还是无法一起放灯。
娄襄死在这年夏季,捞出井时烂得精光。有人说他遭阉竖摧辱,深夜渴暍,不慎跌落枯井;有人说戚先生惧琴师再起,便以厌魅咒杀他;后人推度,昭定年间,晏哀帝不与朝议、缠绵病榻,当与太子有涉,琴师系受池鱼之殃。井中腐尸遗物寥寥,几片残衣、一枚缅铃、一块发霉甜糕而已。糕点包得严实,他原本也抓得牢,但人烂得炸开,糕点当然不能幸免。
娄襄原只是个琴痴,卷入末世作了烂肉。死前,他疯癫了几年。娄昙年纪小,天资远胜于他,又不染龌龊恨心,娄襄着实妒忌他,疯魔时六亲不认,又骂又掐又打,恨不能撕烂他;清醒时自怨自艾,抱紧娄昙痛哭流涕,他最后做的一件好事,就是向太子给娄昙讨得半年平安。
辟烛一次次粉饰种种不堪。娄襄死后,娄昙大病一场,待他病愈,辟烛憔神悴力,那是他奉其为主后最漫长的沉睡。
昭定七年,宫车晏驾。四月,淄州城破。时狡吏横征暴敛,窭人贴妇质儿。民益凋敝,在他们眼里,北狄竟不是最残毒的。
七年夏,国破,新君请降,受封长乐侯。古有朱瑱自刎、元宗偷生,今有晏君做狗,既内谋君父、外媚寇敌,犹跪伏事人,更命乐师鼓琴庆功。
辟烛初次与末次听娄昙奏《古怨》,半昏半醒,听得不全。在他昏睡期间,娄昙日日苦练,自然弹得很好,也无人留意他与那琴说过什么话。
有些话是琴灵后来才从琴中留影里听到的。娄昙被人关了很久,每天都有续续的话要给他说,到娄昙自决,他一次没应过。
“师父,这些天,我真的憋惨了。他们不让我出去,只准我练琴。”
“师父,我想好啦,贼子总说大晏男子像娘们,我定要叫他们把这句话吃回肚里,给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晏人!”
“师父,扮娄襄师父应该很累吧,这么多年了……我还是喜欢你凶我。今天蔷薇花开了,我摘了一些,等我做一瓶干花送给你。”
“师父,你说我该弹什么曲子?”
“师父,我还想和你一起放天灯。听说北边人会用牛乳做各种好吃的点心,我也想去尝一尝。你什么时候回来?”
“师父,你一定要迟些回来,最好是别回来,别看到我这副模样。他们逼我穿裙子,我便穿罢,反正羞辱不了我。我要他们知道,大晏是亡了,但晏人的魂骨他们永远也毁不去!”
“师父,我不能再陪你了……娄襄师父说,你以后会有其他主人,他们肯定比我好,比我听话。唉,不对,我一定比他们弹得好。”
“师父,我舍不得这把琴,真想死在琴里。”
“师父,对不起。”
“是,你是晏人。”冷鸦自虬曲老松扎进乱葬岗,叼起一角碎布。尸骸遍地,琴灵一具具辨识,内心静而无波。不拘如何抗拒,他总要看清这个他养大的晏人是什么下场。血亲弃他、家国弃他,做师父的万万不能再弃他一次。他从白骨中寻得红裙,红裙旌旗般招摇,执拗又形单影只。裙中年轻尸身,全身鞭痕鳞鳞,脸摔得血肉模糊,两臂被狗啃过,季胁至下极被蜡烛烫过,琴灵勉力撮拾零星肉末,他亲手拉扯大的蠢东西,竟然拼不回去。他怎么敢——
晏人。横死于少年,无人殓骨,无人嗟悼。群鸦偶为悲歌,歌罢啖肉,或是至粗贱的慈悲。白给赤心。这天却给你什么?这国却给你什么?晏人?
“可我是琴灵,”他算得下一任琴主踪迹,挖出养魂珠,点点荧光从娄昙遗骨飘起,悉数纳于珠内,“我不守人的规矩。”
琴灵?往后也不是了。
由灵堕鬼,生吞几百条残魂与人命便是,什么善恶是非?他只要痛快恨阿昙,痛快做野鬼。他真恨他,最好也叫他做琴灵游走千百世,为一代代琴主舍弃,管他死得甘不甘愿,娄昙有胆死,他非要他活!
……
“傻鬼,你讲的这个真不是好故事。”
“所以我不要朋友。”
“你就欠朋友。”邬桑道,“多交几个,走了谁,都不会让你难过太深。”
树上琴鬼睨他一眼:“与你无关。”
邬桑散漫道:“话别说绝。你驭鬼,我镇鬼,生来有缘,多聊聊就是朋友。”
辟烛道:“我只想拔下巫伽大祭司的头,把浑水倒倒干净。”
邬桑拤了下脖子,五指松松握着往上提,嘴里响亮地“啵”了一声。辟烛冷哼,不与闲话,将今日该教的秘术传授给他。
娄昙死后,辟烛惑人携琴北上,期间通习不少道术邪术,以滋养娄昙魂魄,抵达巫伽时,祭司邬桑刚好成年。邬桑为黎侒族后裔,能通兽语、辨鬼声,村人信他生而知之,必加民以福泽。此说固然夸大,而他的确有能耐。此前村民迷失于山林,人人以为鸟兽作怪,邬桑却道是亡魂作祟,径自持刀上山去。他也的确托大,若非血琴襄助,便要脱去一身血肉。
邬桑很稀罕地抱琴回去,日日擦琴三遍、对琴叨絮,辟烛为免被他吵死,终肯现身。邬桑好奇他的驭鬼本事,辟烛则是从闲谈中得出唤醒娄昙的方法,送恶鬼往生是功德,他要这福报召回新的琴灵。各有所求,各怀鬼胎,才能相安无事、合力商榷如何镇鬼。
邬桑不信辟烛始终是那副拒人千里的态度,为扼他逆鳞,他可以做个赖皮。一次他装作吃了辟烛半瓶干花,辟烛要同他拼命。邬桑笃定,要不是他说清是作戏,辟烛必定将他千刀万剐。这鬼冷脸道歉之后,就是很长又没劲的故事了。
“说来,你那次吃的是什么花?”
“随便摘的,我想想。”邬桑浑身是汗,盖草帽躺树荫下,“小姑娘挺爱拿它酿酒的,好像是巫伽的神花?吃了没病,甜辣辣,来一朵?”
“花便罢了,酒可以试试。”辟烛侧目,“为什么叫它神花?”
他仍然浮于树间,丹裙披拂,日光下注,似沥了半程红雨。邬桑恍然接住几缕影子,草帽下眉眼沉了:“谁晓得,总不是吃了成神的花。”
八月十五,邬桑请辟烛往山坪吃酒。
月亮圆似龙眼,偏暖的银瓤,白边儿括住丰厚多汁的甘实,仍漏甜香来。月下开一坪花,才然长成的小伙比蜡蜂忙,竞相寻取花坪里最美最盛一朵。一人一鬼饮酒的饮酒,含花的含花,很有兴味瞧他们闹忙,因居着边旁的无花地方,是不受人打扰的。
“我一直觉着村里有些习俗是没事找事,批命、戴狼牙、杀狼的,神眉鬼道,就这个还有点儿意思。摘顶好的花,送顶好的妹子,”邬桑不着调地唱,“美人花呀请你戴顶上,戴呀么戴一辈子。”
辟烛坐他身边静静道:“你不摘?”
“祭司可以不婚。”邬桑慢慢嚼花,绵视他道,“最喜欢的那朵,我早摘了。”辟烛只管喝酒。过一阵,大祭司又半醉半醒问他:“你原来长这样。是不是我最先见的?”他问完怔怔的,半醉的鬼也怔怔的,凝着翠羽般流青的眼,干净地框住人和月亮。
“是。”他哑哑道,“就你见过。”
花间人采花,一路笑闹回去,影子也欢喜。人和鬼没声音,挨近坐着,辟烛拿木人慢慢雕,片刻又停刀。邬桑才道:“这就是你那孩子?你之前与他足足九成像,打算怎么着?”
“我酒没了,拿来。”
“你没话我呢,不给。”
“答应让我喝还讲条件,你越活越回去了。”
“拿去。”邬桑缄默几息,杀出别的问法,“我说,南边来了几个避难的憷头……”
“难听。说人话。”
“成,那就几个玩琴的小子,真是玩,没你弹得灵。我拿你名字问了问,猜他们怎么说你?”
“你真无聊。”
“有聊得很。水鬼是找人替死,你呢,赶着替他死?今天肯给我露脸看,没得过几天就上路。”邬桑摇头,“傻鬼,又不是真欠了谁。”
“邬桑。”
“我担心你太急,急反而坏事。这些天瞧你打鬼,手法越来越邪乎,我都怕你没收留神弄死自己。”邬桑沉沉道,“法子总有,别做厉鬼。”
辟烛失笑:“我现在不就是?”
“瞎说。都约好送这些鬼往生了,你要出岔子,我一定恨死你。”邬桑重重吐气,“给我个安心。”
辟烛大口饮酒:“睡上百年养养魂魄,没事的。于我倒有个难处,如今阿昙与我共命,我一入阵,他也受累,免不了杀他一次骗过天机,我怕下不了手。”
“我信你做得到。”邬桑淡淡道,“谁比你狠?还记着你是个弹琴的?那么邪的地宫,说搭就搭;那么凶的鬼,说打就打,我才怕死了。”
辟烛大笑:“打鬼必凶些,没什么好说道。”
月亮低低爬下去,剩那个被啃净的黑核,渐渐变大,把夜吞没了。
无论昼夜,地下祭堂到底清凉,邬桑不耐热,绘了阵图的一条边就找辟烛撒野,鬼是凉丝丝,也不经他靠,胸膛还要蒙几层汗光。辟烛跪在中央画兽面,半晌,又轻又细地擦去兽眼中的光泽,哑声道:“好了,拉我一把。”
邬桑稳稳一带,嘴里含了一缕头发,辟烛顺手为他冠上,一人一鬼看着整个大阵笑,眼角入汗又辣得发酸。
“这就成了。”邬桑一顿,“傻鬼。傻朋友。可怜我一世英名,一下都毁在你身上。”
辟烛挑眉:“你我算朋友?”
“一起喝过酒、吃过花、玩过木头、骂过老头子,还有……怎么都算。”他赤忱注目,“过几年我骨头就放这儿,没事给我焐焐。那帮蠢祭司要不听话,我来教训,你少动手。”
“只盼你少吵我几次。”
与鬼有素,以身食之,圣巫不到三十就死了。百年后琴鬼寻思,当年他的确是说“少”吵而非“不”吵,只是地宫里群鬼喧嚷,他难免疑心说错了。白骨偶尔被血水推到池壁,像喃语,他想邬桑也不会说让他开心的话。辛扇有几分像邬桑,难怪开初就看他不顺眼,不知是为像的几分还是不像的几分。
等白骨真正吵到他,都是他们该睡死的时候了,一份安心到底给得不迟。
月亮落下去,换太阳爬山。终归有太阳。
太阳若好,空中的尘埃便藏不住了,似一川无色的河腻着金粉,绵绵地裹了事熨了人。琴灵在这默默流动的川间捡到本小册子,每页卷过的边角都被压平整,但屡卷屡压,浅痕迹也浓煞,印上册子,好似它天生弯了角。
琴灵信手翻一页。
“承乾十九年,阿昙落牙后啼哭不止,闻之闹心。”
“承乾二十年,阿昙贪食酒酿,憨状可掬。知他量浅,往后不可由着他。”
“昭定元年,阿昙始阅史记,能触类旁通,甚好。”
……
某页折角为记:
麻黄二钱、桂枝一钱、甘草五分……仁济堂甘草最佳;含光门边陈记药铺桂枝最好。
另置蜜饯若干,阿昙怕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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